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拍卖行工作有一段时间,对天价拍品已经司空见惯,阿曼达仍忍不住露出惊讶表情,“六千五百万!”
有痕静静注视屏幕画面里闪过的江海揽胜图和标注的成交价,心想:这大概就是她和金牌拍卖师之间的差距罢?
展示屏画面切换,一幅明代永乐御制观音绣像以两亿七千万元,成为成交价仅次于当年永乐御制红阎摩敌刺绣唐卡的新闻跃入有痕眼帘,教有痕想起昨夜民族瑰宝专场特拍上那对刺绣护臂来。
倘使放到香江春拍,能拍出什么价格来?
有痕一边刷卡进入楼梯间,一边垂头自问。
主持第一场艺术品拍卖的兴奋尽数散去。
下班后,罗伯特请客,有痕与同事们一道在公司附近一间老字号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本帮菜。
席间罗伯特喝了两杯酒,感慨中年离异,带着女儿独自生活,女儿青春期叛逆,他又当爹又当妈还要赚钱养家,殊为不易,这次专场特拍能取得成功,他也不枉在拍卖行业苦干了这么多年,谢谢大家成全他。
同事们纷纷举杯向他致敬。
原来老好人也有烦恼,有痕想。
等有痕回到家,看到站在门口穿得活脱似像两母女的母亲和她的爱徒凌珑,不由得自嘲一笑,谁又知道谁的烦恼呢?
“您怎么来了?等久了罢?提前打个电话给我多好,我可以早些回来。”有痕一边开门,一边招呼母亲和凌珑进屋。
这还是她买房独居后,母亲第二次登门,第一是她搬家那天。
那天母亲过来之后,嫌老公房环境低矮逼仄,又嫌爬上四楼没有电梯,觉得她几百万买了两套老破小,花了冤枉钱。
总之心气各种不顺,话也说得难听。
此时母亲一手拎着刺绣口金包,一手由凌珑搀扶,站在玄关处环顾室内,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多久没打扫过了?”安女士微微捂住口鼻,只差没捏着鼻子问了。
“呦呦姐一个人住,平时工作忙,没时间打扫也是正常的。”凌珑开口,似要为有痕解围。
“不太脏乱的话,半个月请阿姨打扫一次,”有痕为两人递上拖鞋,“脏乱些的话,就一周请阿姨打扫一次。上周刚打扫过。”
“请人打扫哪有自己打扫得干净?”安女士换下脚上的缎面中跟鞋,穿上有痕的藤编拖鞋,在卧室和工作间走了个来回,最终坐在了客厅沙发上。
“您今天来,总不会是来突击检查我的卫生罢?”
有痕想问母亲,您自己打扫过几回家里的卫生?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去厨房拿出两瓶矿泉水,放在茶几上,“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喝矿泉水不介意罢?”
安女士刚要挑眉,凌珑连忙开口,“呦呦姐太见外了,师傅和我没那么多讲究。”
有痕只管微笑。
安女士被爱徒一打岔,暂时将挑剔女儿活得粗糙不够细致的话抛在脑后,只向凌珑使了使眼色。
凌珑接到师傅示意,清咳一声,“呦呦姐,师傅这次来,是想找你咨询点事情。”
有痕觉得滑稽。
母亲纡尊降贵,踏足她的陋室,挑三拣四一番,有事问她也不肯亲自开口,还要教徒弟转达……
“什么事?”有痕保持微笑。
“事情是这样的——”凌珑取出手机,调取一段视频给有痕看,“去年年底,市文化和旅游局,联合各区,为我们浦江非物质文化遗产拍摄了纪录片,其中有介绍老师的浦绣工作室的片段。”
有痕点点头,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当时在艺术人文频道播出后,引起不小的轰动,勾起很多人对浦绣的好奇和热情,一时前往安欣浦绣工作室购买绣品和学艺技的人激增。
可惜热度只是一时的,大众的人情很快退去,浦绣仍只是小众艺术。
“最近有拍卖行接触师傅,想请老师拿出一组比较有特色的作品,联同四大名绣名家作品,一起进行专场拍卖。”凌珑觑一眼有痕的脸色,斟词酌句地说,“呦呦姐,你看——此事靠谱吗?”
师傅虽然没说什么,可凌珑知道,她是心动的。
上次她和师傅一起去看了名家名绣拍卖预展,展览上的绣品,尺寸不大,年代算不上多久远,绣工也不过如此,在拍卖当中竟然能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价格成交,简直令人咋舌。
那些成交价格刷新了她对刺绣精品的认知。
现在有拍卖公司征集部门上门来征集师傅的绣品,老实说,师徒二人不是不动心。
只不过听说外头拍卖骗局非常多,她们一时吃不准真假,师傅又不好意思向女儿开口,凌珑这才自告奋勇,陪着师傅走这一趟。
“到时候我去问呦呦姐!”凌珑向师傅拍胸脯。
这会儿真问出口,她觉得师傅太犹豫不决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谁要骗她们?她们有什么好骗的?
“哪间拍卖公司?”有痕坐正身体。
安女士从刺绣口金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凌珑,凌珑转交给有痕。
有痕接过名片,象牙白刚古纸上印着烫金字“德富拍卖有限公司征集部潘晓”,附有电话号码及电子邮箱地址。
名片纸确实是德富拍卖公司一贯用纸,名片印制格式也没问题,但有痕并不认识潘晓其人。
“对方怎么说?”
“潘先生说,现今掀起一股收藏名家名绣的热潮,苏蜀湘粤四大名绣和近年颇有后来者居上之势的顾绣、浦绣,都迎来一波收藏高峰,几次在拍卖会上拍出高价。”凌珑两眼明光闪闪,满是向往,“他说看了纪录片里师傅为国庆绣制的献礼作品,被师傅精湛的技艺和超群的审美所折服,相信师傅的作品在拍卖中一定能取得非凡的成绩……”
“他有没有提及怎样收取费用?”
“小潘向我保证,免费评估、送拍,成交才收取佣金,否则分文不取。”安女士一副“谈钱多市侩”的神情,“我希望有更多人关注浦绣、了解浦绣、喜爱浦绣,拍不拍得出天价,倒无所谓。”
凌珑附和,“如果能通过拍卖让市场认识到我们浦绣的价值,令浦绣不再只是游客到浦江一游带回去的平价纪念品,而是成为我们浦江的一张名片,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有痕点点头,将名片还给凌珑,“这件事我知道了,明天我去打听一下,德富是否在做绣品征集,然后回复你们。”
母亲和凌珑说得有鼻子有眼,德富更是一家在拍卖行业和嘉宝分庭抗礼的拍卖公司,公司规章制度严格,论理不会有人借着德富的名头招摇撞骗,可出于谨慎考虑,有痕还是决定确认一下为好。
“麻烦呦呦姐姐了!”凌珑笑靥如花朝有痕道谢。
安女士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迅即从沙发上起身,“时间不早,我和凌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我送你……”
有痕一句还未说完,便被母亲打断:
“不用,凌珑开车来的,”
有痕从善如流,将后半句“……们下楼”咽回肚里,只微笑叮嘱两人路上注意安全。
安女士换回她的缎子面儿高跟鞋,同凌珑一道,告辞而去。
有痕看着茶几上两瓶动也未动过的矿泉水,哂笑。
第32章 光阴不语糟鸭掌(中)
楼下凌珑一边将白色高尔夫从楼前的暗影里开出来,一边笑着憧憬,“我上午听新闻,一幅明朝的观音绣像在香江拍出两亿多的天价。师傅你的作品、我们工作室的作品,送到拍卖会,虽然不能和明朝的古董相比,但我相信一定会有买家慧眼识英的!”
安欣露出一抹矜持的微笑,“我们哪能自卖自夸?受不受欢迎,要由市场来验证。”
“我相信师傅!”凌珑自后视镜里瞥一眼渐渐被抛在身后的老旧公房,笑里带着一丝得意。
她不过是从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出来,定向分配到矮桥镇绣花厂的一名女工,厂里有技术员和工程师,她这种职校文凭的女工,在机绣车间岗位上做到退休,无非就是三级工的待遇。
要不是正好碰上师傅到厂里来挑徒弟,她哪有机会从进去便一辈子望得见头的绣花厂里跳出来,进入到师傅的浦绣工作室,成为师傅最看中的得力门生?
比她先进绣花厂的小姊妹说,安老师就是从绣花厂被传承浦绣技艺的老师傅看中,从此鱼跃龙门,脱离工人岗位,通过努力,先是使浦绣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又建立个人浦绣工作室,作为非遗文化传承人,招收徒弟,推广浦绣。
小姊妹们讨论热烈,却没人真有勇气报名,她悄悄对比招徒条件,思及自己至少有一张英语二级证书,一咬牙,跑去报名,想不能竟真的被师傅选中,自此告别机绣工一职,成为浦绣技艺传承人的徒弟。
她嘴巴甜,吃苦耐劳,师傅加班加点,她手里的工作完成了,宁可多劈几根丝线,也不下班。
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她立刻请师傅和同事们吃饭,师傅教她不要破费,她说拜师酒一定得摆,正式向师傅拜师学艺。
一切付出都有回报,师傅教她更尽心尽力,几乎倾其所有,毫无保留。
十八岁职校毕业,当了一年女工,而后用十年青春学习浦绣技艺,她现在已将师傅的浦绣技术学了个十成十,非但如此,还自行结合苏绣、顾绣,研发出自己特有的针法。
工作室同侪私下里都说她已可以出师。
只是师傅一日不发话,她一日就只能挂着学徒头衔,哪怕国庆献礼作品有不少于三分之一的部分由她绣制完成,电视台来拍摄纪录片,也只会介绍说那是师傅的作品。
这一次,德富拍卖行征集部上门征集师傅的绣品,言外之意是工作室的其他作品也可以拿去送拍,如果拍出理想价格,也能增加工作室的知名度和声势,是一举两得的双赢局面。
师傅既心动,又犹豫,她却从中看到绝好的机会。
师傅的作品拍出高价固然是好事,可万一她绣品也能获得市场认可呢?是否师傅就愿意让她出师了?她可以在作品上拥有自己的姓名,获得更好的机会,有愈加广阔的市场。
所以她自告奋勇,主动替师傅向陆有痕咨询。
张一张嘴,一句话的事儿,无所谓拉不拉得下面子。
倒是师傅同女儿之间,关系闹得这么僵,实在好笑。
也幸好母女俩每次都不欢而散,否则偌大一爿工作室,单只一幅绣芯二十寸的挂画,动辄便几万甚至几十万的订单,收入十分可观。两母女若齐心协力,还有她这个得意弟子什么事?
如今师傅放过话了,女儿不争气,一点绣花天分也无,她的事业,将来要交给徒弟继承。
凌珑驱车驶进夜色里。
继承人选,舍我其谁!
次日上班,有痕趁午休时间,向办公室百事通夏琳打听德富征集部潘晓其人。
“潘晓?”夏琳凝眉回想片刻,“没什么印象。等我十分钟!”
她在茶水间低头“嘀嘀嘀”按手机,片刻功夫后回来,一手搭住有痕肩膀,“对他感兴趣?”
有痕大力摇手,“不不不!”
夏琳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不逗你了。德富征集部潘晓确有其人,去年刚从大学毕业,先干了半年征集部文员,最近才开始做藏品征集。据说他生得一张天然令人信服的老实脸,讲话态度诚恳,不过半年功夫,就征集到不少好东西。”
夏琳不无艳羡。
在拍卖行业,看起来令人信服,是多么弥足珍贵的品质啊!
“可有照片?”
夏琳又去捣鼓手机,少顷传给有痕一张生活照。
照片上的潘晓果然如夏琳形容的一样,笔直口方,眉目周正,看起来敦厚老实。
“你打听他做什么?”夏琳问。
有痕将凌珑的说辞复述一遍,只略去当事人是她母亲一事。
“这件事,”夏琳一挥手,“你问我啊,我知道!咱们公司不是刚做过名家名绣专场,成交额相当可观。”
她捻捻手指,做一个数钞票的动作,“德富一看,哟呵!想不到绣品拍卖这么有市场啊!当然不能让我们嘉宝独吞这一块大饼!”
夏琳将德富方面的心理活动模仿得活灵活现,有痕忍笑忍得极辛苦。
“德富卯着一股劲儿,要在今秋推出一场刺绣名家精品专场,你教你朋友放心送拍好了。”
“谢谢你,夏琳!我欠你一顿。”
“别欠我啊,今天晚上就把这顿吃了罢,地方我选!”夏琳才不同有痕客气。
有痕接到父亲来电时正在画室里画画。
她打开扬声模式,将手机放在画架笔槽上,父亲的声音回荡在室内,温和中带着些许抑制不住的开怀。
“呦呦,周末回来吃饭㕹?妈妈叫我多买些你爱吃的菜。爸爸记得你最爱喝竹荪炖鸡汤,还爱吃门口老饭店的糟鸭掌,你还想吃什么,爸爸去买。”陆広植高兴地问。
妻子带着徒弟上门去找女儿,陆広植心里其实觉得有些不妥,又不能拦着不许她们去,在家里担心了一晚上,生怕妻子女儿见面又吵起来。
幸好妻子回来之后,心情竟然不错,还叮嘱他周末叫女儿回家吃饭,多做几只女儿爱吃的小菜,他忙不迭应了,算准了女儿应该已经下班回家,连忙打电话过来。
妻女之间关系缓和,陆広植自然再高兴不过。
“我周六晚上和朋友有约,周日也有事,您看周五晚上好不好?”有痕征求父亲意见。
“好好好,没问题!”陆広植迭声说。
“那我周五下班后过来。”
陆広植挂断电话,转头对坐在身边的妻子说,“我早就对你说过罢?呦呦不会找借口推脱不回家吃饭,你不要总往坏处想。”
安欣别别扭扭不肯承认自己同女儿之间罅隙已深,“她从来和我不亲,怨我么?”
陆広植叹息,伸手顺一顺老妻后背,“慢慢来,这次女儿回来,你不要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谁不爱听表扬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安欣答应,“我对她态度好点,这总好了罢?!”
有痕并不晓得父母之间的这番对话,“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结束,后续仍有大量工作有待完成,拍卖现场采集的图片、视频资料、拍卖数据综合分析报告悉数整理归纳并存档。
市场行情和买家的综合情况分析亦需及时完成,以便提交给市场部和客户服务部及总经理,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一点纰漏。
上下半场的拍卖数据热腾腾新鲜出炉,鲍小兰主持的下半场以三十五万元微弱差距惜败。
数据揭晓的一刹那,鲍小兰贝齿轻咬丰艳嘴唇,视线遥遥落在办公室另一头的有痕身上,眼里有不甘,也有再次燃起的熊熊斗志。
有痕明白,于鲍小兰而言,在工作中实现自我价值,不用回老家去嫁人生子,是她人生的终极追求,她会用尽全力,不让不相干的人事物阻挡她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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