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母亲不断打击的挫败中长大,只有在美术老师那里,能获得赞许。
启蒙老师是父亲通过文化馆的关系请的,中学美术老师,周末在少年宫教国画,当时和父亲年纪差不多,带着一班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上来就说,“我们今天学画小鸡罢!”
说完拎出一个笼子来,罩布一揭,里头挨挨挤挤全是毛茸茸的小鸡,“叽叽叽”叫成一团。
不管学生画得是好是坏,哪怕落在纸上黑乎乎一团墨,老师都笑眯眯予以表扬,“看出来了,这是用抽象主义表现的小鸡。”
下课的时候,每个学生都捧回一只小鸡,老师布置作业,认真观察,每天画一幅小鸡图,周六上课的时候交作业。
在老师那里学画,是有痕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有痕的幽兰图画得真棒!”
“芥子园图谱这么快就都画完了?有痕是天才啊!”
“比赛拿到二等奖?走!老师请你喝汽水!”
也是老师对父亲说,“陆老师,有痕在绘画上极有天赋,我能教的,已全都教给她了。你替她再请一位水平更高的老师罢,别耽误了她。”
绘画是唯有痕唯一赖以自豪的事,令有痕受到肯定,也只有绘画,联结着她和她最好的朋友。
所以当母亲要求她报考纺织工程专业时,她第一次直面反抗母亲,与母亲闹得不可开交,母女关系因此降至冰点。
有痕苦笑,起身洗漱,草草吃过早点,驱车赶往矮桥镇。
有痕在路上趁空致电老友,“诗诗,今天中午的约会,改天可好?”
梁如诗尚未睡醒,鼻音颇浓,“为什么?”
“我在回家路上,不知几时才能脱身。”有痕直言不讳。
彼端梁如诗瞬间清醒,“令堂又无理取闹?”
高一升高二暑假,她和有痕报名参加美术夏令营,有机会去伦敦参观大英博物馆,亲眼目睹李思训的青绿山水图和苏轼的墨竹图,可就在办理签证阶段,陆母安女士扣下有痕的户口本、身份证,理由是她的浦绣工作室正式升级为浦江非物质文化遗产浦绣工作室,她作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要展开一系列浦绣推广活动,电视台将对她进行采访,家人都要出镜,表示对她的支持,作为女儿,有痕怎么可以缺席?
那是梁如诗第一次看到有痕流泪,无声的,眼泪爬满整张脸。
年少的梁如诗怅然无助。
与有痕不同,继父与母亲一听她要参加夏令营,两个月暑假有近半时间不在家,不晓得多开心,继父出钱,母亲出力,为她把出行所需准备得妥妥当当。
可如果不能与有痕同去,这夏令营还有什么乐趣?
有痕最终也没能参加那次欧洲之行的美术夏令营。
梁如诗叹息,有痕同她母亲之间,比之她与母亲,关系更为紧张。
她母亲顶多是无视她,除非重大场合实在越不过去,必要她在场假装母慈女孝,否则绝不会动辄把她叫回家去横挑鼻子竖挑眼。
“替我向你那位朋友说声抱歉。”有痕轻轻道。
“你忙你的,我们什么时候再约都可以。”
有痕结束通话,在等红绿灯的间隙,调整情绪。
老友越体贴,她就越委屈。
情感调解节目里,主持人总爱说“母女哪有隔夜仇”,以此劝解有矛盾的嘉宾,仿佛因是母女关系,所有伤害便都能原谅,所有裂痕也都可以弥合。
可有痕知道,那些破碎了的感情,永远也无法恢复原状。
一脚踏进家门,几乎迎面砸过来差一点拍在她脸上的手机,验证了她内心的预感。
有痕微微偏头,手机擦着她的耳侧飞过,“啪”一声打在她身后的门框上,落地,竟然没碎。
“安欣……”陆広植万分无奈,先按住妻子的手,这才抬头看向女儿,“呦呦,没砸到你罢?”
有痕摇头。
陆広植将妻子手腕握在自己手心里,“明明答应我要好好和呦呦说,你这个脾气实在该改一改了。”
只是看着妻子因为赌气整晚未睡,以至于眼泛血丝,眼下一片青黑,再多责备的话他也咽回肚里,只哄着她先去洗漱,“有什么事,都吃过早饭,坐下来慢慢说。”
大概女儿乖乖回来聆训,丈夫又温柔呵哄,安女士心气略顺,瞪了木呆呆站在客堂间门口的女儿一眼,转回后头洗漱去了。
陆広植长叹一声,走过去,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机。
“我代妈妈向你道歉。”他对进门之后,始终冷淡的女儿说,“她……压力大,要为国庆献礼,绣制一幅作品,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废寝忘食。再说,她也五十多岁了……”
受更年期综合征影响,脾气较之以往,更为暴躁。在外还好,在家便格外无法控制,连他都动辄得咎。
有痕点点头,表示理解。
“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有痕言简意赅。
见女儿不搭话,陆広植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安女士洗漱完毕,返回客堂间,见两父女相顾无言,火气“噌”一下又冒上来,“陆有痕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和你爸?!有事叫你回家,你推三阻四。好!你工作忙,脱不开身!我们作父母的,理解!可要不是凌珑发链接给我看,我还不晓得!你哪里是忙得没时间回家?”
凌珑?链接?有痕蹙眉,这里又有凌珑什么事?
安女士又想抓过丈夫捡起来的手机往女儿脸上扔,被陆広植眼疾手快地摁住,“有话说话,别发脾气。”
“你自己问她!”安女士坐在八仙桌旁,生闷气。
“昨天妈妈等了你一天,晚上凌珑在社交圈发了一条有关你的动态,说你是‘令她倍感骄傲的师姐’,被妈妈看到。”陆広植拿起手机,调出社交圈,展示凌珑发的几张照片。
有痕瞥一眼手机屏幕,略有些惊讶。
屏幕上是摄影师奈吉尔在公司附近滨江步道上为她和吴先生拍的照片。
照片在手机屏幕上显示比相机显示屏上来得更柔和细腻。
银发似雪的吴静殊娇小清癯,藕荷色斜襟半袖宽松丝麻上衣,秋香色过膝铅笔裙,杏色软底羊皮芭蕾舞鞋,臂弯里勾着的孔雀蓝缎面绣花链条包为优雅的老太太平添一抹亮色,一旁的有痕被反衬得高挑纤瘦,黑发低低扎在脑后,珠灰真丝衬衫、黑色吸烟裤,黑色小牛皮半口鞋,手腕上挂着一只老花手包,低调内敛又不失专业气质,一簇光影落在有痕眼角的红色胎记上,像光与影印就的纹身,丝毫不影响她面容沉静的美,一老一少相视而笑,气氛温馨美好。
照片有远有近,也确实如奈吉尔所言,拍出乔治·贝劳德的油画的质感。
“有什么不对?”有痕不解。
中午同吴先生在外吃饭,被拍了而已。
有什么不对?!安女士拍案而起,“你有时间和外人扮祖孙,拍照上热搜,没时间回家来看望父母、祖父母?!”
安女士从丈夫手里抢回手机,打开徒弟发给她的链接,读出声来:
“……在北外滩滨江步道拍到这对祖孙!”安女士的手上下甩动,“祖孙?你放着正经的祖母不去探望,倒有时间和别人演祖孙情深?!要不是凌珑发给我看,我都不晓得自己女儿在外头又认了个祖母!”
有痕动了动嘴唇,想解释自己已经计划好,同老友吃过饭,下午来探望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可安女士并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忽然双手覆面,啜泣起来。
陆広植大惊失色。
妻子要强,再苦再累都咬牙坚持。有痕三岁时,她还曾怀过一个孩子,但为了浦绣事业,她忍痛放弃了腹中已经两个月大的胎儿,只休息了三十天就重回岗位。做出那么艰难痛苦的决定,她都没流过一滴眼泪,此刻她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有痕有片刻无措。
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泣。
哪怕她未按照母亲心愿报考纺织工程专业,母女俩激烈争吵,到最后母亲也只是冷淡地说,“你走罢,我不想看见你。”
有痕的心倏忽一恸。
母亲半垂的头顶,哪怕仔细染过,也能看见白发的痕迹。
有痕轻喟,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别哭了。”
安女士顿了一顿,反而放声痛哭。
有痕僵立当场。
陆広植忙不迭取了餐巾纸一张张抽出来给妻子擦眼泪。
“……人家母女俩,亲亲热热手挽手逛街、购物……我女儿见到我,像老鼠见猫,恨不得绕道而行……”安女士抽噎控诉,“你知道我看到你和别人拍照片,亲密无间像一家人,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她昨晚彻夜无眠,遍寻回忆,也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一张和女儿相视而笑的合影。
每一帧母女相处的画面里,她们都板着脸,哪怕极力做出微笑表情,也僵硬虚假。
因为您的一言一行,都在把我推得更远,有痕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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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片伤心松魂酒(中)
“好啦、好啦!年纪一大把的人了,哭哭啼啼的,过后又要说女儿看你笑话。”陆広植几乎要抽光一包餐巾纸,不得不揽住妻子肩膀劝慰,“你看,你一叫,呦呦不是就回来了么?”
又抬头使眼色给女儿,示意她说两句好话,服个软。
有痕叹息,接过父亲手里所剩无几的餐巾纸,抽出一张来,轻轻吸印母亲脸上的眼泪,“别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
得丈夫女儿一左一右安抚,女儿又服了软,安女士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仍忍不住迭声指责,“……和我同一个师傅,与我相熟的小赵,女儿留学回来,到家里开的公司入职,从基层做起,大大方方陪姆妈来参加聚会,说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愿意同她一起留在公司奋斗的人做老公,伊拉妈妈问我:安安,你女儿怎么不来?也不见她到你工作室帮忙?”
安女士为刺绣十指不沾阳春水保养得白净柔皙的手往女儿脸上一指,“我怎么回答?!说我女儿天生一根反骨,同我吵得摔门而去,宁可在外打工挣学费,也不愿意读纺织专业好回来帮我经营工作室?”
“您找到心仪徒弟,手把手教出来,将来一样能继承您的衣钵,把浦绣发扬光大,”有痕纳闷,“您有什么不能和小赵阿姨直说的?”
“能一样吗?你是我女儿!”安女士音调又抬高八度。
有痕点点头。
所以无解。
因她是女儿,不能、不愿继承母亲衣钵,这是原罪。
母亲从未问过一句:呦呦你喜欢什么专业?
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好了,你快去用冷水揩把面,不然等一歇眼睛真的肿起来,多难看!”陆広植在妻女之间当和事佬,“呦呦你今天没事吧?好好在家里陪陪妈妈!我去买菜,做几只你们喜欢吃的小菜,吃过午饭去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有痕没有拒绝的道理,“我去买菜罢。”
陆広植勉强笑一笑,“哎呀,你长久不到菜场,同这些卖菜的不熟。他们滑头得很,一看不是熟客,一把刀磨得不要太快!还是我去买!”
“那你来回路上注意安全。”有痕叮嘱父亲。
矮桥镇大力发展文化古镇建设,一条老街如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不说,还有助动车来回穿梭,稍不注意就容易被助动车刮倒。
得女儿关心,陆広植笑容真挚了许多,“好的、好的!我会当心。”
当下拎了一只竹篮出门买菜去了。
安女士到后头洗了把脸,拿冷毛巾敷过眼睛,重新搽一层雪花膏,用梳子将稍早发脾气拍桌子震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抿整整齐齐,回到客堂间。
两母女话不投机半句多,隔着八仙桌对坐,大眼瞪小眼。
有痕看一眼母亲眼底还未散去的红血丝,轻叹,“您原本打电话叫我回家,有什么事?”
女儿递台阶过来,安女士口气也放软许多,“听说你们公司春拍有一场刺绣专场,云集明清刺绣和四大名绣精品,凌珑想去现场近距离一睹名家名绣风采,你替她安排一下。”
这么简单的事,电话里不方便说吗?十万火急把她召唤回来,迟个半天一天就大发雷霆,结果只是她徒弟想入场参加拍卖?
有痕啼笑皆非“是仅入场还是要参拍?”
安女士挑眼看女儿一眼,“有区别?”
“如果仅入场,不参拍,提供有效身份证件,留下个人信息,发一张邀请函即可入场。”有痕向母亲解释两者区别,“若要参拍,除提供个人信息、银行账户信息外,还需缴纳保证金。首次参拍,拍卖行会收取基础保证金两倍的金额。这次刺绣专场,保证金金额一百万。”
“这么多钱?!”安女士惊叹,转而不死心地问,“你带去也不行?”
“我可以陪她走一遍登记流程,要是参拍的话,手续不能少。”
安女士迟疑不定。
“凌珑同您说她想近距离一睹名家名绣风采?”有痕向母亲确认。
安女士点头,“工作室为今年十月献礼的巨幅浦绣,已构思好,开始落针,凌珑说这是她作为我的徒弟第一次参与献礼作品的绣制,心中无底,想多看看名家和名绣,给自己找找灵感手感。”
是这样吗?有痕没做声。
“我对她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师徒各绣一幅,一是保险起见,以防中途万一有什么变故,二也是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安女士说起徒弟,满面爱惜,字字维护,“我师父第一次把大制作的任务交给我时,也是这么对我说的:胆要大,心要细,眼要明,手要稳。”
你从来没有这样鼓励过我,有痕心里说。
“倘使只是想近距离目睹名绣风采,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有痕朝母亲微笑,“刺绣拍卖专场下月会有为期两周的预展,所有参拍绣品都将在拍卖行展厅展出,不但可以观看,甚至可以上手感受拍品……”
“真的?!”安女士听得眼前一亮。
“真的。只需到我们拍卖行官方小程序实名预约,按时前往即可。”有痕向母亲解释参观预展的流程,“还能提前获得拍品图录,通过高清照片,了解肉眼无法察觉的绣品细节。”
“拍卖行有这么多门道啊?”安女士难得关心起女儿的工作,“你在哪个部门?”
有痕想问母亲:您记得我对您说过的哪怕一件事吗?您知道我师从何人?记得我曾经认真交往过一个男朋友吗?明白我进拍卖行是去做什么的?但她最终只是重新向母亲介绍了自己的工作岗位,“目前是征集部文员。”
征集部?安女士疑惑,“不是拍卖师吗?”
“有拍卖师执业资格,但还没主持过艺术品拍卖。”有痕实话实说,“春拍期间会和同事一起主持一场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
安女士不甚感兴趣地点点头,“那凌珑的事……?”
“您可以同她商量、商量,是一定要到拍卖会现场还是看预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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