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闵苦中作乐,“以后我女朋友叫我陪她拼拼图,我肯定拼得又快又好!”
“要不是客户出手大方,这样赶急工的单子,以后还是不要接了罢,师傅!”小丁告饶。
说是这样说,但手里拿着镊子找碎纸片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
为防止呼吸讲话之间的气息将好不容易拼凑完整的信件局部吹乱,师徒三人必须佩戴口罩,如此在工作室里,一忙就是一天。
下班以后,傅其默照样忙得焦头烂额。
傅家以典当行起家,后来更是将生意拓展至艺术品拍卖和工艺美术品生产进出口领域,旗下有专业艺术品进口清关公司,专司代理各类艺术品、工艺品、古玩古董报关、清关。
这几样生意分别由他伯父、姑姑和父亲经营掌管,而工艺美术品进出口事宜正是由他父母把控。
祖父傅骧在香江以六千五百万拍得牧老的三联作江海揽胜图在收藏界乃至金融投资领域都是不小的新闻,傅其默一踏进公司大楼,便被父亲的秘书请上总经理办公室。
傅其默走进临江照水的大办公室,一眼看见站在落地窗前的父亲傅隽。
傅隽五十出头年纪,一头浓密黑发,生得极周正,身材保养得也好,与独子傅其默立在一处,不似父子,倒像兄弟。
他见儿子进来,挥手示意秘书离开。
秘书识趣地退出办公室,带上门,给老板父子独处的空间。
一俟确认偌大办公室里只得父子二人,傅隽便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的香江早报,抖得簌簌作响,“荒唐!胡闹!”
傅其默不语。
“内地富商豪掷六千五百万拍得江海揽胜图!”傅隽戳着报纸版面,“老头子任性,你也不劝一劝?!”
傅其默颇觉诧异,“十年前关老一幅雨后春山图被祖父以电话委托五千七百万拍得,现在市场估值已超一亿五千万,当时也不见您觉得荒唐胡闹啊?”
傅隽被儿子噎得几秒说不出话来,强行挽尊,“老头子年纪大了,免不了犯糊涂,我们由得你跟着爷爷去香江春拍,也是相信你会替他把把关,不至于一时冲动,你怎么就放任他呢?”
十年前能和十年后比吗?傅隽在心里咆哮,但总归慑于老父余威,不敢说出心声。
傅其默却将父亲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忆起祖父曾半真半假地说起他的那些收藏,将来若子孙孝顺他,就留给子孙,若是子孙不孝,就统统捐给浦江博物馆,免得被不肖子孙祸害了。
父亲如果知道祖父的打算,会是什么反应,傅其默暗暗想,态度也许会一百八十度转变罢。
想归想,到底还是要说正事。
“您叫下头公司卡着不到文化局办理批文,阿爷拍下来的画无法清关进口,到时候他老人家筹办的赏画沙龙开了天窗,坍的可不只是阿爷的台。”
傅其默连跑三次代理清关公司,三次都无功而返,便知道此事绝不是清关公司办事不利。
他不可能一直教下属艺术品清关公司卡着不予办理,这一点傅隽心知肚明。
“要办也不是不可以,加急七个工作日之内便可办妥,”傅隽提出,“前提条件是你得来公司上班。”
傅其默被父亲提出的条件气到笑,“您还记不记得我是学文物保护与修复的?”
“那这一大爿生意,你准备让我交给谁?”傅隽捏捏眉心,“你当你的工作室有多赚钱?!能供得起你开豪车、住豪宅?你工作室每个月的人工、水电煤、软硬件维护的开销,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都是傅氏文化基金会在花钱维持运作!
“工作室现在已可以维持收支平衡,”傅其默承认他所热爱和从事的并不是一项能教他赚得盘满钵满的工作,“我也在积极寻求和各博物馆、私人藏书馆进行修复古籍书画的合作。”
“不进公司上班,也行!”傅隽退而求其次,“你赶紧找个女朋友回来,尽快结婚!老大家的其献年底就要结婚,其泠二胎预产期都快到了,只得你还光棍一条!”
傅家还没有重孙,能不能加重他们夫妻父子在老爷子心目中的分量,就在此一举了!
以前家里日子过得清苦,父亲被关在牛棚里,一年见不上几面,母亲一个人拉拔他们时,兄弟姐妹三个倒一直亲厚和睦,等父亲从牛棚被放回来,重新开始经营典当生意,家里资产上万的时候,三兄妹也还友爱。
可随着老爷子的生意越做越大,资产从几万升至几十万乃至几百、上千万时,兄妹之间便无可避免地产生较量,谁都希望自己的能力能获得父亲的认可,百年之后能将公司交由自己管理。
母亲在世的时候,至少还有人居中替他们调和,等到母亲过世,父亲渐渐将工作交给他们分担,这种竞争就变得愈发激烈。
他们三兄妹苦心经营自己在公司中的人脉和势力,关系剑拔弩张,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吃年夜饭坐在一起,剩下的时间只有在公司开会时才肯共坐一桌。
所以儿子当年决定学文物保护与修复,傅隽是极力反对的。
他这个儿子,生得高大英俊聪明帅气,奈何心思从来都不在继承家业上,除了埋头修复那些破破烂烂的书籍字画,空闲时候不是上山拍照,就是下海潜水,总归哪里远往哪里跑。
但现在看来,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老爷子喜爱收藏,早年间也经历过上山下地劳作的辛苦,晚年与其默最有共同语言。
要是儿子肯进公司,了解一下公司的运作,能带他出去与大哥家的其献势均力敌地那么一站,那就更完美了。
傅其默在父亲的咄咄逼人中,想起有痕来。
傅隽一看儿子没有像以往似的立刻反驳抗拒,心下一喜。
“我和你姆妈也不是老古董,非讲究门当户对,”他做出退让的姿态,“你姆妈与我是同学,她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就是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家庭。你的另一半,只要身家清白,好学上进,我和你姆妈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傅其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来都来了,今天同我一起回家,陪我和你妈吃顿饭。”达到目的,傅隽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上前拍拍儿子肩膀。
“姆妈在浦江?”傅其默有些少意外,“家里出了什么事?”
以往这时候她不是在巴黎就是在伦敦。
母亲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在世界各地跑,除了参加各地时装周购物之外,还搜罗各类艺术品,充实她的私人收藏列表。
“没事,”傅隽与儿子并肩往外走,“她回来参加老同学女儿的婚礼。说起来你也认识,以前外婆屋里厢老邻居的孙女,鼻梁上生雀斑的那个,你们小时候常一起玩扮尼家家,她扮新娘子,你扮新郎官……”
已三十二岁、比老父高出半个头的傅其默微微垂眼,看了正说到兴头上的父亲已眼。
他对童年外婆家弄堂里的玩伴早已无甚记忆,哪怕父亲说得有声有色,他也没什么印象,倒是父亲又将话题往结婚生子上带,教他平生不少无奈。
第40章 怦然心动海瓜子(4)
傅其默其实大可以转头去拜托林遂韬,老林也有相熟的艺术品清关公司,但他不想因为自己家的事而去麻烦老林。
前一段时间,林遂韬自己也有一批艺术品清关出现纰漏,差点影响他的布展计划,他本人亲自跑了两趟才将事情办成。
答应了父亲若干不平等条件,又许诺陪母亲去参加婚礼,换回父亲急事急办的保证,傅其默与祖父通电话。
“都办妥了,您放心罢。”
“周末有空陪我去选场地。”傅骧也不问如何办成的,“我想请我那小友来赏画,又怕太隆重吓到小朋友,你替我想想,规模多大好?”
“您想请几位朋友?我们根据人数定场地。”
“你可有想请的朋友?一起请过来,让林小子也来。”傅骧对林遂韬印象不错。
傅其默笑起来,“好的。”
这正给了他籍机联系有痕的理由。
醉酒的有痕,并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那些怀旧金曲和醉得东倒西歪都要去画画的坚持,在他眼里,都显得出奇可爱。
等到她终于放下画笔,他哄着她洗漱,目送她走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替她将电风扇调至柔和的自然风,顺手拍下一张她拥着夏凉被蜷成一团的照片发给吴先生,随后轻手轻脚返回她的画室。
画室里堆满她的画作,山水花鸟人物,有大有小,有泼墨写意,有速写白描。
醉醺醺的她画的速写夹在画板上,他走过去,借着窗外滨江绚丽的霓虹灯光,看清画纸上的他自己。
哪怕醉得神志昏昏,可她的笔触仿佛自有灵魂,寥寥数笔线条简练自如,画出了属于他的特质,蓬松卷曲微长的头发、浓黑张扬的眉毛、棱角分明的颌骨……
她连画数张,正面、半侧面、侧面,每一张都在角落里签着“YH”。
傅其默临走时,带走了其中一张速写。
这张人像速写此时正挂在他临江苑平层豪宅的客厅里,一进门便能看见的位置。
傅其默站在落地窗边,遥望浦江对岸,江的那一边,一幢老旧楼房里,住着那个他渐渐心生好感的姑娘。
手机屏幕上弹出社交软件故潮的私信提醒,有痕打开故潮,发现是一位经常在她动态下头发表评论的网友发来的私信。
网友昵称“寸甫”,很少发自身相关动态,多数时候都是就她上传的画作发表点评。
寸甫的点评犀利老辣,对绘画构图、笔法、流派知之甚详,对于艺术的见解十分独到,言之有物,每每都令有痕怀疑她遇见了一位艺术大家。
她与寸甫的交流互动一向只限于评论、回复,此番寸甫忽然发来私信,倒教有痕好奇。
有痕点开私信,发现是一封网络邀请函,文绉绉地写着今日新得一幅牧行雨画作,想请吾友浑无迹于七月十五日晚六时至望江楼赏画,寸甫恭候大驾。
有痕心下微讶。
师傅的作品如今一画难求,一是因为他老人家这几年带着助理一直在外看山望水地写生,累积素材,二则他的画作在收藏市场处于上升阶段,估值逐年上扬,买家追涨,藏家惜售。
除了这次香江春拍被内地富豪拍得的江海揽胜图,有痕不太知道还有师傅的其他画作进入交易市场。
有痕担心寸甫上当受骗。
正当有痕犹豫,是否要去望江楼一观,傅其默也发来消息:
周日家里有一场小型艺术沙龙,只邀请二三好友到场,请你一同前往,可否赏光?
周日?有痕算算日子,正好同寸甫七月十五的时间撞车。
有痕一边因傅其默主动联系她而高兴,一边又为在他面前暴露自己迥异平常的醉态而感到尴尬。
两相权宜半天,有痕决定回绝傅其默的邀请,表示自己周日晚已经有约,下次罢。
被她拒绝的傅其默也不着恼,甚至发来一张金色圆脸大猫的表情包:要说话算话哦!
有痕被大猫渴望小鱼罐头的表情逗笑,忽然就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放下了。
到得七月十五日,有痕按照导航指使,驱车准时来到寸甫约定赏画的望江楼。
望江楼位于浦江江心岛上,原是一座江心灯塔,在夜晚与浓雾天以灯光示警来往船舶,避免误撞江心岛。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场特大洪水过后,市政府组织疏浚工程,将此处河道拓宽改道,并建了座观光栈桥连接江滩与江心岛,灯塔失去指引过往船只的功能,便被改建成如今的望江楼,是一处吃茶点看江景的好地方。
作为浦江人,有痕从来只是经过,这还是第一次走过栈桥,踏足望江楼。
望江楼仍保持着灯塔的外形,塔身在原有基础上开了数扇长窗,嵌入墙体的壁灯将窗内窗外照得通明。
门口有制服笔挺的侍应礼貌客气地拦下有痕,“今晚此地举办私人活动,请出示邀请函,谢谢!”
有痕展示手机私信,“我只收到电子邀请函。”
侍应认真看了一遍邀请函,恭敬有礼地对有痕微微欠身,“浑女士,里边请。”
有痕被“浑女士”三个字惹得强忍了笑,迈步跨过门槛,走入望江楼。
楼内沿墙摆放着一溜桌椅,可以通过落地长窗三百六十度欣赏浦江风景,正中原是一张表演茶艺用的茶台,因场地要做赏画之用,茶台被移至灯塔楼梯下方,原本的位置竖起一面落地红木画架,上头并排悬挂着三幅水墨画。
室内已有来客,或坐或站,彼此寒暄交谈。
自有痕的角度望过去,一眼能看见横在当场的红木画架侧面,和一位面朝她正对入口的老者。
老先生身材高瘦,满头白发,穿着朴素,在同一个背向门口的年轻人低语。
年轻人身形颀长挺拔,蓬松黑发微微卷曲,穿一件湖水蓝衬衫,配一条经典蓝牛仔裤,姿态闲适。
室内隐隐约约还仿佛听见吴先生的声音。
有痕本能地一愣。
吴先生是邀过她今晚一起到老朋友处赏画的,结合傅其默说家里有一场赏画沙龙,有痕猜测吴先生和傅其默说的,是同一场赏画会,赏的应该也是同一组作品——师傅牧行雨的江海揽胜图。
有痕也拒绝了吴先生的邀请,并向她解释,“有位网友说新得了一幅牧老的画作,约我赏画,我怕网友上当受骗,所以想去实地看看,也免得有人打着师傅的旗号招摇撞骗。”
弟子维护老师名声的心情吴静殊颇能理解,遂交代她与网友见面注意安全,如遇李鬼也不要冲动,尽量取得可靠证据,回来再想办法。
有痕自是无有不应的。
可此刻站在布置得隆重雅致的望江楼内,有痕忽然有种自己走错了地方的错觉。
白发老先生一抬眼看见有痕,蓦地朗然冲有痕一笑,抬手拍拍面前年轻人肩膀,扬声说:
“我那小友来了!”
老先生说罢,大步走向有痕,“可是‘浑无迹’?我是‘寸甫’,欢迎、欢迎!来来来!我为大家介绍,这是我在网上结识的小友,浑无迹!”
老先生面色红润,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一直背朝有痕的年轻人转过身来,站在寸甫身后,对有痕微笑。
电光火石之间,有痕想通其中关节。
傅其默的“傅”,拆开来半边,可不正是“寸甫”?
傅其默曾说过,他祖父尤爱书画收藏,而“寸甫”正是对绘画有深刻独到见解,每次点评都令有痕受益良多。
现在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坐在一旁与老友江循闲聊的吴静殊也走了过来,看见有痕,不禁抚掌而笑:
“有痕!今夜你我殊途同归,我也不用整晚担心了。”
傅骧先是一讶,随即开怀大笑,“大家都认识,那真是太好了!”
虽然这一室除了“寸甫”傅老先生,个个都是熟人,有痕还是微微赧颜,伸手递出自己带来的伴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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