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执茶盏,一手轻托杯底,向在座三人敬茶,“谢谢你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我做模拟演练,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四人饮了茶,林遂韬放下茶杯,“所有标的物的资料倒背如流,看得出来小师叔为这次拍卖,做了充分准备。”
“上司愿意给我机会,我也想抓住机会。”有痕承认自己不愿意碌碌无为。
傅其默点点头,“对从未主持你艺术品拍卖的人而言,你下午的表现堪称精彩,在正式拍卖时保持这种不疾不徐的风格即可。”
有痕身上自带的温和朗落气质天然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并不适合那种大开大阖激情澎湃的风格,而她极聪明,懂得扬长避短。
林遂韬竖起一根食指,“不过有一点……”
“稍等,”有痕打断他,转身从片刻不离身的背包里取出拍纸簿和笔来,将拍纸簿摊在桌上,“请继续。”
林遂韬吹一声口哨,“现在还随身携带纸笔的人,实在不多见了。”
进入智能设备时代,大众已经习惯用拍照、录视频、语音输入等方便快捷的手段记录身边发生的事和应对各种紧急状况,很少还有人以纸笔这样传统的形式做记录。
“这你就不懂了罢?”梁如诗得意地一翘鼻尖,“学绘画的人,随身携带纸笔,再寻常不过了。”
林遂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横放在她和有痕之间的那个帆布材质、中间手工刺绣着醒目品牌名称的大托特包,“哦”了一声。
梁如诗被这一眼看得差点又跳起来去掐他的脖子,被有痕一把按住。
“小林你刚才说还有一点,具体是……?”
再不控制场面,她担心真会打起来。
“是——”林遂韬被拉回稍早的话题,组织了一下语言,“对标的物的描述,不必每件都如此详尽,来参加拍卖的买家,大多事先都做过准备,对拍品有大致了解。你只需要在特别标的物上多花些时间做介绍,突出它的与众不同。”
傅其默点点头,“将快慢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上,毕竟一场有近两百件拍品,每一件都详细介绍,会拖长拍卖时间,几个小时下来,对拍卖师和买家的体力,都是不小的考验。”
“可惜小师叔有本职工作要完成,否则大可以同我一道去香江春拍现场,看看香江几位享誉国际的拍卖师是怎样工作的。”
如今网络发达,各大拍卖行春秋拍都会进行网络直播,但事后很难找到拍卖的视频资料供新手拍卖师做参考。
有痕倒不觉得遗憾,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愿意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向属于她的荣耀之城。
“自己主持过艺术品拍卖,有切身体会,再去春秋拍现场实地感受,才更能发现差距在哪里。”傅其默与林遂韬意见相左,“不必急于一时。”
服务员敲门,用一个大竹木托盘送上冷菜五福仙娥月殿来,一圈五个白瓷食碟分别盛着五色冷菜,围成一轮圆月,中间拱着一尊根雕嫦娥,下头冷雾缭绕,仙气飘飘。
梁如诗一边拿手机拍照,一边嫌弃,“华而不实。”
林遂韬在她跟前动辄得咎,索性闭嘴。
“尝尝这道蒜泥白肉,”傅其默反倒没什么顾忌,向有痕大力推荐,“我们用的是浙江金华最好的两头乌,只取肥瘦鲜明、三指宽、四分肥、六分瘦的坐臀尖,以白水煮至酥而不烂,切成薄片,再拿煮肉的冷汤和蒜蓉调成蒜泥汁,淋在切好的肉片上头,入口蒜香浓郁,白肉肥而不腻。诚如袁枚《随园食单》所言:肉皆白煮,例不准加盐酱,甚嫩美。”
有痕被他说得垂涎欲滴,举筷要搛,梁如诗嘀咕,“蒜泥吃完多臭!”
惹得有痕哈哈笑,读书时她带蒸臭豆腐到宿舍,其他人都跑来吃,只有梁如诗捏着鼻子躲老远。这么多年过去,她精致女孩的人设始终不倒。
“你不爱吃,我替你多吃两片!”
“不用担心,餐厅准备了鲜榨金桔柠檬水,供客人漱口,”傅其默指一指一直放在餐桌一角的玻璃水壶,“保证口气全消。”
“那太好了!”有痕抚掌。
两个没有顾忌的人,开心吃肉,且还有闲情讨论两头乌与巴马香猪哪个肉质更细腻鲜嫩。
梁如诗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埋头于手机,回复客户已定好明晨机票,飞赴香江,参加春拍。
待热菜端上桌来,有痕已见识过二十四桥明月夜,这回尝到竹笙酿肉糜清蒸后淋上高汤玻璃芡,铺陈在菲薄如翡翠的莴笋片上的“玉人何处教吹箫”,果然如吴先生所言,绝配。
竹荪酿了肉糜,手指粗幼,玉管似的,吸足了肉汁,吃进嘴里,竹荪鲜滑爽脆,肉糜鲜香滑嫩,一咬一口浓郁肉汁,教人回味无穷。
有痕用公筷搛一枚竹荪酿肉糜到梁如诗碗里,“包管你喜欢!”
梁如诗这才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夹起竹荪,用另一手半掩了送进嘴里,细细品尝。
林遂韬还待要习惯性地调侃她两句,被对面有痕飞瞥过来的眼光制止。
他头一次在这个数度见面都显得温文柔和与世无争的女孩子眼里看到近乎凌厉的光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他左侧的傅其默。
哪料老友不但对他被眼神“警告”无动于衷,甚至还面露欣慰赞许笑容,仿佛小陆师叔的这道眼风取悦了他。
林遂韬含悲带愤,撇开脸喝茶。
见色忘义,古人诚不我欺!
他不与梁如诗做对,餐桌上气氛肉眼可见地轻松愉悦起来,无论是后头送上来吊炉脆皮烤子鹅还是美人纤手炙鱼头,都备受好评。尤其一盆炙鱼头,焖得酥糯,以细致耐心的手法抽去鱼骨而保留鱼头完整形状,再拿菌菇火腿高汤煨得入味,入口滑糯鲜嫩,充满胶质,好吃到黏嘴唇。
挑剔如梁如诗,尝过一口以后,也取过公勺连舀三勺到自己碗里,慢慢品味。
及至主食粽香竹筒青精饭送上桌时,四人已吃得七八分饱。
梁如诗早已放下筷子,全身心投入到与客户商讨此次香江春拍的行程安排当中,有痕则在研究盛青精饭的竹筒。
“我记得大学时随教授到皖南采风,在当地路边摊吃过青精饭,”有痕转动面前手腕粗细、一拳高的小竹筒,“他们用的容器是玉米外头那层玉米衣编制的碗,碗口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码在蒸锅里,没什么讲究。”
吃的时候老板会从铁皮罐子里舀一勺白砂糖撒在饭上头,颗粒分明的白糖遇热一点点融化,与饭拌在一起,
“我怎么不记得去皖南采过风?”梁如诗微微侧头,疑惑。
“大二那年,五一小长假,我们系主任杨青杨教授带我们到皖南采风,”有痕笑起来,“你们系主任带你们去日本看东山奎夷画展。”
梁如诗“啊”一声,看着面前青绿色的米饭,问有痕,“好不好吃?”
“杨教授说是用乌饭树的树叶舂汁,与饭同煮成青精饭,带一点树叶的清香和苦涩,吃的时候拌一点白糖,别有风味。”
有痕瞅一眼与青精饭一同送上来每人一小碟细白糖粉,用筷尖蘸一点,尝了尝,竟是炒熟的白芝麻同冰糖一道磨成细细的芝麻糖粉。
她倒小半碟芝麻糖粉在青精饭上头,用配套送来的细长竹勺拌匀,舀一勺送到嘴里,米饭弹糯,甜润中有一丝植物特有的清香,比记忆中的味道更细腻丰富。
梁如诗有样学样,照着有痕的步骤,把一小筒碧青的米饭吃个精光。
“味道还过得去罢?”林遂韬有些自得,“这可是我和老傅亲自参与试吃了无数次,才配出最适宜比例的季节限定,每天只有五十份。”
“味道不错。”梁如诗不能昧着良心给差评,总算肯给他一个正面评价。
最后送上来的甜品是有痕在艺术沙龙曾吃过的茯苓饼,雪白的饼皮上以果蔬汁绘着柿蒂纹,正中贴一片柿蒂形状食用金箔,搭配一盏梨花春低度甜酒。
在座四人里三个人要开车,最后四盏酒悉数落入梁如诗肚里。
梨花春度数不高,但后劲颇强,到散席的时候,梁如诗双眼微茫,脸颊嫣红,踩着高跟鞋脚底发飘。
有痕伸手扶她一把,避免她一头撞进跟在她身后的林遂韬怀里。
高出她一头的林遂韬看着她斜倚有痕肩头,“啧”一声,“小陆师叔你和老傅接着聊,我送梁小姐回去罢。”
有痕挑眉,有些好笑。
她怎么会把喝得半醉的好友交给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异性?他哪来的自信?
“不麻烦你了,我送诗诗就好。”有痕顿一顿,大抵觉得自己态度过于强硬,又补了一句,“今天多谢你们,等你从香江回来,我和诗诗为你接风洗尘。”
林遂韬纵使想为傅其默制造与有痕独处的机会,此时也只能摸摸鼻尖放弃。
四人一道前往滨江停车场,傅其默与林遂韬目送有痕与梁如诗上车驶离,林遂韬这才勾住老友肩背,“小陆师叔防备心不是一般的重!”
“换做我,也不放心把喝得半醉的女孩子交给你带走。”傅其默老实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
林遂韬捂心,“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谢谢你!等你自香江回来,我也为你接风洗尘。”傅其默微笑。
林遂韬哼笑,“我们两个,分明你才是坏人!”
有痕驱车,将梁如诗送回她在滨江的画廊兼工作室。
梁如诗的画廊原本也是一间滨江码头小仓库,改建之后,楼下开阔空间做画廊之用,楼上 Loft 一半居住,一半则是她的工作室。
有痕在后门扫了她的指纹,把脚步虚浮的梁如诗扶入室内,半搂半抱地将她哄上电梯,将半醉美人送进浴室洗漱,这才跌进沙发里,轻出一口气。
酒意上头的好友是令人难以招架的。
一路在副驾高歌还只是小意思,一双纤手总往她身上招呼才最教人苦恼,又不能一掌砍晕了她。
这要是任由林遂韬带走送她回住处……
有痕不敢往深了想。
梁如诗从浴室洗完澡出来,酒已醒了大半,穿一件珍珠白绲黑边真丝吊带睡裙张手倒在床上,抱着雪白的被子滚了一圈。
“头发不吹干,当心头痛。”有痕进浴室取一条干净大毛巾出来,坐在床沿替梁如诗把头发包紧。
“今晚不许回去,陪我!”梁如诗勾住有痕的手不放。
“好好好,不回去,陪你。”有痕忍了忍,终究还是关心好友,“你同林生——”
梁如诗“呸”一声,“我同他是清清白白的竞争关系!”
可能是想起来仍觉得气不过,她捶一把被子,“你不晓得此人有多可恶!仗着自己有钱有人脉,抢走我好几个客户!大家同样做艺术品经纪人,各有各的客户群体,他去服务超级富豪啊!和我这种小本经营的争客户做什么?”
有痕失笑,想不到业界鼎鼎大名的林遂韬,吸引女孩子注意的手段如此教人一言难尽。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她问好友。
“九点。”梁如诗将脸埋进枕头里,“希望姓林的这次不要再同我抢。”
他资金雄厚,隆美术馆在策划运作展览方面在业内独占鳌头,而她的小画廊举步维艰,除了她自己的油画作品,还接收与她有一样追求的画家的作品在此寄售。为了将画廊维持下去,她在创作以外,更是兼做艺术品经纪人,为一些有意收藏又无从着手的客户推荐鉴别甄选有收藏价值的油画作品,尤以一些小众画家的画作颇受她推崇,升值前景不俗。
可偏偏林遂韬也看中这块市场,数次以高出她心里预期的价格拍下她心仪的作品,也拉走她几个极具潜力的客户。
“那你早点睡,我明天送你去机场。”
“你呢?”梁如诗声音闷闷的。
“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有痕从包里拿出速写本,坐到面朝滨江的飘窗前,“牧老会定期检查。”
“毕业这么多年,你还是像读书时一样用功……”梁如诗低喃。
有痕笑一笑,拿针管笔以线条勾勒出窗外滨江夜色中建筑高低错落,人潮疏疏密密的风景。
当一幅白描单勾滨江夜景在速写纸上绘就,时针早已过了十点。
揉揉有发酸的后颈,有收起速写本,起身去看梁如诗,发现她已沉入梦乡。
有痕露出一点无奈的笑,伸手轻轻拉出被她抱在怀里的被子,展平,替她盖在身上。
晚安,做个好梦!
第28章 夏日匆匆滑蛋饭(上)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加速,跃升,飞向天空。
这趟航班上,傅其默看见头等舱里坐满前往香江参加嘉宝春拍的熟面孔。
仰山斋的居亦安和德富拍卖行的白傃座位靠后,一上机便旁若无人地头挨着头似连体婴。
昨晚才一起吃过饭的梁小姐与一位中年男子同行,登机时彼此遇见,她也只是冲他颔首致意。登机后梁小姐与中年男子一直在低声交谈,对同坐头等舱的林遂韬视若无睹。
林遂韬此行带同两个助理,全程都在就隆美术馆的新锐中国画展的布展做最后调整,以期能在开展时达到最完美状态。
傅其默隐约听见“徐见微……十幅作品……太多”的字眼,不由得望向老友。
林遂韬似有所觉,抬头看过来,朝他做一个“有空一起喝茶”的手势,便又垂头去与助理沟通。
傅其默转而关注坐在他身边的祖父。
当空姐宣布可以将手机、平板电脑等电子设备开机并调至飞行模式使用后,老爷子便拿出平板电脑,戴上老花镜,兴致勃勃地开始浏览他的社交账号,一歇歇皱眉,一歇歇微笑,看得七情上面。
傅其默转身伸手,半拉下祖父身后舷窗的遮光板,免得阳光照进来,落在平板电脑屏幕上。
瞥见祖父脸上笑纹加深,他好奇地凑近老爷子,“看见什么有趣内容?”
“喏——”傅骧指指屏幕,“我那小友发新作了!”
一幅白描风景画勾勒在十六开大小的速写纸上,笔迹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风格明朗细腻,还带着一点小俏皮:有人在这样的良夜里放风筝,一线牵的克苏鲁章鱼风筝,令整幅画作一下子活了起来。
发布者,浑无迹。
傅其默看着祖父取过电容笔,在回复框里一笔一划地写道:风筝实乃神来一笔。
老爷子写完,又推敲了一下措辞,将句号改作感叹号,这才发送。
作为画手的浑无迹,颇受关注,不消一刻,已收到不少回复。
有问:太太这幅画的视角,是去了滨江艺术岸线吧?
也有人说:太太也喜欢克苏鲁?找到和太太的共同爱好了呢。
更有调皮者,发一张自己的照片在回复里:太太可以帮我画一幅肖像吗?
即使浑无迹并未上线回复,下头评论里仍热热闹闹一片。
傅骧将所有评论逐条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平板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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