青砖小道走到尽头,一个转折,便是后头豁然开朗的一大片花园,中间一座少女持壶喷泉,周围以拼花地砖辟出小小一方广场,支着几顶亚麻色遮阳棚,下头摆放有沙发茶几。
有到得早的客人已坐在遮阳棚下头,边喝茶边与人聊天。
其中有斯文中年男子认识吴静殊,一见她连忙站起身来,“吴老,您也来了!”
吴静殊笑着摆摆手,“你聊你们的,我带我的小朋友四处走走。”
男子知情识趣,朝两师徒颔首,“等您有空再向您讨教。”
有痕随师傅往花园深处走,吴静殊温声提点她,“刚才那位是仰山斋现在的老板居亦安,于金石一道颇有研究……”
师徒二人细细交谈,慢慢走远。
与居亦安同来的女伴好奇地问:“亦安,那老太太是什么人物?你对她毕恭毕敬,她倒像是对你爱搭不理。”
眉目清俊儒雅的男人眉心微蹙,“不要乱说话!那是书画鉴定界一等一的专家,有钱也未必请得到的大拿,寻常很少出来应酬,今天想必是看傅老先生的面子。”
“这么厉害?”女伴做出一副不相信的颜色。
“吴老本就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祖父吴应林中过解元、会员,当过南洋通商大臣副使,家中藏书甚巨。后来吴家弃文从商,但其子吴道夔、吴道䒖,仍以收藏古董字画为好,家中有座两仪阁,书画收藏之丰,绝不亚于现在的博物馆。”居亦安心向往之,“可惜,后因保存不当,付之一炬,真教人痛心疾首!”
吴静殊本人几经动荡,十九岁参加高考因出身问题被不宜录取政策拒之门外,不得不参加工作,在浦江当时的工艺美术品厂生产出口日本等国的摹本书画。特殊年月关过牛棚,挨过批斗,她都咬牙坚忍过来。恢复高考那年,以三十二岁高龄考入知名大学考古学系,毕业后分配到浦江博物馆工作,鉴定修复过相当数量的书画古籍,退休后被多家拍卖行争相聘请。
女郎托了腮,“看起来就是瘦瘦小小的一个老太太,平平无奇。”
居亦安睇了她一眼,“她若肯收你为徒,哪怕只带你入个门,你将来在书画鉴定行业也能风光无限。”
“真的?”女郎眼睛一亮。
“等一歇进去赏画,你好好表现。”居亦安内心并无多少把握,“与她同来的女孩面生得很,不像文玩圈内人。你只消把平时所学都施展出来,足以教吴老对你另眼相看。
第15章 曾几何时细沙卷(下)
被惦记上的吴静殊这时正领着有痕走进花园深处一座玻璃花房。
通透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后设有两道拉门,南北通风,西晒一面的幕墙由天顶至地面垂挂着细竹幂编织而成的竹帘,偶尔被穿堂风吹得微微晃动。花房内安置着红木桌椅博古架,案头摆放文房四宝,中间另放了一张半人高的两米长案,已有不少宾客围着主人,小声交谈。
有痕一眼看见被众人围在当中颀长英健的傅其默。
他与半个月前同有痕在天山脚下初见时,并无太大不同,卷曲的黑发如同青色火焰,隐隐有光,微微侧头与人交谈,鼻梁挺直,显得有些冷峻,可当他抬头,视线落在相偕走进花房的吴静殊与有痕身上,一双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来,直似春山带笑,冰雪消融。
他对几个客人拱手告罪,迎了上来,“吴先生,陆小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跟我还说客套话!”吴静殊轻嗔。
傅其默来到她另一侧,隔着她对有痕颔首,又垂了头,有些委屈,“这几年越发请不动您,今天您肯赏光,不胜荣幸!”
吴静殊被他惹得笑起来,“那你可得谢谢有痕,要不是想带她多走动走动,我今天未必出门。”
傅其默连忙朝有痕揖手,“看来是借了陆小姐的光。”
“傅先生太客气了。”有痕回以微笑。
“‘傅先生、陆小姐’?我看你们两个都太客气了!”吴静殊一左一右拉了两人的手,重新替两人介绍,“这是我收的关门弟子,小陆,这是我世交的孙子,小傅!”
小陆、小傅相视一笑,大抵都觉得老人家越来越顽皮。
“遂韬新得了两幅放云老人的画,在展出前请诸位行家鉴赏,若能得您两句点评,他今晚多半要睡不着。”傅其默伴着吴静殊与有痕师徒走向人群。
客人们多半与吴静殊相熟,便是不熟,也晓得她在古董书画界的大名,纷纷前来打招呼,吴静殊顺势将有痕介绍给众人,“这是我的关门弟子,陆有痕,诸位多多关照啊!”
“吴老您的徒弟,按辈分我该叫一声‘师叔’才对,”有穿灰麻对襟中式上衣,手腕上缠着老粗一串菩提子佛珠的中年男子朝有痕露出一个略显谄媚的笑来,递上名片,“晚辈是侑山斋的许一晗,师叔有空,和吴老到我的侑山斋来喝茶啊!”
许一晗占了先机,其他人见状,有取名片的,也有摸出手机来当场要关注社交账号的,好一番热闹。
吴静殊也不替有痕解围,由得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力应酬。
傅其默站在娇小的吴静殊身旁,注视穿白衬衫、黑色吸烟裤、平底芭蕾舞鞋的有痕陷在人群中,沉着应对,“您决定了?”
吴静殊微不可觉地点头,“在如今这日益浮躁的环境中,似有痕这么耐得住寂寞的孩子,不多见了。”
她见过不少年轻人,连安安心心看完一部电影的耐心都没有,一点脚踏实地的功夫都不肯花,恨不能万丈高楼一步跨到顶。
但有痕不怕寂寞,她能把寂寂时光,安排得妥妥当当,一丝一毫都不浪费。
“恭喜您!”傅其默诚心道。
吴静殊微笑,向有痕招招手,终于将她自人群包围中解救出来。
有痕以小快步走到师傅身边,甩一把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前辈们实在热情!”
热情得叫人吃不消。
傅其默被她虎口脱险似的语气逗笑,眼角漾出一丝笑痕。
吴静殊几乎掩面,“你看看她……”
语气却是纵容的。
又有客人前来,傅其默前去招呼,吴静殊则细声曼气对有痕交代到场诸人盘根错节的关系,“……许一晗专明清书画、居亦安精汉唐明清金石,他二人有大学同窗之谊;老董专研放云老人的字画,对放云老人的作品如数家珍;今天与小傅共做东道的林遂韬,我一时还没看见他。他是隆美术馆馆长,尤擅文物收藏与投资……”
这些圈内各自领域出类拔萃的人物,被放云老人的两幅画作,聚到了一处。
有痕默默将吴先生说的人与事记在心里。
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人未到,声先至。
“……有事耽搁,来迟了,老傅原谅则个!”来人嗓音洪亮爽朗,透着与傅其默的熟稔。
话音方落,一个与傅其默同样高大的男子大步走入花房,热情与他拥抱,顺势拍打他的肩背,拍得“嘭嘭”作响。
等两人分开,傅其默按一按自己胸口,“老林你的铁砂掌功夫又上一层楼,我怕再被你多拍几下要内出血。”
林遂韬哈哈笑,“来来来!介绍两位我新结识的朋友给你!”
林遂韬一让身,露出他身后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
男人剑眉朗目,黑发微长,在颈后扎成一小纂,穿白衬衫,浅蓝窄管牛仔裤,白跑鞋,文艺气息十足;女郎深目高鼻,鲜艳红唇,一头浓密卷曲的棕发,穿一件白底绿叶黄碎花的法式连衣裙,足蹬一双姜黄色细高跟鞋,动静风流。
林遂韬为彼此做介绍,“这位是留法归国的新锐画家——徐见微,这位是他的未婚妻兼经纪人——苏菲娅·马奇,这位是我的好友、著名书画修复专家——傅其默。”
他的声音实在响亮,正在和师傅交谈的有痕隐隐听见“徐见微”三个字,忍不住抬头循声望去。
一手揽着未婚妻纤腰,一手同傅其默握手的徐见微似有所觉,视线越过傅其默宽直的肩膀,与有痕望过来的目光,隔着一别经年时光的河,相遇。
一切仿佛未曾变过,又好似早已面目全非。
有痕没曾想会在此情此景重逢,有片刻怔忪,那些分手前的冷言冷语、不告而别的决绝,到底抵不过她记忆中冬天她美术辅导班下班后,他来接她时,看到她没戴手套的手上隐隐有冻疮痕迹,便急急把她的手捧起来,放在唇边亲吻,说“这是一双画画的手,要好好爱护啊”时的温柔。
那样温柔的爱,他给得毫无保留。
也收得涓滴不剩。
她遥遥朝徐见微点头,多少过往,付诸一笑。
徐见微一愣神。
林遂韬全无所觉似的,一拍巴掌,招呼众人,“诸位,抱歉我来迟了,大家移步室内,我们先吃饭,饭后再来赏画!”
倒是傅其默,一边恪尽主人之责,延手请到场宾客往一旁小洋楼去,一边觑空看了一眼堕在众人后头陪着吴静殊的有痕。
她面上平静如常,看不出什么来。
但他却能从她一双清澈的眼里,看到隐隐伤感。
第16章 浅芳依旧茯苓饼(上)
艺术沙龙的晚宴设在小洋房一楼的偏厅内,十二人长桌中央装点有枯山水插花,周围一圈摆放着冷餐盘,用各色精致又带着意趣的容器盛装着只得一口分量的牛油果沙拉、吞拿鱼三明治、芥末凤梨虾球之类的小点心和各色酒水。
有痕伴在师傅身侧,被居亦安和与他同来的女郎绊住去路。
吴静殊笑眯眯睇他一眼,等他开口。
“吴老,”居亦安将女伴往吴静殊跟前推了推,“这是德富拍卖行的白傃,特别仰慕您,一直求我引见。”
年轻女郎落落大方,“吴老您是我的偶像,很高兴能认识您!”
“她啊,不好意思对您开口,”居亦安一手搭在白傃肩膀上,“我托大,问问您还缺徒弟不缺?”
吴静殊还未来得及作答,一边胖墩墩的许一晗端着一杯气泡水从旁插口,“小居你来迟一步,吴老已收了关门弟子——”
他拖长一点尾音,对有痕微微揖手,“这就是我小师叔……”
有痕只得礼貌地朝居亦安同白傃微笑。
“许师兄的师叔,按辈分,也是我的师叔了?”林遂韬引着徐见微和苏菲娅走近,隐隐听见一句,朗笑起来,“吴老您收徒这么大的事,怎不叫我们前前去观礼?让我们也沾沾小师叔喜气?”
“你哪里是要沾喜气?你是最爱热闹!”吴静殊微笑,转头对有痕说,“他大学时的教授,在浦江博物馆实习期间,做过几天我的助理,后来去大学任教,对外一直自谦为我的徒弟。他实在是谦虚,我哪好算他师傅呢?”
又环指室内,“这屋里不少人同你是师兄弟,要按这么算起来,岂不是个个要叫有痕一声‘师叔’?”
“有什么叫不得的?”林遂韬大咧咧不以为意。
吴静殊失笑,半抬了头,对有痕道:“他就是这么粗放,所以最终没有走文物保护修复的路子,跑去做了美术馆馆长。”
有痕朝林遂韬点点头,“林先生,久闻大名,幸会!”
她是知道林遂韬的,浦江最大私立美术馆——隆美术馆——馆长,在国内及国外艺术品收藏领域极富盛名的收藏家,嘉宝拍卖行高端客户群里的顶级客户,一向由总裁赵鸣远亲自接待,以她在嘉宝拍卖行浦江分行的身份资历,只有机会远远看过几次,这还是头一回近距离面对面。
“这么见外?”林遂韬挑眉笑问,“我和老傅的艺术沙龙,颇办了几期,往期怎么不见小师叔?”
他一拍巴掌,自问自答,“吴老出了名的不爱应酬,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被晾在一旁的白傃顿觉尴尬,她由居亦安引介,参加过不少文化艺术沙龙,在古董文玩收藏圈里已算混了个脸熟,被他这样一说,倒好像她多爱应酬似的。
林遂韬混无所觉,偏身,为诸人介绍徐见微与苏菲娅。
有痕情知逃不掉这一刻,收束心神,面对旧爱。
“你好,苏菲娅!你好,见微!”
“吴先生!有痕。”徐见微揽着未婚妻的纤腰不放,只朝吴静殊与有痕点点头,象征性地关心一句,“牧老还好吗?”
“他老人家一切都好,这几年寄情山水,由涂助理陪同,誓要游遍祖国名山大川,将壮丽山河都落在纸上。”有痕眼底浮上些真切的笑来,“乐不思蜀。”
苏菲娅并不急于加入对话,只用一双明媚大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这时才轻轻偎在徐见微身边,低声以法语问:“Était-elle le rayon de lune de ton cœur ?”
徐见微拿手轻拍她腰侧,示意她不要多心。
苏菲娅的询问落在立于一旁的傅其默耳中,他抬头望向保持微笑的有痕。
她就是你心中曾经的月光吗?
原来如此。
他看到的伤感,有了答案。
许一晗虽听不懂法语,却是老江湖一个,察觉气氛不大活络,立刻自一边长餐桌上取过香槟里,一人一杯递到手里,“今日由林馆长、傅先生做东,我借花献佛,敬吴老和小师叔一杯!”
他颇豪迈地仰头喝掉半杯桃红香槟,才仿佛慢半拍地想起似的,以拳头一敲脑门,“看我这记性!吴先生不喝酒,小师叔呢?要是也不喝酒,傅先生这里有顶好的明前碧螺春……”
“许师兄是真不同我客气。”傅其默笑起来,转而问有痕,“小陆可能饮酒?”
“我也不喝酒,稍后回去还要开车。”
“那先喝点果汁,饭后赏画时,正宜饮茶。”他一边说,一边护着吴静殊往餐桌另一头去,不落痕迹地将有痕也带了开来。
有服务生推着餐车从厨房进入偏厅。
餐车上摆着一只长盘,上头罩着细竹丝编的长罩,推到餐桌前,需由两个服务生协力才能端到餐桌上。等揭开竹罩,服务生取过一个小银质调料壶,往长盘中间一浇,霎时之间,一片白蒙蒙缥缈雾气在长盘上弥漫开来。
“二十四桥明月夜,诸位请用——”服务生朗声唱菜名。
待冷雾渐渐散去,底下的菜露出了真容。
一整片冬瓜修成一弯新月似的形状,上头挖有二十四个圆孔,酿着色泽粉白的丸子。
“这是厨师根据金庸先生书中所写‘二十四桥明月夜’改良,舍火腿而以冬瓜为底,明虾与嫩豆腐一起打成豆腐虾泥,搓成明虾豆腐丸,酿入冬瓜中,以菌菇高汤浸没,蒸熟,再淋上鸡汤调制的酱汁,味道清淡鲜美。”傅其默用共勺取过一块已经事先切分好的冬瓜酿明虾豆腐丸,盛在白瓷餐盘中,递给吴静殊,“您尝尝!”
随后他又为有痕也取了一块,“小陆也试试看,要是觉得好吃,这道菜就可以放进老林的国风餐厅了。”
有痕将冬瓜与豆腐虾丸送入口中,冬瓜软糯,明虾豆腐丸弹中带嫩,回味鲜滑清甜,有痕忍不住微微眯了眼,享受这美味在口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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