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贸然接受您赏画的邀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有痕原想如果寸甫不巧遇上了李鬼,收到一幅伪作,那她送出一幅自己的作品,虽然远不及师傅作品的知名度和价值,但也算是对上当受骗的网友聊表安慰。
哪里能想到是如此阵仗,倒是她献丑了。
傅骧接过包着牛皮纸的画框,兴致勃勃地当着众人的面拆开牛皮纸,露出里头一幅一平方尺的小品,水墨氤氲,雨过天青。
傅骧大为赞赏,半侧了身对傅其默道,“我就说我这小友于美术一道,造诣极高罢?运笔用色颇有北牧之风,虽不似他那么老到,却自有一股蓬勃之气!”
吴静殊朝傅骧竖起拇指,“论眼光老辣,还是你老辣。”
傅骧伸手撸一撸自己的寸头,“何以见得?”
吴静殊隔空点一点有痕,“你点评得一点不错,她正是牧行雨的关门弟子。”
“歪打正着了不是!”傅骧抚掌,面有得色,招呼有痕,“小友快来,看看你师傅这幅江海揽胜图!”
有痕一步步走向师傅这组被拍出六千五百万元高价的作品。
“传闻说牧老创作这组三联作时,正是人生最不如意时。”傅骧双手负在背后,凑进红木画架,仰头观赏画纸上翻卷奔腾的江水潮涌向大海的细节。
有痕点点头。
师从牧老后,他老人家有一回曾说起过,当年画这组作品,恰是在与人竞争书画院院长一职落败之后,儿子怕他心情低落,将他接至浦江小住。儿子、媳妇每天都要上班,他闲来无事,就自己一个人跑到浦江入海口看海。
他看着江水滔滔而来,多少浅滩巨石,都无法阻挡江水奔流入海,如此看了一个月,在某一个午后忽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回到家里几乎不眠不休,创作了这组三联作。
牧老说活到他这个年纪,见惯风雨,笔意平而胸有沟壑,他放下了胜负,也不介意别人品评他的画作。
“年轻人要向你的老师学习,人生起起伏伏,没什么可怕。”傅骧苦口婆心,“情绪低落时,不妨看看这些画,心胸自会开阔。”
有痕不明白老先生何以要转弯抹角劝慰她,瞥一眼站在他另一侧的傅其默,希望他给她个提示。
傅其默只管冲她微笑,并不接翎子。
有痕不得其中要领,便回傅老爷子一个“我知道了”的微笑。
傅骧觉得“浑无迹”这小朋友乖巧懂礼,大为欢喜。
第41章 怦然心动海瓜子(5)
说话间,林遂韬与梁如诗相偕而来。
“恭喜傅爷爷又新添一组心仪收藏!”林遂韬奉上一罐上好大吉岭红茶,又揽过梁如诗肩膀,“我带女朋友来参加您的赏画会,您不反对罢?”
傅骧闻言笑起来,“不反对、不反对!一转眼林小子都交女朋友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不教年轻人都围着他,“你们聊你们的,我们老人家喝茶去。”
傅骧招呼上两位老友,三人一道往楼上雅间里喝茶去了,留下四个年轻人。
有痕以眼神问梁如诗:你们确立情侣关系了?
梁如诗眨眼: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林遂韬微笑着搂着梁如诗往窗边去,一面对傅其默和有痕道:
“先在傅爷爷这边吃些茶点,等一歇我们去吃宵夜。”
等他们落座,侍应适时地上前来询问想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
有痕点了杯桂花乌龙,梁如诗拍开林遂韬的手,“我同她喝一样的。”
林遂韬也不恼,笑嘻嘻地点了铁观音。
傅其默对老林和梁如诗之间的情形保持一种绝不八卦的克制,也点了一杯桂花乌龙,又问有痕,“试试此间的四色茶点拼盘?”
客随主便,有痕没意见。
茶水和点心很快送上。
桂花乌龙倒在透明玻璃茶杯内,金黄色桂花与墨绿色乌龙茶叶在热水种翻腾浮沉,桂花冷冽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茶点盛在白色四叶草瓷盘中,乳白、茶绿、茜红、橙黄四色点心小巧精致,看起来像是一枚枚诱人的彩色宝石。
爱吃会吃的梁如诗正试图说服坐在她旁边的林遂韬与有痕交换位置,傅其默微微凑近有痕,“他们一时半刻消停不了,别管他们,我们先吃。”
他取过放在一旁的小点心夹,取一枚乳白色茶点放到有痕面前的小碟中,“此间的点心师傅请自扬州最有名的茶楼,做扬州茶点最拿手,来此地喝茶,一定要尝尝点心师傅的手艺。”
有痕垂睫看看面前圆白润透的小点心,瞧不出什么特殊来,拿银色小勺挖一口送进嘴里,小点心滑嫩如豆腐,甜润清凉中透出一股别致的味道。
她细细回味,“杏仁?”
“苏南名点,杏仁豆腐。”傅其默眼中透出笑意来,注视着她又挖了一勺送入口中。
有痕并不挑食,但杏仁的味道在她记忆中从来都算不上美好,大抵是因为小时候堂弟皓皓喜欢,所以过年团圆饭席面上的饮料必定是杏仁露,不管她爱不爱喝,以至于杏仁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我不喜欢却偏偏被按着头喝的饮料”的印象。
成年以后,她再没碰过杏仁甜品,可今天这枚小小茶点,杏仁的味道吃起来并不似印象当中那么令人难以接受,那股子杏仁的异香,化成唇齿间淡淡的甜馥,很奇特的感觉。
原来有些萦绕心头久久不去,让人耿耿于怀的回忆,要看开,也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有痕想。
有痕放下小匙,视线落在对面,林遂韬倾身过去想要抚摩梁如诗发顶,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拍开,他也不恼,笑着朝有痕和傅其默摊摊手,“让你们见笑了!”
“他们见什么笑?”惹得梁如诗揉身伸手掐他脖颈。
他大笑着一边闪躲她的手,一边护着她,避免她撞上桌角。
有痕转头望向坐在她身侧的傅其默。
比起万事笑哈哈,把喜欢的女孩子激得跳脚的林遂韬,傅其默则截然相反,他只是暗暗用心,并不宣之于口。
“你早就知道了罢?”有痕在嬉闹声中,轻声问。
“有所猜测,”傅其默不必她说明,就晓得她要问什么,“但直到祖父向我展示你在故潮上传的那幅天山雪景,我才确定,‘浑无迹’就是陆有痕。”
有痕闻言,别过头去,半捂了脸。
她发过太多算不上成熟的作品,还有那些情绪低落时的无病呻吟,他都看到了!
这感觉就像是她辛苦塑造的专业理性精英外衣,忽然被人揭开,露出底下那个总是自我怀疑、努力想要被肯定的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这个事实教她羞于面对。
“我喜欢你的作品,”傅其默轻轻拉开有痕捂着脸的手,“喜欢天山雪景的大气、小桥流水的灵秀,喜欢树影婆娑的动感、克苏鲁风筝的趣致。”
我也喜欢做你的灵感来源,他在心里说。
有痕呆怔怔,直直看进傅其默的眼睛里。
他目光澄明,好看的眼睛里映出着她的身影。
这一刻,周遭一切都仿佛淡出有痕的感官世界,只有他的声音,他的微笑,他的认同,如同天外纶音,又似内心轰鸣。
父亲、教授、好友、师傅称赞她画得好,有痕总觉得因为那是戴着一层亲友师长滤镜,哪怕她做得还不够好,他们也不忍伤害她脆弱的心灵,而母亲对她的否定和打击则是摧毁性的,导致她成年以后,从未拿过一幅画作到母亲跟前,问她:您看我画得怎样?
有痕只敢将作品放在网上,从陌生的网友对画作的肯定中,建立自己的信心。
而傅其默——
他之于她,像是朋友,又远超朋友。
他看过她毫无形象的醉态,也看过她不愿轻易示于亲友的画作。
然后他说:
我喜欢你的作品。
“……有痕!有痕!”
有声音打破魔咒,世界纷纷扰扰,重新充斥有痕的感官。
有痕眨眨眼,慢慢转回头,看向不知何时已停止吵闹的梁如诗与林遂韬。
梁如诗嗔怪地瞪了林遂韬一眼,随后问有痕,“我们换个地方吃宵夜好不好?”
有痕胡乱点点头。
林遂韬意味深长地飞了傅其默一眼,起身,“我去同傅爷爷打个招呼。”
他到楼上与聊得正欢的三位老人打招呼,“傅爷爷,吴先生,我们换场地续摊,您老几位慢慢聊。”
傅骧摆摆手,“去罢,叫其默好好招待我那小友。”
他自来不是非要晚辈围在他身边的脾气,此时与故人聊得正欢,更是没有将几个孩子拘在望江楼里不让他们提前离场的道理。
他看着林遂韬举起右手碰一碰眉尾,说声“得令”,随后快步下楼去。
吴静殊轻笑,“感觉小林的心都飞出去了。”
“可不是心要飞出去?”江循对年轻人那迫不及待的背影露出了然表情,“我们那时候,关在牛棚里,生产队在晒谷场上放电影,不让我们这些人看,我们还要偷偷地溜到晒谷场边上,看不见银幕,听听声音也好。外头夜生活那么精彩,小年轻的心哪能关得住?”
傅骧与吴静殊闻言齐齐笑起来,傅骧挥挥手,“来来,我们喝茶!”
林遂韬说带他们吃宵夜,就真的开车带他们在城市里兜兜转转,最后钻进一条黑乎乎的小马路。
窄窄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小马路,幽幽暗暗没几盏路灯,两旁停满各式豪车,来得晚些连车位都寻不到。
林遂韬和傅其默在前领路,梁如诗挽着有痕的手走在两人身后。
“你们……?”有痕压低声音问。
梁如诗望一眼前头林遂韬的背影,“现阶段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有痕回她一个满头问号的表情。
“我用他应付家母安排的相亲宴,他用我来应付他父母的催婚。”
原来是如此互相利用……
一段数百米长的马路走到尽头,前头豁然烟火鼎盛,香气缭绕,像是一场盛夏里的露天欢宴。
出现在有痕面前的是一段两头未通的断头路,断头路两边摆满了各色小吃摊、大排档,折叠椅、塑料凳围在大大小小的餐桌旁,铺着一次性桌布,上头压着插满竹筷的筷笼。
食客们围坐在餐桌旁,喝啤酒、啃鸡爪、剥海瓜子,这一隅围在城市中间的夜市,热闹非凡。
林遂韬带他们到一处专做小海鲜的大排档前,掌勺师傅一边在火光镬气中翻颠炒锅,一边乐呵呵地冲林遂韬点点头,“林老板又带朋友来?侬随便坐,想吃什么随便点!”
林遂韬掇过四张塑料椅,往排档旁的空地上一放,刚替客人上完菜的老板娘就从角落里搬出一张折叠小方桌,替他们支上,利落地抖开一张一次性塑料桌布铺上,叮叮当当摆碗布筷,又给他们一人开一瓶汽水,放在桌上,手脚麻利得令人咋舌。
老板娘讲话带着浓重浙里口音,“林老板今朝想吃点啥?”
“今天有什么新鲜货色?”林遂韬看来是常客,并不去看老板娘递过来的半旧菜单。
“有!今朝刚刚送得来的银蚶、蛏子、海瓜子,侪新鲜得来勿得了!”老板娘大力推介今日食材,“还有两罐新做好的醉泥螺,林老板要试试㕹?”
“那就烫一盘银蚶,葱姜炒蛏子,葱油海瓜子,再来一碟醉泥螺!”老饕林遂韬交代老板娘。
“醉泥螺有痕不能吃。”梁如诗与傅其默异口同声。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梁如诗朝他扬扬下巴,转头去与有痕耳语。
“他倒把你的饮食宜忌记得一清二楚。”
有痕苦笑,“大概是我发起酒疯来实在吓人。”
“关心你才会注意这些细节。”梁如诗对傅其默,与对林遂韬,态度真是云泥之别。
不在乎的人,谁管你能不能喝酒、发不发酒疯?
林遂韬一怔,立刻朝老板娘摆摆手,“醉泥螺不要了。”
老板娘笑容不减,“好叻,马上来!”
大排档菜上得极快,不过是三两句闲谈的功夫,老板娘先送上苔条花生和油炸鱼皮两样小零食,等到炸得香酥的花生和鱼皮吃了过半,刷洗得干干净净,拿开水一烫就开了壳的银蚶,去掉半边贝壳,淋上南乳汁拌匀就先送了上来。
银蚶肉鲜滑甜嫩,饱蘸了南乳汁,别有一番风味。
随后送上来的葱油海瓜子老大一盘,海瓜子才小指甲盖大小,壳极薄,以葱油快炒,无需放其他调料,连盐都只消一点点,以唇舌一吸一卷,那一点点贝肉就落入嘴里。吃它一个鲜而嫩,最美味是盘底一兜鲜美的汤汁,回味无穷。
蛏子不是最嫩的季节,只得食指粗幼,胜在干净肥美,搁葱姜爆炒,镬气香味飘得老远,直往鼻子里钻。
等上齐了菜,林遂韬一手搭住傅其默肩膀,一手举起玻璃瓶汽水,“为今天有幸一睹牧老江海揽胜图真迹、为我们的相聚、为小师叔转职私人洽购,干一瓶!”
四人的汽水瓶“叮”一声碰在一处。
梁如诗秀气地用吸管吸一口橘子味儿汽水,“恭喜你升职啊,有痕!”
“也谈不上升职,算是平调。”有痕把玩在瓶口浮沉的吸管。
“待小师叔正式上岗,我们去给小师叔捧场。”林遂韬继续搭着傅其默的肩膀。
“我想先看看自己是否能胜任这份工作。”有痕并未欣然接受林遂韬的这份好意,相反,她婉拒了他前去捧场的提议。
她不希望自己在私洽部的业绩是因为她“牧老的弟子、吴先生的徒弟”的身份而受肯定,她更想凭借自己在艺术品鉴赏方面的专业知识获得客户认可。
梁如诗朝有痕翘起两个拇指,“不愧是我下铺的姐妹!”
林遂韬“咕嘟嘟”一口气喝掉半瓶汽水,“小师叔和我下铺的兄弟真是一样脾气。”
傅其默拍开他的手,“我什么脾气?”
“特别倔强,认准一条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的倔强!”
“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损我?”傅其默半侧了脸,问。
“当然是夸!”林遂韬轻拍大腿,“是我用词不当,不是倔强,是执着!”
林遂韬临阵改口,引得梁如诗一阵耻笑,他也不以为意。
有痕在两人你来我往中抬眼看向傅其默,他也正凝眸向她,四目相接,他冲有痕微笑,举一举手中汽水瓶。
敬你,真正喜欢的东西,就绝不放弃。
有痕回以微笑,有些情绪,在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第42章 夜半忽来肉丝面(上)
生活仿佛一下子岁月静好起来。
步入八月,有痕在跟师前辈一段时间后,正式开始自己的私人洽购经理人职业生涯。
私洽业务在国内拍卖行业属于新兴领域,也是各大拍卖公司极力争抢的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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