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难免有亲疏,有痕就是那个被不知不觉冷落了的孩子。
直到今时今日,老祖母也是爱大孙子皓皓多过爱有痕,哪怕记忆渐渐丧失,听见门铃响,第一句问的仍是“皓皓回来啦?”
见有痕进门,已不认识她,笑眯眯仰头看她:“安欣来啦?吃过饭㕹?”
老人家的回忆里,仿佛没有陆有痕其人。
小婶婶在一旁再次介绍,“这是呦呦,阿哥家的呦呦。”
“哦哦!呦呦!”老太太笑起来,眨眼功夫又问,“安欣来啦?吃过饭㕹?”
小婶婶无奈得很,等把老人家哄回房间去看电视,才有时间对有痕歉意一笑,“阿娘记性勿好了,呦呦覅怪伊。”
有痕摇头,送上果篮。
小婶婶一边接过果篮,一边说“太客气了”,转手把果篮放在一旁,“皓皓学校公派他出国交流半年,这才出去一个月,阿娘就想他想得勿得了,唉……”
又朝有痕似真似假地抱怨,“阿娘一直说等着抱重孙,可你这个做姐姐的不结婚,皓皓也不肯结婚,说不能在呦呦姐姐前面结婚。”
有痕只好赔笑,并不接茬。
到她这辈,陆家的孩子,名字已不讲究宗谱字辈,她叫有痕,生日相差一个月的堂弟单名一个“皓”字,两姐弟自出生天然就有种竞争关系,在祖父母眼里,皓皓乖,呦呦也乖;皓皓学习好,嗯,呦呦学习也不错;皓皓保送重点大学,为陆家光宗耀祖,呦呦?呦呦学画画的,女孩子学画画满好的,将来可以当美术老师……
被比较得多了,有痕内心早已麻木,反倒是皓皓,常常在过年聚餐时私下对她抱怨,“有什么可比较的?每次都拿你我尬聊,不累吗?”
累吗?当然不累。
岂止不累,简直是一年当中的高光时刻,没有这一刻,如同缺少一项仪式,过年都没滋没味。
有痕被变相催婚的小婶婶留饭,再三推辞不成,陪着祖父母和小叔叔小婶婶吃了晚饭。
祖母记性虽大不如前,但胃口尚佳,红烧肉汁拌饭,能吃下大半碗,反而是年轻时最爱吃大壮肉的祖父,如今口味清淡,专拣清蒸鱼和清炒米苋吃。
吃过晚饭,有痕告辞,老祖母在门口挥手同她道别,“安欣回去路上当心,下趟带呦呦一道来。”
哪怕回到自己的空间,回想那一刻,有痕仍不免觉得心酸。
她坐到梁如诗身边,两人挤在一张懒人椅上,她把脸轻轻侧伏在老友肩膀上。
“虽然在阿娘脑海里,我的存在,只是一个连脸都记不住的名字,可我仍然会觉得,她至少还记得我的名字。”有痕低喃。
梁如诗“哈”一下伸手把有痕的头发撸得乱糟糟,“你祖母不记得你,也对你无所求,家母就不一样了,她要不是用得到我,恨不得我不存在!”
有痕在她充满嘲讽的语气里听出八卦味道,“令堂又介绍你相亲?”
梁如诗倾身从一旁画具桌上拿过陶罐,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大口猛灌,“你绝想不到是什么人!”
有痕发散了一下思维,“总不会是程先生的朋友罢?”
程先生是梁如诗继父,由学者转型下海经商,自诩儒商,日常行止朝香江霍、李家族看齐,造桥修路办学校投资艺术品,在商界口碑着实不差。
梁如诗摇摇手指,“虽不中,亦不远矣,再猜!”
“这么离谱?!”有痕大骇。她只是往她认为最不可能的方向推测了一下而已。
“他们介绍程若栋中学同学的爸爸给我!”梁如诗揭晓答案。
梁如诗同母异父的弟弟程若栋,同她相差十二岁,今年十七,就读高二。
有痕默默在心里计算对方年纪,哪怕对方一俟达到法定年龄便结婚生子,现年也已四十岁。
有痕猜不透其中关窍,只能轻抚梁如诗后背,一下又一下。
“据说对方是泰鼎集团继承人,‘年纪轻轻’已荣升集团执行总裁,荣获浦江年度青年奖,在年轻一辈里极受瞩目。”梁如诗冷哼,“家母说他酷爱艺术,家中有座私人博物馆,想找志同道合的伴侣,支持他、欣赏他的艺术收藏。”
梁如诗喝酒如喝水,“家母当了近二十年豪门阔太,还是这么天真!人家是真心要找个画家当太太吗?画家全心全意投入创作蓬头垢面三餐不继六亲不认,根本不耐烦应酬好㕹!”
“不喜欢,就回绝了罢,令堂也没有逼着你去相亲的道理。”
“我只是气不过她防着我怕我拿程若栋当出气筒,又要用我去商业联姻,给程若栋的未来添砖加瓦,她有没有想过我是她女儿?”梁如诗眼眶微红,“人家想找有共同语言能带出去交际的伴侣,往各大艺术沙龙、美展去找啊!貌美如花能说会道的文艺女青年一抓一大把!”
有痕伸臂拥抱梁如诗,惊觉她真丝裙下的肩背瘦骨支离。
有痕鼻尖一酸。
她们就像两个被抛弃的小兽,彼此依偎拥抱,才能感受一丝温暖,把一次又一次遭受伤害的长夜,慢慢熬过去。
第21章 花树芳菲菌蒸鸡(上)
历时一个半月提前申请,香江春拍浦江预展的拍品经由承保保险公司联合雷霆保全公司运输至嘉宝浦江分公司卸装,经双方查验无误,移交入库保存,经由浦江分公司精心布展,预展得以如期同收藏爱好者见面。
此次预展不设门槛,对珍宝珠玉字画有兴趣皆可前来观展,因展品中有一组罕见罗曼诺夫王朝皇室珠宝,现场安保级别提至最高等级,嘉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大中华区总经理、分公司总裁副总裁、二十世纪及当代艺术部副主席、中国瓷器及工艺品部专家、中国书画部专家等联袂出席,到场接待重量级客户。
相形之下,设于二楼展厅同期举行的“丝路遗珠——民族瑰宝”特拍预展便冷清许多。
鲍小兰对住观展人数寥寥的展厅,“不开心”明晃晃写在脸上。
作为她首次主持艺术品拍卖的预展,自然是关注度越高越好,但与香江春拍预展撞期,却是始料未及。
楼下展厅人声熙攘,大中华区总经理向宾客介绍藏品的声音透过话筒隐约传来,衬得楼上预展倍显冷落。
有痕觉得鲍小兰的脸色,如同网络热词——心态崩了。
“你倒稳如泰山。”无人上前询问藏品细节,鲍小兰闲极无聊,踱到有痕身旁,压低声音在有痕耳边说。
稳吗?有痕不觉得。
她只是从小到大被冷落惯了,可惜只怕她说出来,鲍小兰会以为她假惺惺。
“你不担心到时候特拍场面难看?”
“担心啊,”有痕侧头,望进鲍小兰明一双明媚大眼里,“怎么不担心?不过白手套哪一个不是靠一场又一场拍卖积累起来的经验和个人风格?”
拍卖师不存在天才,每一位白手套的职业生涯,都是凭借一场场激情与理智并存、机智与克制同在的拍卖,通过语气和肢体语言,心灵的沟通,脑力的激荡,把控节奏,勾起买家竞价意愿,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鲍小兰轻哼。
“谁偏爱谁?”有痕失笑。
“装傻,”鲍小兰下巴朝楼下方向轻扬,“迈克·赵,偏爱你。”
被鲍小兰认为偏爱陆有痕的赵鸣远正带领一干得力干将在楼下接待顶级高端客户。
这场预展展出两百余件艺术珍品,涵盖古代、近现代名家书画、金石瓷器等众多品类,除了备受瞩目的皇室珠宝,还包括两位当代绘画艺术大师——北牧南关——画作各一幅。
牧老描绘浦江入海盛景的三联作江海揽胜图,关老的大丈二山水画观沧海,皆是两人黄金时期创作的大幅作品,引得不少艺术投资收藏爱好者前来一睹名画风采。
赵鸣远亲自招呼最重量级客户林遂韬,不意今次久不出来走动的前辈老法师傅老爷子竟与林遂韬同行。
赵鸣远入行时,傅老先生已处于半退休状态,寻常拍卖场绝少露面,多数由代理人电话竞拍,属于久不在江湖,但江湖仍有其传说的人物。
老先生鹤发童颜,行动之间意态从容,言谈中不带一点架子。
“傅老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他上前与老爷子寒暄,引他入内参观,一边格外留意到与老先生同来的年轻人。
傅其默朝赵鸣远微微点头,示意他只是陪客,不必着意招待他。
不料傅老爷子也不要他陪同,往中国书画部专家吴静殊方向一挥手,转头对赵鸣远一笑,“看见一位老友,我过去打个招呼,你们年轻人慢慢聊,不必管我。”
说罢老先生龙行虎步,寻患难之交叙旧去了。
赵鸣远等傅老先生走出听力范围,才轻弹林遂韬一眼,“傅老先生来,你怎么也不同我打声招呼?我好安排他老人家走贵宾通道。”
林遂韬无辜摊手,“傅爷爷不想劳师动众。”
“祖父今日前来,实乃临时起意,老林事先并不知情。”傅其默替老友证明,“他老人家如今有些小孩心性,做事随性而为,赵先生不用客气。”
林遂韬伸手一拍傅其默肩膀,为两人做介绍,“曾经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傅其默,行业内最优秀的艺术品经纪人——赵鸣远。”
赵鸣远连连摆手,“不敢当。”
甫一听到傅其默称傅老爷子为祖父,又听林遂韬介绍他全名,赵鸣远即刻明白他的身份——浦江傅氏不愿意继承家业反而去研究书画修复,已是书画修复业内顶级专家的幺孙。
等两人握过手,林遂韬笑谑赵鸣远,“老赵你穿着贵司制服往女同事中一站,着实醒目。”
赵鸣远身着一套公司高级定制黑西服套装,白衬衫藏青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金丝边眼镜,身形颀长,气质儒雅,不似商人,倒像学者。
“万花丛中一片绿叶,全为衬托我司女同事。”面对林遂套的调侃,他自嘲道。
林遂韬环视展厅,嘉宝拍卖行浦江分公司客户服务部女职员个个面容姣好气质优雅进退得宜,和声细语教人如沐春风。
“完全可以组团出道,”他对赵鸣远促狭地眨眨眼,“你任团长。”
傅其默在一干穿剪裁得体西装配及膝一步裙的女职员中没看见有痕,略觉意外。
林遂韬何其懂他?笑眯眯抚掌问赵鸣远,“怎么不见贵司的陆有痕?”
陆有痕?
有痕正职是征集部文员,如今领了拍卖师执照,也通过公司内部拍卖师培训,正为她人生中第一场艺术品拍卖做准备,并不需要到香江春拍预展现场来。
此时此刻林遂韬刻意问起她来,这其中——
赵鸣远不解其意,只不动声色地微笑,“她在楼上‘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预展厅为观众做讲解。”
林遂韬一捶手心,“老赵,今天一幅牧老的江海揽胜图在场,你却让牧老的关门弟子陆有痕去给丝路遗珍做讲解?大材小用暴殄天物了啊!”
不待赵鸣远做出反应,一位站在旁边听了一歇时候壁角的清癯老先生目露精光,插言,“牧老的关门弟子?”
呈“品”字型站位聊天的三人齐齐望向老者,老先生微笑,“你们聊,继续聊。”
林遂韬一搭赵鸣远肩膀,招呼傅其默,“走,我们寻陆有痕去!”
赵鸣远只得暂时抛下其他观展客户,陪他们上楼。
那清癯老者也背负双手,跟上他们。
二楼展厅中一时无人,设有吸音地毯的展厅内静得连足音都听不见。
站得离入口较近的鲍小兰率先留意到电梯上行,老式电梯栅门拉开的声音,急忙挺胸抬头,以最完美姿态应对可能的潜在客户。
当赵鸣远伴着傅其默、林遂韬走入展厅,鲍小兰要忍一忍,才教自己不露出太过热切的神色。
林遂韬大名鼎鼎,她自然知道,傅其默却是陌生面孔,但能由赵鸣远亲自陪同,绝非寻常客户。
她忽然觉得这楼上冷冷清清的丝路遗珍特展也并无不好。
然而鲍小兰的满腔热切很快被赵鸣远不露痕迹的微微摆手驱散。
三个气质迥异又风采出众的男士直朝陆有痕而去,跟在他们身后的老先生面无表情慢悠悠掠过鲍小兰,也冲陆有痕走去。
有痕守在靠近出口处两个展柜之间,楼下的热闹同她无关,楼上的冷清也并不教她失望。
比起入口处展柜内醒目的年代测定在公元前二世纪到公元五世纪左右的镶嵌有各色宝石的双耳金杯、镶嵌红宝石银面具,靠近出口处的展柜里三块巴掌大小的岩石画可以说是灰扑扑毫不起眼,但有痕一直在心里默念有关这些古老艺术品的介绍,反复修正遣词用句,希望有参观者需要她做介绍时,可以精确无误地位他们讲解。
因此当她看见赵鸣远带着傅其默、林遂韬直奔她而来,不是不意外的。
“赵总,傅先生,林先生。”有痕朝三人微微颔首。
“小师叔实在太见外了。”林遂韬抱怨,“怎么不到楼下去?走走走,陪我们下去看个热闹。”
有痕望一眼在门口站得笔挺的鲍小兰,有些为难。
“上班时间,小陆有本职工作,你别胡闹。”傅其默阻止林遂韬。
赵鸣远看出些门道来,“我楼下有事,㚭兰妲替我好好招呼林先生、傅先生。”
说罢他就近从出口离开二楼展厅,把两个重量级客户毫不犹豫地丢给有痕接待。
林遂韬凑近面前的展柜,细细看了片刻,对有痕笑道,“我和老傅于书画一道有些研究,但关乎丝路遗珍,就是外行了。还要烦请小师叔为我们介绍、介绍,这几块岩石,有什么特别之处?”
有痕放松下来,同傅其默并立在展柜前,伸手隔着展柜玻璃罩,虚指三块岩画中最大一块,“编号第一五五号展品,岩画,其表面赤色和蓝色颜料经放射性同位素测年,鉴定为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到公元八世纪青铜时代的矿物颜料。”
她将手指稍稍移动位置,“这片约七寸照片大小的岩画,出自天山脚下世界上最大最完整的八卦城特克斯。特克斯则是我国最大最古老的游牧古国乌孙国所在地,现存乌孙古墓最多、历史记载公主远嫁最多的地方。出土大量有珍贵历史研究价值的文物,其中大部分列入禁止出境文物清单,包括加尔塔斯阔拉岩画五十二幅、徐永恰勒岩画四十四幅。本次展出的一五五、一五六、一五七号藏品,与加尔塔斯阔拉岩画系出一脉,在漫长时间和地质运动共同作用下,自原本完整的岩石上剥落,被当地牧民捡拾,几经辗转,由浦江一位收藏家收藏。”
三块巴掌大的岩画残片上,远古人类凭一己之力,在坚硬岩石上刻画出象形的牛马和追击的猎人,笔触粗犷古朴,矿物颜料历经千万年依然深深嵌染在岩石颗粒之间。
“这一片上像一辆自行车的图形是什么?”傅其默倏忽提问。
有痕被他问得笑起来,“你问得一针见血,我也没有准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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