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殊点点头,“确实是老傅会做的事。”
傅骧从来最古道热肠,八十年代恢复家里典当行生意的时候,常常人家拿些在外人眼里三钿不值两钿的物什到他这里死当,开口就是几百一千,他从来不与之讨价还价,并且常常两三年内都还替物主保留着,免得对方哪一天有钱了,想将对自己有意义的物品赎回去。
后来傅家再次起来,靠的正是一对死当五千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甜白釉玉壶春瓶。在中断数十年后,首次于浦江希尔顿酒店举办的艺术品拍卖会上,那对被鉴定年代为元末明初制的甜白釉玉壶春瓶,拍出在当时看来是天价的一百八十万元。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脾气,也一丝未改。
“小陆他们特拍结果如何?”傅其默状似不经意地问。
吴静殊斜睨他一眼,“原来在这里等我。”
“您不要拆穿我啊……”傅其默有些不好意思地求饶。
“我还没问过她,这孩子惯来报喜不报忧,我不想增加她的压力。再者,”吴静殊经风历雨,很不把一场胜负看在眼里,“一场拍卖成交额的高低,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傅其默微笑颔首,“您说得有道理。”
吴静殊望向身旁青年英俊的侧颜,悠悠叹息,“你要实在不放心,待我休整一天,叫有痕来吃饭,你亲自问她。”
她看着他眼里的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会不会太麻烦您?”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人总归是要吃饭的。”吴静殊打趣,“再说,还有人买单。”
傅其默大方认下这一顿,“您喜欢哪家馆子?我去定位子。”
“你倒不问有痕爱吃什么?”吴静殊纳罕。
他明晃晃地喜欢陆有痕,却并不向她打听有痕的喜好。
傅其默想一想,“我希望有机会在相处过程当中,发现她的好恶。”
倘或喜欢一个人,那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便都像是在拆盲盒,因为未知,所以才教人惊喜。
吴静殊赞同地点点头。
假使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打听得清清楚楚,迎合对方的喜好去相处,无异于隐藏真实的自己,给对方一个完美的假象。
惟其傅其默并不如此,她反而放心有痕同他往来。
否则凭他的家世长相和刻意讨女孩子欢心的手段,她倒不放心有痕与他过从甚密。
傅其默眼底含笑,将车驶下高架路,驶入中心城区地面道路。
他为有痕感到高兴,能得吴先生为师,是她的弟子的幸运。
随着本年度香江春拍圆满收槌,嘉德拍卖浦江分公司上半年最重要的盛世也随之告一段落。
赵鸣远带着一干得力手下,从香江返回浦江,虽然困顿得恨不能倒头苦睡他两天两夜,可还是强撑精神,先会同财务部将这春拍综合分析报告汇总,提交总经理和董事长,然后关心了一下民族瑰宝专场特拍的数据。
看到亮眼的内部数据,饶是见多识广的赵鸣远都露出意外神色。
“成交额这么漂亮?”
“这块以前在收藏界属于小众市场,藏家有时候也存在从众心理,别人都说好,那一定是好的,导致很多有民族代表性的藏品在拍卖中并不被藏家重视。”策划推出这一期“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的罗伯特向赵鸣远进一步解析市场走向,“但随着丝绸之路经济带和二十一世纪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合作倡议的提出,人们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曾经的丝绸之路和那时璀璨辉煌的文化艺术遗留下来的珍贵艺术品。”
赵鸣远颔首赞同罗伯特的观点。
当他看完专场特拍的视频资料以后,对陆有痕的表现大感意外。
他会注意到有痕,是因为她有深厚扎实的艺术鉴赏能力,在公司内部拍卖师考核时,她的理论知识水平,与从事多年拍卖工作的老法师不相上下,这是教他印象极为深刻的。
但他对陆有痕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拍卖师抱持一点点怀疑。
拍卖师是吃开口饭的,要能言善道、长袖善舞,需镇得住场子,调动得了气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而陆有痕恰恰不具备这些特质。
她很安静,有时候看起来与世无争。
她也不是大众意义上的美人,教人看了眼前一亮,见之难忘。
他曾在现场观察过她主持奢侈品拍卖,她对珠宝、顶级名表、稀有皮手袋如数家珍,可就是给人一种温暾有余而激情不足的感觉,总像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
可这一次,即使她并没有昂扬激切,他也能从她眼睛里,从她的声音里,从她的肢体语言里,感受到她对这些珍贵古董的了解与热爱。
就像——毫无感情的背词机器,忽然拥有了人类的灵魂。
赵鸣远想,真奇怪,她明明不是美人,眼角还生着一抹红色胎记,可与美艳的博耐黛特站在一处,却教他的注意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大抵他沉默太久,罗伯特有些担心,“您看这次特拍……”
“你放心罢,我相信业务部会看到你们取得的成绩。”赵鸣远实事求是,倒不是拿客套话安抚罗伯特。
拍卖公司一向凭业绩说话,成交额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客户接待部的意见也很重要。”罗伯特对特拍现场几位藏家的表现记忆犹新。
拍卖会结束后几个客户接待差点乐得当场开香槟庆祝。
一场最初无人看好的特拍,不但场面火爆,还拍出了几件超出估值十倍不止的标的物,成交额让人眼前一亮,他们的佣金也随之大增。
都说这一场㚭兰妲和伯纳黛特是两员福将。
罗伯特与鲍小兰走得近些,自然更希望她获得公司重视,可又不便明说,只能先探探赵鸣远口风,“客户部觉得谁主持的半场更满意呢?”
赵鸣远睇他一眼,“等上头开了会再说罢,业务能力也不是一场两场就能体现出来的。”
罗伯特附和,“您说得对,是我着眼不够长远。”
等从赵鸣远办公室出来,罗伯特叹了口气。
他是想替伯纳黛特多争取些机会,可赵鸣远是老狐狸,不肯透露一丝口风。
第35章 盛夏光年蒸花螺(中)
被腹诽为老狐狸的赵鸣远,在下班之前,找有痕谈话。
有痕推开他办公室的门,和光而立,办公室柔和明亮的灯光自她身后洒下来,将她隐藏在珍珠白真丝衬衫下的修长身形衬得袅袅婷婷。
赵鸣远发现这个年轻女郎即便只穿白衬衫黑色铅笔裙,也能穿出通身的高定气派。
大抵这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赵鸣远将疑问压在心底,指一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坐。”
有痕在沙发上落座。
这是有痕第一次进赵鸣远的办公室。
作为公司副总裁,分管客户部业务的赵鸣远,一向亲和有加,忙起来常常与业务部一道加班,很少在他面朝浦江的大办公室里正襟危坐。
此时他如此郑重其事地叫有痕到办公室讲话,有痕内心不是不忐忑的。
难道是管理层觉得她在特拍中表现不佳?有痕自我怀疑。
赵鸣远倏忽便笑了,“放松,不必紧张,我找你来,并不是要指摘你,恰恰相反——”
他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走到门边,关上门。
有痕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走回办公桌边,随意地往桌边一靠,双手撑在桌沿上,姿态闲适。
“你有没有兴趣到公司专为高端客户服务的私人洽购部门任职?”他笑吟吟地问有痕。
有痕一愣。
私人洽购部门……?
她是知道私人洽购部门的,公司在纽约和伦敦都有负责私人洽购的专职部门,香江分公司早几年也成立了私人洽购部,浦江分公司的私洽部门两年前才成立,与德富拍卖公司利用现有部门专家的销售网络进行私洽不同,嘉宝的私人洽购部门独立于客户服务部之外,专门为高端客户提供一对一全套完整的服务,以期将买家和卖家的利益最大化。
为此还专门挖来了在摩根史丹利任职超过二十年的职业投资经理人来负责组建和领导浦江公司的私洽部门。
有痕曾听公司里的老法师说,私洽部门接待的,都是那些想要收藏艺术品,但又不想太高调从而引人注意的买家,比如国际影后和她钟爱穿皮裤的从事摇滚乐创作的丈夫、转行做主持人又烧得一手好菜的歌手,以及持有高品质艺术品又急于换手的藏家。
她从未想过要为这一人群服务。
她最初考取拍卖师执照的目的,只是想通过主持艺术品拍卖,获取丰厚的佣金,以此来供自己继续从事热爱的绘画。
“我听林生说,你是牧老的关门弟子?”赵鸣远话题一转。
有痕点点头,“仍在学习,还未出师。”
“想不到我们浦江分公司卧虎藏龙,既有浦江博物馆书画部专家,也有北牧南关的高徒。”赵鸣远微笑,“㚭兰妲你也太低调了,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我相信凭你的专业素养和你在绘画方面的天赋,早就可以主持书画专场拍卖。”
有痕呡呡嘴唇。
她进嘉宝拍卖公司浦江公司,本就是由系主任杨教授介绍。
大学四年,她在课外辅导机构教了四年美术,临近毕业,她无意考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在学校里教一辈子美术,也不想待业在家看父母脸色。
在知道她面临毕业择业困境时,为公司近现代书画部做专家顾问的杨教授伸手帮了她一把,将她介绍至嘉宝拍卖公司,从助理做起。
有痕不想辜负杨教授的一番好意,也不愿意籍着牧老的名头在公司获得优待,所以由始至终没有提过自己与牧老的关系。
如果不是林遂韬和傅其默相偕来看预展,当着赵鸣远的面挑破她的身份,她大概一直都不会说起。
赵鸣远仿佛看懂有痕内心,轻轻叹息。
“低调不是坏事,但在我们艺术品拍卖行业,太低调难免会错失机会。”他用手指轻敲办公桌桌面,“利用自己牧老弟子的身份,可以快速积累客户,这是你的优势,但能不能维持住这些慕名而来的客户,靠的还是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牧老弟子的名头。”
赵鸣远不介意手把手领这个两脚都在私人洽购门槛外的女孩子入门。
“你不疾不徐的风格,对艺术品的不俗见解和深入浅出的细腻讲解,更适合私洽,而不是需要在一分钟之内就介绍完拍品背景,两分钟之内就落槌成交的激烈的拍卖环境。”赵鸣远循循善诱,“也避免与伯纳黛特竞争,产生正面冲突。”
有痕诧异他竟然注意到了她与鲍小兰之间的竞争关系。
赵鸣远抬腕看一眼手表,“下班时间到,最近大家都很辛苦,我就不拖着你不放了。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提议,我等你答复。”
有痕从赵鸣远办公室出来,隔空看见鲍小兰关注的眼神,朝她微微笑了笑。
鲍小兰从有痕脸上瞧不出什么。
赵鸣远身为副总裁,在公司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香江春拍结束,风尘仆仆返回浦江,凳子都还没坐热,先召陆有痕进办公室关门密谈,怎么看都不简单。
鲍小兰猜疑不已,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借垂头收拾办公桌来掩饰自己的焦虑。
罗伯特拎着公事包经过她的办公桌,伸手拍拍她肩膀,低声道:“这次拍卖,你的表现有目共睹,不要担心,我支持你。”
鲍小兰抬头,回他一个苦笑,“你不用安慰我,成交额明晃晃摆在那里,是我技不如人。”
“公司会综合考量你们各方面的表现,不单单只看成交额。”罗伯特这话说得自己都有些心虚。
鲍小兰最初进公司时,在他们策划部做文员,初入社会没多久的女孩子生得美丽动人,但她从来没有试图利用自己的美艳获取升职加薪的捷径,就那么泼辣鲜活地极力向上生长。
他一点点看着她从只负责文件档案录入,走到今天能主持艺术品拍卖,他承认有些兄长照顾妹妹式的偏心。
“一场拍卖说明不了问题,”他看着有痕走出大办公区,“公司每年有上百场线上、线下拍卖,一定有机会让你展示自己的才华。”
被鲍小兰视为竞争对手,有痕并不觉得苦恼。
她同鲍小兰专精领域不同,鲍小兰对文档整理保存很有一手,在有痕看来繁复得教人头疼的大量数据报表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有痕就最怕看报表。
有痕一边下楼一边想,齐头并进该有多好?
但也许对鲍小兰而言,为自己树立一个竞争对手,她才更有不断超越自我的动力罢?
有痕走楼梯到六楼,刷门卡进入鉴定部,迎面碰上正要下班的丹尼尔,单良。
丹尼尔一俟下班,便立刻由拍卖公司白领精英范儿切换成动感健身模式,背一只健身包,看起来运动又阳光。
见是有痕,他眼睛一亮,“㚭兰妲!”
“丹尼尔。”有痕客客气气同他打招呼。
“有没有事?没事一起吃饭?”丹尼尔自来熟地请有痕共进晚餐。
有痕微笑,指指前方古籍书画鉴定工作室,“我找吴先生。”
丹尼尔恍然大悟似的“啊”一声,“那我不打扰你和吴先生,下次再约!”
年轻人将健身包往背后一搭,刷卡出门。
有痕将走廊上的偶遇插曲抛开,去敲吴静殊办公室的门。
吴静殊已理妥个人物品,准备下班,听见门口响动,抬头看到有痕,不由得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边走边说。”
有痕陪吴先生搭电梯下楼,与门口前台和保安道别。
“你晚上可有其他安排?”吴静殊坐进有痕小小座驾的副驾驶座,拉上保险带问。
“完全没有。”有痕哈哈笑。
她的业余生活谈不上丰富多彩,如不是约好友吃饭喝茶,便是回家探望父母长辈,空暇时间练笔画画看书,比之很多老年人上山下海唱歌跳舞的精彩节目无趣许多。
“那正好,带你去好地方吃饭!”吴静殊对徒弟霎眼睛。
“还有什么好地方您老人家没带我去过?”有痕做惊讶状。
吴静殊指一指自己脑袋,“这里头还装着大把你不知道的好去处。”
“那我今天就跟着你走了。”有痕把指路工作交给吴静殊。
汽车在吴静殊的指引下,由车水马龙的大道转上两旁梧桐成荫的小马路,六月下旬的傍晚,天空夕阳斜照,金红色阳光穿过悬铃木宽大肥厚的绿色手掌状树叶,撒在人行道上,白日的燠热渐渐散去,落日余晖里渐渐有晚风拂过。
吴静殊引有痕将车停在一处老式花园洋房前,“就这里。”
有痕边停车,边透过前挡风玻璃看了一眼掩映在绿色爬山虎海洋里的老洋房,“在这里吃一顿饭,恐怕一个月工资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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