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块岩画残片最奇特就是这一片,岩石上刻画着两个不太规则的圆圈,中间圆心向外辐射出六七条射线,如同两个自行车车轱辘,两个圆圈之间由一个十字形图案连接,看起来仿佛自行车龙头。
“它们与位于瑞典的世界文化遗产塔努姆岩画同期,色彩相似,绘画手法类同。但是这几块岩画残片上的象形图案,究竟画的是太阳月亮,还是远古人类的幻想,只有等考古学家考据出真正答案,否则将是一个永远无解的谜团。”有痕无法提供她也不确知的答案。
“被你说得好动心,怎么办?”林遂韬的脸几乎要贴在展柜玻璃罩上。
“欢迎下月十七号参加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有痕正式向他推荐,并从旁边的竖架取过两本图录,递给他和傅其默。
趁林遂韬翻看图录的功夫,傅其默漫步走向下一个展柜,有痕伴在他身侧,当他停留在一片织锦护臂前驻足观看时,轻声为他讲解:
“一九九五年考古队在和田地区考古过程中,先后挖掘出八座保存极其完整的古墓,即为著名的尼亚遗址,从中出土大量珍贵文物,其中便有一块颜色艳丽,保存完好无缺的织锦护臂,云为骨,飞禽走兽为纹,绣有八个篆体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是一件极具历史和研究价值的文物。这块织锦护臂,与尼亚遗址出土的护臂形制相当,同样采用青赤黄白绿五色,应对岁星、荧惑、填星、太白、辰星五星,织造工艺也绝不逊色于尼亚遗址出土的护臂,保存状况良好,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傅其默转头看她,“你同吴先生去天山,是为了亲自看一眼收藏在博物馆里的那几件镇馆之宝罢?”
有痕笑着点点头,“深有感触。”
一旁林遂韬合上图录,力邀有痕到楼下一同观展。
“我还有工作在身,就不下楼去了。”
“那可说定了,周末一起吃饭。”林遂韬不容拒绝。
他嗓门不大,可在人声寂寂的展厅里,便显得格外响亮,入口处鲍小兰的眼神探照灯般投过来,有痕不想引人瞩目,遂点头答应。
林遂韬心满意足,拖着傅其默回一楼去。
倒是在边上旁听有痕讲解的老先生仍未离去,一双眼里充满审视,“小姑娘年纪不大,懂的倒不少,你再给老头子介绍介绍,这个银壶有什么典故?”
有人愿意听她讲解,有痕自然无有不肯的,安下心来,详细介绍,“经测定,这是一樽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二世纪时期金错银酒壶……”
站在入口处的鲍小兰绷紧下颚。
本以为各主持半场拍卖,孰优孰劣各凭本事,她怎么也是有优势的,可现在看来,是她轻敌了。
傅其默她不认识,但由赵总亲自陪同,必不是寻常人物。
林遂韬她却是知道的,父亲是著名考古学教授,母亲是博物馆馆长,父母对他寄望甚深,希望他继承家学渊源,从事考古工作。奈何他商业头脑太灵活,远胜对考古工作的热爱,转而去做了艺术品投资收藏,三十出头已创立隆美术馆,除了展出他个人收藏的艺术品之外,还常年为年轻艺术家举办画展,力推画坛新人。
他一直是嘉宝国际拍卖行最重量级客户之一,无论是浦江春秋拍卖,还是香江春拍、秋拍,一向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陆有痕认识在艺术品收藏界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林遂韬,她还同她争什么?
鲍小兰咬紧嘴唇。
不公平!
第22章 花树芳菲菌蒸鸡(中)
看完预展,傅其默陪祖父回到别墅。
“累不累?”傅其默扶祖父在沙发上落座,为老爷子在腰背处塞了个垫子。
傅骧双手握拳,轻敲膝盖,“岁月不饶人,到底上年纪了,不过一个多小时,老腿便吃不消。”
“我替您按一按。”傅其默搓热双手手心,蹲在祖父跟前,替他缓缓按揉膝盖,“今天可有看中什么?到时候叫老林帮您拍回来。”
“年纪轻轻的,喊什么‘老林’?” 老爷子嗔孙子一眼,又拍拍他的手,“我当然最最心仪牧老的江海揽胜图,要是能拍回来,可以给我那小友一看……”
老爷子自外衣口袋中取出手机,“我那小友,感觉最近情绪有些低落。”
他翻出“浑无迹”的故潮账号给孙子瞧,“大抵是好好一幅画,一个不慎便毁了的缘故。”
手机屏幕上两扇藤蔓掩映的窗前一张中式书画案,上头铺着一幅未完成的画作,薄日苍山,雪原马队,还有一滴煞风景的墨滴子,配着“画砸了”三个字和一个抓狂的表情。
只消一眼,傅其默便认出“浑无迹”的构图运笔用色,“看起来确实不开心。”
“我没说错罢?”傅骧一捶沙发扶手,“要不然,我把江海揽胜图拍回来,请我那小友来赏画。你说他看了牧老的真迹,心情会勿会好起来?他画画,已经很有些牧老的风骨,只差一点人生阅历。”
“喜欢,就拍回来。”
傅其默起身坐到祖父身边,难得他老人家见之心动,他自然支持。
傅骧闻言冲孙子狡黠地眨眨眼,“你不怕你爹爹姆妈肉痛?”
他这四个儿女,把他的钱,看得比他们自己的钱还着紧。
傅其默失笑,“您花自己的钱,他们肉痛做什么?”
“此事不要声张,”老爷子伸手在嘴边做个拉拉链的动作,“等画真的拍回来,我也学你们年轻人,办一回艺术沙龙,请二三至交好友,前来赏画。到时候你可得给阿爷支支招。”
傅其默回了祖父一个“守口如瓶”的手势。
两祖孙达成共识,相视而笑。
傅其默又说起周六晚间与林遂韬相约往吴先生家做客吃饭的事。
傅骧先是一怔,随即沉默,良久才道,“你去我书房,书柜第二层有个檀木匣子,你拿去。上门做客,礼不可废。”
见孙子似有话要说,老爷子摆摆手,“也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不过是两本我找到的两仪阁藏书。她当年说,家里的两仪阁哪里是不慎失火?根本是镇上有人纵火,趁乱偷走藏书阁里大批珍本、孤本。她只说起过那一次,可我至今记得她眼底那种哭也哭不出来的痛。”
这世上,有些痛,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在无人处独自舔䑛伤口。
“阿爷……”
明明是祖父的一片心意,却不能亲手送出,傅其默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统统咽回肚子里。
祖父早年同吴先生一道被关在牛棚接受改造,吴先生比祖父年纪小,一开始干不动重活儿,春寒料峭下田插秧,回来就受了风寒,人烧得迷迷糊糊的,差一点熬不过来。祖父与她祖籍相同,成分相当,同病相怜,不忍心看她独自苦苦煎熬,想方设法弄了两片安乃近,偷偷塞给她。
吴先生命大,捱了过来。
从此吴先生与祖父在牛棚里,彼此相互支撑,你帮我,我帮你,将漫长的十年熬了过来。
可惜生活好起来,闲言碎语也跟着增加。人言可畏,吴先生担心影响祖父母感情,渐渐少与祖父联系往来。
“我没事,你去罢。”傅骧露出疲态。
午后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副驾驶座上,也照在紫红色檀木匣上。
傅其默在驱车前往吴先生家的路上。
林遂韬原本兴致勃勃计划到吴先生家蹭饭,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自法国购入的一批抽象主义画作入关手续遇到问题,不得不前去解决,只能在电话里遗憾地表示缺席。
“代我向吴先生说声抱歉。”他言若有憾,随后贼忒兮兮地“嘿嘿”笑,“看在我极力促成这场饭局的份上,你可要把握机会啊!”
傅其默隔着电话,都仿佛能看到林遂韬脸上促狭的表情。
“也代我向小师叔问好!”他不等傅其默回应,率先结束通话。
傅其默摇摇头,将车转进一条幽静小路。
吴静殊家在中心城区一片颇具历史的老小区里。
这片小区原是解放前几间洋行、船行的办公楼,位置好,环境幽雅,解放后先后进驻过不少文艺机构。后来为解决浦江博物馆和艺术院团职工居住问题,被划分为博艺小区。
博物馆分房时,吴静殊单身,分得底楼一室一厅带花园有独立进出门的小套间。她单身一人,一住就是四十年。
傅其默一手捧着檀木匣,一手拎着果蔬礼篮走进小院时,吴静殊正踮脚从院子里种的白兰花树上往下摘花,看见他进门,笑着招呼他随便坐。
“我摘几朵白兰花,给你们泡茶喝。”
“您坐,我帮您摘。”傅其默把檀木匣和果蔬篮放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上前去接过吴静殊手里的玻璃盏。
吴静殊也不同他客气,侧身让出空间给他。
小小院落东南角种的这棵白兰花树长得有两米多高,枝叶繁密,花开一树,香气袭人。树下摆了两盆矮牵牛花,开得花团锦簇,热闹无匹。
“原来种的两株玫瑰海棠呢?”傅其默随口问,他记得那两盆玫瑰海棠开得极美,吴先生养了不少年头了。
“以前的学生带孩子来探望我,小孩子喜欢,就送他了。”吴静殊不以为意。
一切都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人喜欢,拿去便罢。
傅其默轻手轻脚摘满一玻璃盏白兰花端在手里,又自长椅上取过檀木匣,交给吴先生,“我爷爷让我转交给您的。”
“过来吃饭,还带这么多东西给我做什么?”吴静殊微嗔,终归还是推开匣子上的铜搭扣,掀开盖子。
紫檀木的匣子幽光古朴,里头衬一块藏青丝绒,上头叠放着两本线装书。
吴静殊见之一愣。
“你先坐。”她合上匣子,将傅其默留在小院落中,快步回屋内去了。
傅其默坐在长椅上,抬头望天。
天空碧蓝如洗,云淡风轻,云影自他脸上掠过,他无甚形象地伸长手脚,感受花香盈袖的风从指尖穿过。
等他仿佛充足了太阳能,缓缓坐正身体,一回神,视线正对上手里拎一只麻本色风吕敷走进院门的有痕。
与那天在嘉宝展厅穿职业正装不同,她今天以简简单单毫无赘饰的灰色 V 领棉 T 恤搭一条复古蓝窄管牛仔裤,配白跑鞋,头发扎成一束低马尾,看起来既年轻,又干练。
她对他微笑,“嗨,小傅!”
傅其默忽然觉得小小院落里那一丝忧伤在这一笑里散去。
他起身,迎向有痕,“嗨,小陆。”
“吴先生呢?”小院子一眼望到尽头,不见吴静殊身影,有痕便走到白兰花树下,仰头注视星星点点的花朵,掩在绿叶之间。
“房间里。”傅其默离她半步之遥,站在她身后。
有痕生得高挑,但他仍高她大半头,微微垂眼便能看见她头顶小小发涡。
“老林临时有事,叫我向你转达他的歉意,改日再约。”
饭局由林遂韬提起,最后他这发起人反倒缺席。
“没关系。”有痕不在意。
她其实并不习惯林遂韬对她自来熟的热络,正如她也并不习惯公司上下相熟不相熟的同事忽然对她格外热情起来的态度。
倒是鲍小兰对她一如既往地傲然,甚至隐隐带了些敌意,每每经过她身边都鼻孔朝天。
所以林遂韬因故缺席,她反而自在。
有痕暗暗松一口气的样子,令傅其默不自觉微笑。
老林要是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不晓得会不会捶胸顿足?
两人说话的功夫,吴静殊去而复返,对站在树下的两人招招手,“有痕来了?怎么都站在外头?快到房间里坐!”
她眼角微微带着些湿意,但眉眼却是笑着的。
傅其默做“女士优先”的手势,有痕便率先走过小花园,踏上三级台阶,走入屋内,双手将带来的风吕敷交至师傅手上。
“不能白来吃您一顿大餐,这是我自己做的小点心,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一个两个的,全都这么客气。”吴静殊接过包得齐齐整整的风吕敷,在有痕殷殷注视之下,解开兔耳结,打开包袱,里头的玻璃餐盒一点点展露出来。
“你这孩子……”吴静殊倏忽哽咽。
玻璃餐盒里盛着两排点心,半透明糯米皮子卷着玫瑰细沙,切成一片片,旁边缀了朵娇黄玫瑰,如同记忆中的样子。
见她泪盈于睫,有痕手足无措,“吴先生……”
吴静殊微微侧过身,伸手抹去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今天收到两份珍贵礼物,我这是开心的。”
她不愿叫两个晚辈看见她如此狼狈失态时刻,从一旁五斗橱上摸过一张便签交给有痕,“你们两个跑一趟超市,有痕知道在哪里,把这上头列的食材买回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到时候打电话问我。”
有痕明白吴先生想独处片刻,接过便签,朝傅其默使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两人一路沉默,谁都无心说话。
第23章 花树芳菲菌蒸鸡(下)
当他们在生鲜超市买齐购物清单上罗列的食材返回,吴静殊已收拾好心情,洗过脸,冷敷过双眼,又恢复成平素冷静自持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开两个小辈玩笑,“都虎着个脸做什么?可是结账时被金额吓到了?别担心,我报销!”
“先生!”有痕哭笑不得。
“来来来,先帮我摘菜!”吴静殊指挥有痕和敷其默把买来的活虾活鱼养在水盆里,童子鸡处理腌制放进冰箱,然后端着竹淘箩坐在外头院子里,有蓝天白云花香为伴,三人坐在花树下头摘黄豆芽。
黄豆芽看似一大箩,实则并无多少分量,只是摘起来麻烦,须一根根掐头去尾。
吴静殊心知自己一时克制不住情绪,令两个年轻人为难了,遂边摘豆芽,边逗两人说话。
“你别看小傅现在斯斯文文,他小时候不晓得多调皮。”吴静殊声音不轻不重,带一点点笑,“三两岁能跑会跳,就偷偷钻进他祖父的书房,把傅骧摊在书桌上一时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珍本扯得四分五裂……”
“吴先生……”傅其默无奈,他若是女孩子,此时一定要做顿足状,然后“嘤咛”一声跑开。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他郑重向有痕解释,“只调皮过那一次,阿爷罚过我之后,再没有过了。”
“不但再没有过,到他长大些,还专门拜师学习书画修复。”吴静殊感慨万千,“年轻一辈里,他大概是书画修复技艺最出色的一个,堪比首都博物院两个正值壮年的修复专家。”
“您过奖了。”傅其默将手里一把摘干净的黄豆芽放进料理盆,“我这些年真正能接触的文物级别古籍字画有限,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等有痕忙完这次民族瑰宝特拍,你请她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吴静殊又调侃有痕,“这孩子样样都好,惟独不爱走动,真教人头疼。”
有痕抿唇微笑,并不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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