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有年轻女郎,以真挚诚恳语气对他说,“你当时的修复技艺已经相当出色”,他内心深处,仍然感到高兴,就好像,穿越二十载光阴的河,他与十二岁饱受困扰的自己,达成了生命的和解。
“你怎么会去学古籍书画修复?”有痕好奇。
浦江大多数孩子十二岁时都还在与日渐沉重的功课苦战,或者在奥数、星级英语之类的各种补习班之间奔波,很少有人将兴趣投向修复领域。
“我当时就读私立中学,学校各年级每月各有一个主题课外活动,其中一期主题是‘博物馆与我’,一整个月,每周五下午,学校都请浦江博物馆工作人员来开讲座,正好有一位书画修复专家,当堂教了我们怎样修复损坏了的书籍。我有幸上台,在专家指导下亲自动手,尝试修复破损书页……”提及往事,傅其默的语气里多了些不自觉的轻松,“讲座结束后,专家称赞我在修复方面有天赋,领悟力强,手稳、专注,欢迎我有时间去博物馆修复展示室参观学习。”
傅其默往前头接待室方向看一眼,“十几岁的小男生,受到大人肯定,内心的自信,简直呈几何级数增长,觉得自己自己在书籍字画修复一道无所不能。”
所以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去浦江博物馆修复展示室,报名参加修复体验课。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老林的妈妈。”傅其默半掩了脸,“和老林熟悉之后,他告诉我,他妈妈的口头禅是‘你行!你可以!你太棒了!’,对谁都这么说。”
有痕先是一愣,随后笑出声,“看出来了,他一定拥有一个备受肯定的童年。”
所以才有他现在这种极度张扬自信的性格。
傅其默引着有痕往回走,“两个助理出去吃午饭应该回来了,我们看看去。”
两人返回前头接待室时,傅其默的两个助理还未回来,只得林遂韬与梁如诗凑得极近坐在沙发上,林遂韬不知道说了什么,梁如诗眼中黠光闪闪,频频点头。
听见脚步声,林遂韬半侧过身,手臂搭在沙发背上,“我说老傅,你这两个学徒,一顿午饭吃足两个小时都不回来,也太散漫了罢?你也不管管?扣他们工资!”
“你快拿镜子照照自己这副资本家嘴脸!”梁如诗仿佛嫌弃地往旁边避了避。
林遂韬难以置信地捂住胸口。
“修复工作本来就枯燥乏味,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午餐加午休本就是他们的放松时间,早一刻晚一刻没太大关系,”傅其默失笑,“不影响修复进度就好。”
“看看!看看!这才是老板的正确用人方式!”梁如诗朝傅其默一指。
“难怪你的画廊没生意……”林遂韬恍然大悟似的欲言又止。
“林遂韬!”梁如诗怒急攻心,优雅淡定统统忘记,扑身去掐林遂韬脖颈,“今天我就为民除害!”
林遂韬哪肯束手就缚?伸手去捉她手腕。
两人正打闹,傅其默似已司空见惯,有痕则看得目瞪口呆,忽而一道略带不确定的女声响起:
“请问——这里是‘默’修复工作室吗?”
吵闹的与旁观的齐齐回头望向门口。
门外立着一个穿一片式卫衣裙的年轻女郎,肩挎链条包,手里牵着一条四股战战的咖啡色斑纹短腿狗,那狗一副做错了事的心虚模样,眨巴着狗眼,两条后腿拼命用力,拒绝向前。
女郎泪眼盈盈,自链条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袋,“我的结婚证被狗咬碎了,你们这里能帮忙修好吗?”
短腿狗仿佛听懂人话,狗头压低,瑟瑟发抖。
傅其默上前,接过密封袋看了看。
大红色结婚证书被狗撕扯得看不出原样,只有封面上的烫金字还隐约可见。
“我尽量把碎片都收集起来了……”女郎强忍眼泪,“我就收拾东西,一转身的功夫……”
短腿狗一只狗爪搭在了眼睛上。
“你急不急?”傅其默轻声问。
女郎摇摇头。
“不急的话,先付一个定金,三个工作日以后来取。”他引女郎到账台,收费,出具票据,收下密封袋。
女郎再三道谢,牵着短腿狗走了。
林遂韬“啊哈”一声,“真服了老傅这老好人脾气!结婚证被狗咬碎,去民政局补办即可,用你这修复古籍的手艺修结婚证,大材小用!”
傅其默不以为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修证件或者修古物,都一样,并无高下之分。”
“能一样?!”林遂韬做痛心疾首状,“你这样来者不拒,小学生被妈妈揉得皱巴巴的奖状也修,夫妻吵架撕得粉碎的结婚照也补,把精力和时间都花在这种无谓的东西上,什么时候工作室才能实现盈利?”
“所以你是商人,我们是艺术家!”梁如诗迅速站队。
工作室两名学徒午休后返回,正看见林遂韬捶胸。
两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见怪不怪,笑呵呵地说,“师傅,我们回来了。”
“小丁去把门关了,小闵帮我搬一下桌椅。”傅其默由得老同学影帝附体,自去和小学徒搬六把鸡翅木官帽椅,另取了六柄空白团扇,拿毛笔在团扇上写下一到六的号码,放在椅子上,又将账台拖到正当间。
等一切摆放停当,傅其默问有痕,“小陆,你准备好了吗?”
有痕四下环顾,除了她,在场五人,却摆着六把椅子,“还有谁会来?”
“稍后分晓。”傅其默卖关子。
有痕便不再追问,站到权充拍卖台的账台后。
学徒小丁推过来一个一人高的画架,上头按序号插夹着近两百张图片,每张图片对应一件丝路遗珍特拍的拍品,右下角有拍卖标的序号、名称年代和起拍价格。
午后的阳光斜斜从窗棱照进来,落在地面上,室内被光线分割成半是明媚半是阴凉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有痕轻吸一口气,开始模拟这场关乎她职业生涯前景的拍卖。
“先生们、女士们,下午好!欢迎参加本场由嘉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浦江分公司举行的‘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会’,我是国家注册拍卖师陆有痕,我的注册号是……”
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向众人亮证,“……今天的拍卖会由我主持,很高兴能为大家服务,希望我的服务能给在座的每一位都带来好运。本场拍卖标的共一百九十四项,已公布在发给各位的拍卖资料上,敬请研读,同时希望各位竞买人踊跃竞买。”
有痕介绍说明特别标的、拍卖规则和注意事项时,林遂韬以团扇遮脸,凑近梁如诗,低声说:“看起来有模有样,准备充分,你不必担心。”
梁如诗给他一双白眼,“认真听!”
有痕当然注意到两人在下面交头接耳,但她提醒自己须全神贯注,不要受台下影响,打乱自己的节奏。
“下面介绍〇〇一号标的,银鎏金花鸟纹香囊。这是一枚直径六厘米,链长十七厘米,做工精巧绝伦的晚唐艺术品,与一九八七年在陕西省扶风县法门寺塔基地宫出土、现存法门寺博物馆的鎏金雀鸟纹香囊有异曲同工之妙。各位可以想象一千四百多年前,晚唐俪人,身穿迤逦长裙,腰缀香囊,徐风拂过,暗香浮动的景象。”
“有画面了!”林遂韬轻叹。
梁如诗毫不客气地拿团扇拍他手臂,低斥,“安静!”
傅其默终于忍不住捏一捏眉心,他没想到有痕的好友与老林凑在一起,化学反应如此强烈。
“……起拍价八十万。”
小小一枚银鎏金球型香囊,穿越千年,鎏金已被时光磨尽,只余镂空花鸟纹银胎,承载着古代工匠们的智慧与技艺。
有痕示意可以叫价后,林遂韬率先举起团扇。
“八十五万!”
“九十万!”梁如诗不甘示弱。
“九十……五万?”学徒小闵弱弱举扇。
有痕以眼光询问还有其他人出价吗?
傅其默举扇示意出价。
“三号来宾一百万一次,还有出价更高的吗?”有痕朗声问。
团扇再次被林遂韬举过头顶,
“一百一十万!”有痕视线落在他身上。
梁如诗立刻将执扇的手伸得老长,一意要超过他。
两人来回竞价几轮,很快将一枚叫价八十万的银鎏金花鸟纹香囊的价格推至两百万,最终还是林遂韬做出让步,梁如诗以二百二十万的价格拍得。
只是第一件标的的模拟拍卖,已教有痕感受到艺术品拍卖仿似没有硝烟的战场,竞价者之间的激烈角逐如同不见血的厮杀,手心不由自主地沁出汗来。
在第二件拍卖标的开始竞价之前,林遂韬现场向小丁、小闵科普了“二五〇式阶梯竞价”规则,“标的物起拍价在五千元以下,每次加价二百元;起拍价介于五千到一万元,每次叫价五百元;起拍价一到五万,每次加价两千……十到五十万,每次加价一至两万;五十到一百万每次加价五万,以此类推。”
他拍拍小闵肩膀,“不要怕加价,拿出气势来!”
又朝傅其默抛去一个“看我多仗义”的眼神,“即使是真金白银的拍卖场合,你老板也拿得出钱来。”
“虽然只是模拟拍卖,但最好也要遵从内心,觉得喜欢、值得才举牌。”傅其默瞪林遂韬一眼,叮嘱小闵,“不要被拍卖现场的气氛裹挟。”
小闵忙点点头,哪怕不是真金白银,林先生这叫价的气势,他也学不来。
编号〇〇二号拍品是一双保存相当完好的明代胡靴,皮制,平底尖头,靴筒上以金线缀着一圈豆大的宝石,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煞是好看,比起现代潮流女鞋,也不遑多让。
当有痕介绍〇〇三号标的物鱼形扁银酒壶的历史和其形制在丝路遗珍中的特殊性时,一只肥肥壮壮的金色圆脸大猫不知从哪里慢慢悠悠地晃出来,后腿一蹬,圆滚滚的身体便轻盈地跳上傅其默身旁多出来的那张官帽椅,四足踩在团扇扇面上,煞有介事地面朝有痕一坐,仰头望向画架上的银鱼酒壶,一条蓬松尾巴扫来扫去。
傅其默伸手轻撸胖猫颈背,“喜欢?”
胖猫听得懂人话似的,绵长地“喵”了一声。
傅其默随后加入了对鱼形银酒壶的竞价,凭一己之力将起拍价五十万的银酒壶价格抬高到三百万。
“三百万!三百万一次!还有出价更高的吗?二号来宾,三百万两次!”有痕一手撑在账台上,一手轻指傅其默,最后拿檀木镇纸轻拍台面,“三百万三次!恭喜二号来宾拍得〇〇三号鱼形银酒壶!”
胖猫蹲坐在椅子上,提起一只前爪,往空气中抓了抓。
傅其默低笑,“知道了,晚上给你开鱼罐头。”
胖猫的到来,像小小插曲,令有痕放松下来,她的身体不再笔直紧绷,以一种更随意的方式半靠在账台前,主持拍卖的节奏也张弛有度,甚至带了些轻松自在。
模拟拍卖进行顺利,二十件拍品拍完,用时约两小时,时钟已近下午五点,林遂韬示意暂停。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小陆师叔,今天容我做个东道,请大家吃顿晚饭,赏个脸如何?”他嘴里说着请有痕吃饭,眼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梁如诗面上。
“诗诗?”有痕征求好友意见。
梁如诗起身上前,一把挽住有痕手臂,“奸商请客,不吃白不吃,吃!”
傅其默招呼小丁、小闵一起吃饭,两个年轻小伙子才不肯与他们同席,一个说约了同学看电影,一个则要和女朋友逛街。
晓得两个大男孩大抵是嫌和他们一起吃饭太沉闷无趣,傅其默也不勉强,只在工作群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红包,言明是周末加班的加班费,麻烦他们了。
第27章 倏尔初夏青精饭(4)
晚餐设在隆美术馆旁的国风餐厅隆福会。
周末前来滨江艺术岸线领略浦江艺术人文风情的游人络绎不绝,带动周边餐厅酒吧的消费。
商业嗅觉异常灵敏的林遂韬早在筹划创立隆美术馆时,就将餐厅也一并列入计划。
事实再次证明他眼光独到。
这段全长八公里,核心两公里的艺术岸线,以历史文化元素为基础,保留着浦江开埠以来的老船坞、老码头之外,还有通过旧码头、旧货仓改造而成的艺术院馆和文化空间,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流连驻足,为整条浦江滨江带来非比寻常的生机活力,也成就了他的隆福会国风餐厅。
像这样一个艺术展会活动扎堆的六月的周末,隆福会一位难求,须提前半个月预约才行。
穿白衬衫黑色窄管长裤的服务员将有痕一行四人引至临水的小包间。
夜色渐合,滨江水岸相继亮灯,从开阔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斑斓迷离的灯光将浦江缀成一条绵延向海的彩练,令人想乘风踏月而去。
服务员送上菜单后便退至包间外,体贴地拉拢竹木拉门,并不因林遂韬是自家老板而格外热情。
有痕趁傅其默与林遂韬低声交谈,而她与梁如诗看菜单的机会,悄悄问老友,“你同林生,有什么过节?”
梁如诗捧起古色古香的菜单,遮住面孔,“不过是他抢走了我几个客户而已。”
她虽然说得云淡风轻,有痕却从中听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遂轻轻拿肩膀碰了碰老友肩膀。
她们学绘画的,毕业之后,出路无非那么几条,不是去广告公司当平面设计或者美工,就是去学校和教辅机构当美术老师,再不然自己开工作室,接商业绘图和插图这样的零活儿,在画坛一展拳脚的雄心壮志大多被现实磨得烟消云散。
如她、如徐见微,哪怕继续师从名家,哪怕有个著名画家的父亲,要想在新人辈出的画坛崭露头角,仍然难上加难。
有痕太明白梁如诗毕业之后所面对的困境了。
既想遵循自己艺术追求的本心,又不得不向现实生活折腰。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有什么想吃的?随便点。”坐在两人对面的林遂韬在与傅其默聊完生意上的事,笑吟吟问有痕与梁如诗。
梁如诗将仿古澄心堂纸的菜单往桌面上一放,纤指在上头点点点,“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诗诗点的,也是我想吃的。”有痕绝不会拆好友的台,微笑着合上自己自己手中的菜单。
“梁小姐才点两个菜一个甜品一杯饮料,是想替我省钱吗?”林遂韬出声招呼服务员,先将梁如点的菜品报给挺拔的年轻人,另外又点了美人纤手炙鱼头与和吊炉脆皮烤子鹅和粽香竹筒青精饭。
等上菜的功夫,服务员奉上茶水。
顶好的狮峰山明前龙井,用竹制茶匙挑一匙在温过杯的薄胎甜白瓷茶盏里,以八十度的山泉水冲泡,茶汤色清而茶味甘香,回味悠长。
梁如诗不谙茶道,喝一口觉得苦,撂在一边,垂头玩手机。
有痕因牧老和吴先生都爱喝茶,所以略懂一些,一看这茶叶在茶盏中浮沉垂坠,色碧而香郁,味醇而形美,想来是林遂韬拿出私藏来款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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