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殊听得笑不可抑,“今天有人请客,我们的工资可以留到下一次。”
两师徒推开大门旁边的黑漆铸铁角门,一前一后走进花园里。
花园仿佛久无人照拂,蔷薇与杂草肆意生长,大丛大丛的蔷薇开得累累坠坠,自枝头斜缀如同瀑布,风中满是蔷薇香气,引得蜜蜂与蝴蝶在蔷薇花丛中流连不去。
“好美!”有痕失去语言组织能力,只能干巴巴赞一声美。
有穿白衫黑裤,头发在脑后绾一个发纂的中年阿姨出来引师徒二人往洋房里去,一边操一口吴音浓重的方言同吴静殊打招呼。
“交关辰光勿曾窾到吴先生,吴先生身体阿好?”
“好好,妠老板身体阿好?”
“活络了弗得了其乎!”中年阿姨吐槽自家老板,“今朝听说倷要来,一定要亲自下厨,拦阿拦弗牢伊!”
说话间将师徒俩引至一间有落地花窗的房间,“里厢请!”
里厢傅其默已先一步落座,闻声见人,连忙起身相迎,替两人拉开椅子。
“吴先生,有痕。”
长夏已至,他身上的春装换成宽松的浅蓝色薄棉针织料子 T 恤,藏青色直筒长裤,白球鞋,看起来年轻英俊得不可思议。
吴先生朝有痕微笑,“我说有人请客罢?”
有痕对傅其默点点头,“约定了等你和林生自香江回来,我为你们接风洗尘,结果今天反而要你破费了。”
“没关系,林还逗留香江未归,等他回来,一并请我们也不迟。”傅其默失笑,“请吴先生和你吃饭,哪里好叫破费呢?”
白衣黑裤的中年阿姨询问:“客人都到齐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为三人奉上茶水及瓜子话梅,便退出房间,顺手带上门。
傅其默递给有痕一只巴掌大小包扎精美的礼盒。
“小小纪念品,希望你喜欢。”
“吃饭还有礼物收?”有痕双手接过,颇觉意外,“谢谢!”
“打开看看,不喜欢的话,”傅其默笑得带一丝孩子气,“也要留着。”
有痕想起他说在祖父生日时送出自己修复的书籍,结果被亲戚嘲笑、被父母斥责的事,摇摇头,“有礼物收,总归开心。”
她轻轻抽开系成漂亮蝴蝶结的宝蓝色丝带,打开粉蓝色礼盒,仔细一看,忍不住轻叹一声,“哗!”
傅其默和吴静殊都被她那由内而外焕发的欣喜感染,齐齐微笑。
有痕伸手取出礼盒中一叠四枚竹木书签,一枚枚放在手心欣赏把玩。
竹质书签被打磨得纸一般薄,清漆幽润,上头绘着香江美术馆馆藏的一组国画大师的名画苏州水巷的写生原稿:一璧白墙,一枝杏花,一条水道,一帘烟雨。
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鲜活的江南。
“谢谢!我非常喜欢!”有痕对这组书签爱不释手。
傅其默的笑意自眼底荡漾开来。
他并不是感情上一片空白毫无经历的毛头小子,中学、大学时代,他都曾有过短暂恋情。这几段恋情,青涩有之,甜蜜有之,热烈有之,情到浓时,爱语同礼物,是表达爱意的方式。
他送出过少年青涩心意的手写情人节卡片,也送出过购自法国香榭丽舍大街老佛爷百货的金箔巧克力,更送出过象征爱情恒久不变的钻石项链,但终究所有的感情最终都变成一片余灰。
青涩的恋人道歉,对不起,我爸妈决定送我去加国读高中,我们分手罢。
甜蜜的恋人质问,浦江就这么让你留恋?宁可分手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国留学?
热烈的恋人愤怒,回去接手家族企业很为难?几本破书修修补补有什么前途?
他不能迫使恋人接受他的选择,只能放开彼此的手,任由青涩的、甜蜜的、热烈的爱火熄灭,心如止水。
林遂韬曾断言他这一生的热情已尽数倾注在沉默无言的文物上,无暇旁顾,怕是要孤独终老。
傅其默自己也曾这样认为。
直到,在刚刚过去的五月,天山脚下,风雪大作的夜里,他敲响一扇门,开门处,一双干净的眼,映入他的眼帘。
傅其默知道,他那一扇紧紧闭阖了十年的心门,照进了一束光。
他纵使内心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化做微笑,问有痕,“丝路遗珍拍卖得怎样?”
有痕将书签小心翼翼地放回礼盒内,“以微弱优势略胜一筹。”
“那贵司应该会给你更多机会主持艺术品拍卖罢?”
有痕摇摇头。
“为什么?”连吴静殊都觉得不解。
她看了公司内部视频资料,有痕主持拍卖,表现落落大方,言之有物,面对冷场也能得体应对,远超预期。
“下班前赵总寻我谈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到公司专为高端客户服务的私人洽购部门任职。”有痕对面露费解之色的吴先生说。
“你这孩子!”吴静殊闻言伸手轻拍她手臂,“调皮!”
有痕假意缩缩肩膀,“我只是一时拿不准,究竟是去私人洽购部好,还是继续留任现在的部门,争取更多主持艺术品拍卖的机会。”
吴静殊沉吟。
她当然希望有痕拥有更好的职业前途,但究竟是维持现在业务部的工作不变,以期积累更多艺术品拍卖经验,向金牌拍卖师白手套的荣誉努力,还是改弦更张,另换赛道,她却不想因为自己的三两句话,影响左右有痕的决定。
这时候中年阿姨敲门进来上菜。
乌黑油亮的托盘里摆着水晶肴肉、糖醋小排、桂花糖藕、糟香毛豆四色冷菜,阿姨一边将冷盆放到桌上,一边介绍菜品。
“这是伲老板选顶顶好的两头乌前蹄做的镇江肴肉,夹精夹瘦,又香又嫩,叫‘三角棱肴肉’,这是用两头乌肋小排做的糖醋小排,一头猪身上拢共才三五斤肋小排,肉质瘦而不柴,口感酥而不烂,今朝三位额骨头高,正好碰到。”
傅其默劝菜,“吴先生,有痕,吃菜。”
随后拿起公筷搛一片镇江肴肉,到自己碗里,以示开动。
“没有什么烦恼是吃一顿不能解决的。”他笑着拿流行语劝慰有痕,“一顿不行,那就两顿。”
有痕吃一片香鲜酥嫩的肴肉,感叹,“倘使是这样的一顿,那肯定多多益善!”
傅其默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想来是公司的转岗提议对她并未造成太大影响,很替她高兴,“只要吴先生和你肯赏光。”
中年阿姨的菜上得很快,一歇歇工夫,清炖狮子头、网油蒸鲥鱼、神仙蛋炖生敲依次送了上来。
厨师深得淮扬菜风格雅静而口味清鲜平和的精髓,每一道菜都雅淡而不寡淡。一粒婴儿拳头大小的清炖狮子头,以手工刀剁肉糜做成,内里藏着小小荸荠颗粒,吃到嘴里肥而不腻,偶尔嚼到荸荠粒,清新鲜甜,中和了猪肉的肥厚感,炖盅里汤底清澈,鲜美中带着一丝菌菇才有的清香。
中年阿姨介绍说这是拿两头乌的猪骨和老母鸡、金华火腿加空运来的云南珍菌一起吊的高汤,碰到师傅心情好才肯做一罐。
后头又上了一盘蒸花螺和鸡头米炒小豌豆。
第36章 盛夏光年蒸花螺(下)
送鸡头米炒小豌豆来的是厨师本人。
厨师年纪与吴先生相仿,生得矮矮胖胖,一双眼笑眯眯,人未至,声先到。
“小阿妹,吾今朝烧的菜,侬吃了阿称心?”
厨师进得门来,将手里的白瓷深盘往餐桌上一放,人顺势大马金刀地坐在吴静殊身边。
吴静殊连连头,“称心的!”
厨师笑得见牙不见眼,又问吴静殊,“各两个小的是——?”
吴静殊也笑起来,先是一指傅其默,“侬晓得的呀,伊是老傅家的……”
“哦哦!吾晓得了!傅骧的孙子阿对?!”厨师露出一点回忆之色,“眉毛鼻头嘴巴同老傅活脱似像!”
傅其默忙欠身同他打招呼,“您好!”
“长了噶高大!”厨师感慨。
吴静殊又指指有痕,“嘚是吾徒弟,陆有痕。”
厨师努力睁大眼睛,把有痕看个仔细。
“这位是我老友,江循。”吴静殊为两个年轻人做介绍,“此间的老板兼行政主厨。能吃到他亲自下厨做的菜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江循挥挥手,“瞎讲八讲!只要倷来,只要吾还烧得动,一定亲自下厨!”
又转头问有痕,“倷是小阿妹的徒弟?拜师宴摆过了㕹?”
有痕摇摇头,“没正式摆过。”
“格哪恁来塞?!”他轻拍桌面,“寻个黄道吉日,就在吾此地,把拜师宴摆了!”
吴静殊轻笑,朝有痕摆手,“你别听他瞎起哄,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搞那些形式做什么?”
又怕有痕多心,向她和傅其默解释,“老江家里是开大饭店的,我们当年关在一个牛棚里。那时候吃不饱睡不好,我们几浦江去的在一起抱团取暖,互相帮助。他最有本事,田边野长的甜簏簌、地里没人吃的芋头苗、枯柳树上生的柳树菇……他都能偷偷找来,分给我们吃。我们是一起吃过苦、捱过饿的交情。如今他退休了,没旁的爱好,就喜欢钻研八大菜系。”
江循摘下厨师帽,摸摸花白的头发,呵呵一笑,“那算什么本事?人饿得狠了,都能想出点办法来。”
有痕边吃菜边听二老忆苦思甜:
傅骧拿帽子在水沟里兜上一条鱼来,裹在一块芭蕉叶里,搁在烧热的滩石上,烤得香嫩香嫩的,也没什么调料,就滩涂边上野生野长的酸浆果抓一把,挤一点酸汁淋在鱼肉上,一条巴掌大小的鱼,三四个人吃得连鱼骨头都敲骨吸髓嘬得干干净净。
吴静殊没有捕鱼技能,但会织网兜,拿在农场劳动时剩下的麻绳,按照傅骧的要求,细细密密织一个捕虾笼,扔到水沟里去,放上一晚,第二天能捉到不少小虾,装在喝水的铁皮杯子里,底下生了火一烧一焖,虾又鲜又甜,吃的就是它的本味。
江循更厉害,滩涂上摸来的蛤蜊,加上偷藏的鸡蛋,能做出一盆蛤蜊炖蛋来。蛤蜊自带大海的咸鲜,鸡蛋滑嫩,上头撒一撮野葱,碧绿生青,让人仿佛回到浦江大饭店。
有痕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筷子搛上来的蒸花螺都比外头店里吃到的更鲜香滑嫩,不由得便吃了不少。
等吴静殊说到江循七十年代末返回浦江,没有继续经营家里的大饭店,反而跑去苏州、无锡学习正宗淮扬菜技艺,后来曾经为国宴掌过勺,有痕已不知不觉吃掉半盘蒸花螺。
中年阿姨过来提醒江循,有客人到,他才依依不舍地一掸厨师帽,重新戴回头上,“妠尽管吃,想加什么菜就告诉王阿姨,覅同吾客气。”
吴静殊冲他摆手,“这些足够了,倷去忙!”
目送江循走出小包间,吴静殊回过头来,只见有痕一手托腮,两颊嫣红,双眼迷离,一手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挥来挥去。
吴静殊“哎呀”一声,往有痕跟前一看,骨碟里堆着小山似的一堆花螺壳。
她刚才只顾着同江循聊天,没吃几口菜,这会儿赶紧举筷夹起一枚蒸花螺,闻一闻倒还不觉得,螺肉吸进嘴里,细细一嚼,一股浓重的高粱酒的酒香直扑味蕾。
她暗道一声“糟糕”,伸手去摸有痕额头,果然烫得出奇。
“有痕——”傅其默也注意到她脸上不正常的嫣红,“——这是喝醉了?”
吴静殊苦笑,取过王阿姨备下给他们擦手的湿毛巾,捉住有痕下巴,往她脸上揩了一把。
“这孩子的酒量极浅,”她扶住了东倒西歪任她擦脸毫不反抗的有痕,有些自责,“平时吃点糟鸭掌、糟毛豆还没什么,可要是酒香草头、酒蒸花螺这种用高粱酒入菜的就不行了。忘记关照老江一声,是我的疏忽。”
傅其默看着有痕软绵绵地靠在娇小的吴静殊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想笑。
他起身走到有痕旁边,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拢住她的肩膀,让她向后靠在他胸腹处,解救被她压住不能动弹的吴先生。
她身上的热量隔着薄薄一层针织料子传至他身上,仿佛能灼痛他的皮肤。
吴静殊拄额。
“我先送您回家,再送有痕罢。”傅其默征求吴静殊意见,“您要是不放心我,我把她也送到您家去。”
吴静殊想起公司去英国度假,结束白金汉宫的观光后回到酒店,有痕在餐厅吃掉一盏维多利亚冰淇淋,结果被冰淇淋里的轩尼诗干邑白兰地放倒,晚上在酒店房间里连唱带跳了大半宿的事,再一想自己家中一居室的单人床和老建筑并不隔音的墙,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候便觉出年纪大和房子小的不便来了。
“我保证把有痕送回家,发您照片确认她安全无虞。”傅其默思及当老林提出送酒醉的梁如诗回家时,有痕那种“我不信任你”的眼神,向吴静殊做出保证。
“行了,你别管我,先送有痕回家,好教她早些休息。”吴静殊信得过傅其默的为人,将有痕的住址发给他,“我还有话要同老江聊。”
傅其默见她态度坚决,便一手拎了有痕的包,一手从她腋下穿过,环在她腰间,防止脚步虚浮的她滑落下去,带着她往外走。
吴静殊站在原处,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走出门去,重新坐回椅子里。
换一个人提议送有痕回家,她是绝不肯答应的。
但傅其默,她信得过他的为人。
他同他祖父傅骧一样,骨子里带着一种值得人信赖托付的君子气。
而因一盘酒蒸花螺而醉得迷离颠倒的有痕——
她是知道有痕与原生家庭之间难解的心结的,偏偏这个孩子太过内敛,不肯诉苦。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她懂,她只是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引起注意。
也许像今天这样,无意识地醉一场也好,是哭是笑,是狂是歌,总是种发泄。
雅黑色汽车在薄夜中向前行驶,手机导航的声音被调至最轻,空调温度从凉爽的二十三度升高到宜人的二十五度,出风口风向朝上调整,避免直接打在副驾驶座上。
傅其默一边听从导航指引,将车驶进过江隧道,一边分心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面孔贴在车窗上的有痕。
隧道里的灯因车速化成流光,映得车内时亮时暗,她的脸在半明半昧中像德尔菲恩·恩霍拉斯的油画窗前阅读的女人,细腻柔和。
她自上车以来,一路都十分安静,除了最初他试图替她系上安全带,她用力拍开他的手,自己去摸索保险带,反复数次都没能将金属扣插进卡口里而有些沮丧外,倒看不出醉态来。
这念头才一闪而过,有痕便偏了头,将面孔朝向他,拿后脑勺抵着车窗。
许是酒意侵袭,她一双眼微微泛红,湿漉漉的,一霎不霎地注视着傅其默,迷茫又认真。
“司机师傅,”她忽然出声提醒,“出了隧道,右手转弯,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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