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输,也不言败。
有痕朝鲍小兰点头致意。
这一次她不过是侥幸胜出,若不是有黄氏祖孙捧场,她未必比得过鲍小兰。
两个女孩子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第33章 光阴不语糟鸭掌(下)
到得周五,有痕按时下班,路上紧赶慢赶,回到矮桥镇老宅,也已七点。
有痕停好车,一手拎包,一手夹一本厚重图录,走进客堂间。
“呦呦回来啦,快快快,先洗手吃饭!”陆広植从八仙椅上起身,迎向女儿,接过有痕手里的公文包与图录。
安欣也难得和颜悦色,没有自有痕一进门便给她脸色看。
一家三口在饭厅坐定,有痕一眼望去,果然一桌两个冷菜,四个热炒,一锅靓汤,全是她爱吃的。
“开饭!”陆広植起身盛饭,先端给妻子一碗,随后才给自己和女儿一人一碗。
有痕等父母提筷夹菜,这才举筷搛一只糟鸭掌,送进嘴里。
老饭店的糟鸭掌鸭掌煮得酥烂软糯,抽去里头的掌骨,用大厨自己调制的香糟卤糟浸,鸭掌胶质微微收紧,口感糯中带弹,味道数十年如一日,糟香浓郁,咸鲜下饭。
陆広植见女儿爱吃,深感忙碌准备一下午的辛苦也值得了。
“喜欢就多吃点!”
有痕光凭面前的糟鸭掌和一盘水芹炒香干便吃光一碗饭,又盛一碗温热的竹荪炖鸡汤,小口啜饮。
“最近公司里忙不忙?”陆広植问女儿。
“春拍和专场特拍告一段落,暂时没那么忙。”
有痕极少同父母谈起工作,一则母亲因她未能女承母业而对她颇多埋怨,二则母亲对刺绣以外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她也曾兴致勃勃地说起过自己的绘画、拍卖行工作的新奇,可母亲每次都冷淡以对。
长此以往,有痕便失去与父母沟通的欲望。
“我啊,”陆広植有些感慨地放下筷子,“今年五十八岁,没两年就要退休了,现在逐渐把文化馆的重要工作都交给年轻人。他们懂互联网,懂自媒体,把文化馆的官网官博官微操办得有声有色,推出各种文化馆特色活动,真情实感小作文,转发抽奖……”
陆広植笑一笑,年轻人跟得上潮流,充满干劲,他虽然自认还不老,可也该给年轻人让位,给他们更大的发挥空间。
“爸爸有空闲时间,每周去给你烧两天晚饭,你看可好?”他征求女儿意见。
有痕一愣。
父亲一向把母亲的需求和感受放首位,忽然提出来要去给她烧饭,倒教她一时有些无措。
“你也不用立刻答复我。”陆広植并不要求女儿即时表态。
“我会考虑。”有痕承诺。
吃罢晚饭,有痕帮忙收拾好餐桌,陆広植赶妻女去离开厨房,“此地油腻,你们外面坐一会儿,吃点水果。”
有痕只好随母亲移步客堂间。
母女俩毫无意外地相对无言。
有痕取出在吃饭时就一直“嗡嗡”轻震个不停的手机,打开查看消息。
梁如诗发连发数条:
偶遇帅哥!附图。
帅哥请我喝咖啡,附图。
竟然遇见林某人,勿开心!鬼脸。
还我艳遇!怒!
不买买买难消我心头之恨!附图。
一连串消息,后头附着金发碧眼帅哥和文艺街边咖啡馆的照片,以及表达心情的表情,完全是一幕活生生的欢喜冤家大戏,看得有痕几乎笑出声来。
傅其默则发了确认归程的动态,窗明几净的候机大厅,窗外是机场开阔的跑道,茶几上一本全英文盖蒂保护研究所出品的《纸本艺术品保护的历史观点》,昭示着他将拥有一个并不无聊的旅程。
原来他今晚就返回浦江,有痕嘴角噙着笑想。
安欣留意女儿表情,见女儿看手机看到含情带笑,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笑得这么开心,男朋友?”
有痕抬头,否认,“一个朋友。”
安欣只当她不愿意对自己承认,“你也年纪不小了,交了男朋友,就带他回来,介绍给我和你爸爸认识。”
“真不是男朋友。”有痕担心自己不解释清楚,又要引起一场不必要的风波,“只是在工作中认识的一个朋友,正巧和诗诗都去香江参加春拍,发了些图片,我看得好笑而已。”
香江春拍?安欣被转移了注意力。
“新闻里报道,一幅明代永乐御制观音绣像,在香江拍出了两亿多元天价?”她隐约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值钱?”
“是的,非常、非常、非常值钱。”
有痕以三个“非常”强调,“在此之前,二〇一四年香江秋拍,有一幅与此相似的明朝永乐御制刺绣唐卡,绣幅比这尊观音绣像更大,正中绣着文殊菩萨三种降阎魔尊变化身之一的红阎魔敌,怀抱明妃毘院利金刚。全幅以墨绿江绸做底,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制,威严庄重,历经数百年而保存完好。相同的永乐御制刺绣唐卡当世仅存三幅,其中两幅现存于布达拉宫,这唯一一幅辗转被收藏家收藏后送拍,当年以三点一亿元的天价成交,算上佣金,买家共付出三点四八亿元。”
安欣不由得微微张大了嘴,“三点四八亿……”
“刚成交的这幅是白衣大士,用色比较简,不及那一幅那么绚丽夺目,尺寸也略小,但设色文雅,用丝纤细,观音大士面目慈祥,仙风飘然。在收藏市场上也是难得一见的藏品。”
安欣心向往之,“要是能亲眼一见该多好!”
有痕没接母亲的话茬。这幅观音绣像被私人藏家拍走,未来很可能不会出现在大众眼前。
“那你觉得小潘来征集我的作品的事,可靠谱?”安欣终于问。
“我托同事打听过了,德富最近确实在进行刺绣藏品征集,潘晓也的确负责上门征集。”有痕不想打击母亲对作品送拍的热情,“征集只是第一步,在签订委托拍卖合同后,会交由拍卖公司保管,最终是否上拍,还需要经过业务部门做出选择。也许送去十件作品,最后只有五件作品上拍,仅有一件成交,您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是这样吗?”安欣将信将疑。
“如果作品估值和市场认同价格有差距,就会导致流拍。”
有痕向母亲详细讲解拍品估值策略。
安欣听得频频点头,“想不到拍卖里头学问这么多。”
又不免遗憾,“你要是来我工作室帮我多好?凭我的刺绣技艺,你的学识本事,我们母女俩能带着我的浦绣工作室更上一层楼!”
此话一出,母女二人俱是一默。
有痕始终在他人的肯定与母亲的否定之间矛盾挣扎,仿佛总是才见一丝阳光,便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当她终于学会不再期待母亲对她的认同,母亲这声迟来的夸奖,就像是小时候过年祖母买给皓皓的红宝石奶油小方,皓皓年夜饭吃得太撑太饱,再吃不下一块蛋糕,次日祖母把奶油小方给她,可她对着那块隔夜蛋糕,一点食欲也无一样。
既不兴奋,也不感动。
安欣则是想起女儿高考前,因为她试图左右女儿填报志愿,母女二人之间不愉快的往事。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女儿在她面前流眼泪,从此以后,女儿对她都是恭敬有余而亲热不足。
她不愿意承认是她一手造成女儿与她的疏远,认定女儿结交了对她有不良影响的朋友,带坏女儿。
母女间尴尬的沉默维持到陆広植洗完碗从厨房回到客堂间。
陆広植搓搓手,叉起一块青皮绿肉瓜,笑眯眯问,“瓜甜不甜?”
有痕点点头,“满甜的。”
陆広植闻言将果盘往女儿手边推了推,“甜你怎么不多吃点?”
“晚饭吃得比平时多,水果就不敢再多吃。”有痕解释。
“我懂、我懂!减肥瘦身是吧?”陆広植便不再推销他买来的甜瓜,转而问,“关于妈妈的事,你都和妈妈说明白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关心后续事宜,“小潘这小伙子看起来蛮诚恳的,讲话也实在,并不虚头巴脑,这个委托合同要不要签,呦呦你怎么说?”
潘晓往安欣浦绣工作室跑得勤,家里也来过两次了,合同文本也给他们看过,怕他们不放心,还表示可以请行内人过来参详。
有痕对德富的制式合同有所了解,毕竟业内的委托合同大同小异,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说起过收取多少佣金吗?”有痕问父亲。
“这倒还没谈起。”陆広植陪妻子见过潘晓,听他描述了现今艺术品收藏市场上对刺绣精品的追捧,尤其一些国外藏家对刺绣艺术的喜好程度,拉高了拍品的价格。
“艺术品拍卖的佣金国际惯例为收取成交金额的百分之十,几家著名国际拍卖行是收取百分之十五,他提供的委托合同上佣金收取只要不超过百分之十五,就都是可以接受的。”有痕想一想,补充,“拍品上拍前的鉴定估价和入库保管都不收费,倘使委托拍卖的作品未能成交流拍了,也是不收费的。如果有任何一个环节他要你们交钱,都不要签委托合同。”
陆広植连连点头,“要不然,他下一次带着合同来找妈妈,你过来帮妈妈把把关?”
有痕看向母亲。
除非母亲有此意向,否则她不会自说自话讨人嫌。
安欣忸怩,“都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拦着她不让她来!”
母亲的态度有痕早习以为常,只笑一笑,“约定好时间,我提前过来。”
等到有痕向父母告辞,陆広植送她出门上车,隔着车窗递给她一篮四只青皮绿肉瓜,殷殷叮嘱她路上开车小心,又向女儿解释,“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抹不开面子,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你的感谢。”
“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有痕与父亲道别,将车开进夜色里。
第34章 盛夏光年蒸花螺(上)
飞机掠过国际旅游度假主题乐园灯光梦幻璀璨的童话城堡,降落在浦江国际机场。
傅其默将手边的书放进随身携带的书包里,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他斜后方的祖父傅骧和吴静殊吴先生。
吴先生比他们早几日赴香江会友,在拍卖会结束后,正巧与他和祖父同一班夜航航班返回浦江,三人在机场候机厅碰个正着。
祖父邀请吴先生前往头等舱休息室,一道候机。
吴先生摇一摇手中机票,“我是经济舱,就不和你们一起过去了。”
傅骧顿时浓眉紧锁,哪肯让她一个人坐经济舱?
傅其默主动替祖父跑腿,帮吴先生升了舱,祖父这才露出笑容。
“越老越任性。”吴先生给傅骧四字评语。
傅骧摸摸花白的圆寸头,哈哈一笑,“日子过得这么清苦做什么?我们的前半生,少时担心战火缭乱朝不保夕,青年因为出身不好住牛棚干苦力,中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如今再不痛痛快快地为自己活两年,这一生还有什么意味?”
吴静殊竟然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遂轻笑一声,“倒是我拘泥了。”
便也不再拒绝傅骧的邀请,一同往头等舱休息室候机。
离登机还有近一小时,傅其默坐在休息室舒适的沙发里,取一本在香江二手书店淘得的原版《纸本艺术品保护的历史观点》,扉页上以娟秀中文写着“赠吾友明安”,下头签名“慧宁”,这中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令得这本几乎全新翻都未翻过的专业著述流落至二手书店。
傅其默轻轻翻阅,耳听得坐在他身侧的祖父问吴先生,“怎么忽然到香江来?你要是早点说,我们正可以一路作伴。”
吴先生怅然一叹,“此番香江行,实是临时起意。你赠我的两仪阁藏书,勾起了多少往事……”
“那两本书到我手中颇多时日,我一直犹豫是否要交给你,就是怕你睹物思人,见之伤心。”祖父的声音里也染上一丝痛意。
“你多虑了,有生之年还能重见两仪阁藏书,算是了却我平生夙愿,我要谢谢你,老傅!”吴先生倒反过来安慰他,“为此,我联系了香江的静弶、静弡堂兄。他们听说两仪阁藏书重现,激动不已,只是静弶、静弡两位兄长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飞行的辛苦,所以决定由我带两本书来香江同他们见面。”
傅其默听见祖父“哼”了一声,“借口!他们能有我年事高?不过是欺负你是二房的姑娘,觉得你该事事迁就他们长房而已。”
吴先生笑了起来,“我有能力,也有条件,权当过来旅游,顺便同亲戚一起吃个饭。席间见了长房的两个侄孙,两人一顿饭有大半时间在玩手机,全程以英语交流,还要父亲从中翻译。”
“这么不懂礼数?”祖父中气十足,压低声音仍教傅其默听得一清二楚。
“无所谓礼数不礼数,现在年轻人吃饭,有几个是不拿手机的?伯父、伯母六十年代带着静弶、静弡堂兄来了香江,一别五十年,才因伯父伯母留下遗言说要叶落归根,辗转与我恢复了联系。两个小辈自小送往加国读书,从头到脚洋人做派,哪里认识我呢?肯在周末放下约会来和我这个隔房的姑婆吃饭,已经很赏脸了。”吴先生坦言,“我也没必要摆姑婆的谱,惹人厌。”
谈不上遗憾不遗憾,这一生隔着万水千山,说是亲人,其实同陌生人并无多少差别。
傅其默听见祖父一拍沙发扶手,“你脾气实在是好,如果其献、其默和我吃饭一直玩手机,我必定要发脾气的。”
“亲祖父和隔房的姑婆,能一样吗?”吴先生低笑,“这回见过,也算了却彼此一桩心事。再见,也或者再也不见。”
傅其默能从吴先生语气里听出一丝伤感,但更多的却是坦然接受与亲人自此一别,可能此生再也不见的平静。
他抬起头,透过机场巨大落地玻璃窗望去,跑道上起落的飞机如同乘风归去来兮的鲲鹏,一跃千里。
这一刻,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想念一个人,希望她知道他归期在即的冲动。
他从裤袋中取出手机,拍下明窗书几,发至他和有痕彼此关注的社交平台。
希望她会看到,却并不期待她会回应。
等到取完行李,傅骧坚持让傅其默送吴静殊回家,吴先生再三推拒不过,只好点头答应,傅骧这才满意。
傅其默驱车送吴先生回城中心,一路闲聊。
“嘉宝今年香江春拍,成绩不俗,您一定很高兴罢?”
“今年比去年同期,总成交额有所回落,不过这是正常的市场波动,加之大约有五成参拍者都是今年首次参加香江春拍,出价略为保守。”吴静殊调侃,“还未恭喜令祖父,拍下牧老的江海揽胜图,为首日近现代书画专场当之无愧的最高成交价。”
傅其默失笑,“阿爷对江海揽胜图志在必得,这个价格,也在他老人家心理承受范围以内。他说等休息几天,他要举办一场赏画沙龙,把志趣相投的旧雨新知都请来,好画共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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