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痕……”
她一把抱住有痕手臂,整个人贴在有痕肩膀上。
盛夏八月,她按在有痕裸露在短袖衬衫外头的皮肤上的手指凉得吓人。
“发生什么事了,诗诗?”有痕追问。
“家母罹患乳腺癌,医生说如果不接受治疗,保守估计只得一年寿命。”
她好像十分冷静,可有痕能感觉到她整个人在簌簌发抖。
有痕见远远近近见过梁如诗母亲几面,场合俱是学校家长会。
梁母是个明艳的美人,否则也不会人到四十仍能嫁入豪门。
梁如诗继承了她的美貌,与保养得极好的梁母站在一起,不似母女,倒像一对姐妹。
只是母女关系比有痕与安女士母女还要冷淡疏远。
可即便如此,母亲罹患绝症,梁如诗仍心如刀割。
那是她有血缘牵系的人。
“找专家进一步确诊了吗?”有痕轻轻伸手,抚摩好友肩膀。
“现在的主治医生已是国内最好的专家。”梁如诗眼角再次沁出泪来,“我以前恨她,为了现在的家庭,为了程若栋,置我于不顾,可听说她病了,我却并不觉得高兴……”
“如今医学技术昌明,乳腺癌早已不属于不治之症。”有痕自知自己的劝慰苍白无力,然而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安慰到伤心欲绝的好友,“积极接受治疗,治愈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梁如诗摇摇头,“她爱美,不肯接受化疗,也不愿意做手术吃一刀,说整个人毫无尊严……”
她母亲美了一辈子,也娇气了一辈子,结婚前在家是娇养的女儿,第一场婚姻,夫家颇富裕,也没叫她吃过一天苦,只是因她生了女儿而有诸多不满,她一气之下离了婚,也没把女儿扔在夫家,反而带在身边。后来再嫁,程家大富大贵,她当程太太更是事事称心如意——除了拖油瓶女儿总让她头疼——这辈子都没正经吃过苦。
有痕不知该说什么好。
“家母说想在有生之年看我找到一个疼我爱我呵护我的人嫁了……”梁如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她说等她死了,我再没有可以任性可以说甩脸就甩脸的人了,让我懂点事,不要仗爱行凶……”
有痕听得鼻尖一酸。
看起来关系那么冷漠的一对母女,面对将要到来的生离死别,一个担心死后女儿没人照顾无人任性,一个哭得浑身颤抖两眼红肿。
有痕同母亲安女士的关系,最近有所缓和,几次回家吃饭,安女士都和颜悦色,甚至还拿出绣样来同她讨论,到底哪幅画更适合浦绣。
当母亲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挑剔她时,有痕自然也不愿意挑起事端,家里难得一片祥和。
“我打算向林生求婚。”梁如诗坐正身体,忽然说。
有痕大惊。
“诗诗,你不要冲动……”
梁如诗抹干脸上泪痕,惨笑。
“如果我达成家母心愿,能让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开心快活,那么结婚绝对是最容易做到的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追求者能从浦江东岸排队排到西岸。
她真想结婚,只消振臂一呼,必定应者如云。
有痕如烟般叹息,“我能做些什么?”
“你要做我的伴娘!”梁如诗说风就是雨,开始规划婚礼,“我们要穿最漂亮的裙子,跳最热闹的舞,唱最欢快的歌……我要让马上十八岁的程若栋当婚礼上的花童!”
她仿佛看见人高马大十七、八岁的 teenager 在婚礼上穿西装打领带手拎花篮一路抛洒花瓣的样子,呵呵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便又落下泪来。
有痕只能紧紧揽住了好友,仿佛这样就能为她瘦弱的身躯注入力量。
到下午茶结束,两人草草吃了点东西。
这顿饭谁都没心情吃,面对服务员端上来的芝士海鲜焗饭,两人味同嚼蜡,只是因为深心里知道在这个时候,身体决不能先一步垮掉,所以强撑着吃了饭。
梁如诗拒绝有痕送她回家,“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我最近搬回家去了,方便照顾家母。”
“但凡是我能为你做的,请一定不要吝于向我开口。”有痕握一握老友双手。
“请保持好身材,到婚礼时,我要我和我的伴娘艳压群芳!”
还有心情开玩笑,应该还扛得住,有痕想。
目送梁如诗仿佛一夜之间瘦骨伶仃的背影走出视线,有痕驱车返家。
家中空荡荡、清冷冷,足音似能在室内引起回响。
有痕鞋脱袜甩,一头扎进画室。
她胸臆中有一团棉絮似的,堵得她难受,情绪叫嚣挣扎着想要找个出口。
曾经她可以和梁如诗互相吐槽,做彼此情绪的垃圾桶,可此情此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这教有痕深感无力。
那深入骨髓的失败和挫折情绪,无处倾诉,无可言说,便统统化为笔下浓重到近乎忧郁的色彩,抛洒,涂抹,每一笔都是一道无法承受的伤。
完成一幅抽象主义泼墨画,机械地拍照上传后,有痕站在画案前,怔忪出神。
她不知道自己在画案前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故潮浑无迹账号下很多一直关注她画作的网友纷纷留言:
大大你怎么了?
太太今天不开心吗?
浑大今天的画风好黑暗,是遇到伤心事了吗?
大大别难过!
直到傅其默的电话打进来,将她从茫然中唤回。
“有痕,”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听来温柔如许,“没事罢?”
短短五个字,如同冲破胸口杂乱无章的棉絮的一道光,所有的悲伤与挫败都有了汹涌而出的理由。
许久未曾哭过的陆有痕,在电话这端,默不作声,泪如雨下。
彼端傅其默敏锐地察觉她的状态不对劲,“不要走开,我马上就来!”
第44章 夜半忽来肉丝面(下)
傅其默来得极快。
周末晚间的道路畅通无阻,过江隧道全无日间高峰期堵得一动不动的盛况。
他强迫自己不要超速。
赶到有痕住处,他仅仅用时二十分钟。
老公房的楼道如同上次来时那样,黑黝黝,感应灯照旧是坏的。
他敲响有痕的门,里头隔了片刻,才有略带鼻音的声音应门,“啥儜?”
“傅其默。”他轻声说。
门由内而外推开,女孩子赤脚站在地板上,室内暗沉一片,只有画室的灯亮着。
傅其默走进室内,随手带上门,顺势弯腰取过一双脱鞋,“抬脚。”
有痕乖乖抬起一只脚,任由他替她穿上脱鞋,然后换另一只脚。
替她穿好脱鞋,他伸手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向客厅沙发。
借着画室透过来的灯光,傅起默注意到有痕手上沾着墨迹,暗夜里看起来像是一大片干涸的血迹。
“没事罢,有痕?”他再次向她确认。
有痕摇摇头,再摇摇头。
“除了绘画,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暗夜无人,好友的伤心欲绝,她的出师不利,太多事凑在一起,令她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句关心,便教她溃不成军。
痛哭之后,她已恢复大半,只是没想到傅其默真的夤夜赶来。
他来得如此之快,她甚至来不及洗把脸,镇定情绪。
两次将自己最糟糕的一面袒露给傅其默,有痕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他。
傅其默把有痕拥在怀里,一手抚摩她的发顶,“胡说!”
他忍住了亲吻她的冲动,只轻轻将下巴贴压在她额角上,“你能描绘优美的画卷,能做可口的美食,能照顾别人的感受、热情助人,能主持大型拍卖会……会有人,看见你身上的每一道闪光点,连你小小的缺点都觉得可爱。”
有痕微微抬头,望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角,忍不住倾诉的欲望。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她说起好友的伤心。
“你站在她身边,支持她,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傅其默怜惜地拿下巴蹭一蹭她额头。
盛夏天,她用尽全力,大哭一场,整个人汗涔涔的,可他一点也不介意。
两人相拥,在沙发里静坐良久,最后有痕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打破一室沉寂。
有痕自傅其默怀里坐正身体,赧颜。
晚饭她和梁如诗都没好好吃,她一回家就全情投入创作,后来又畅快淋漓地狠哭一场,这会儿发现自己饿得前心贴后背。
有痕听见傅其默在她头顶低笑,带着有些无奈又有些包容的意味。
他起身,却将她按坐在沙发上。
“请容我反客为主,为女主人制作夜宵。”
他身高腿长,从坐在沙发上的有痕角度望去,只见一双包裹在深色牛仔裤内的笔直长腿,劲腰窄臀,动静从容。
上次有痕醉酒,他来过一回,已将房间构造牢记于心。这会儿熟门熟路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的门,略找了找,翻到一包早晨用来过泡饭用的榨菜丝,另有已经浆制好的肉丝一盒,还有真空包装的鲜切面一袋,冰箱门上讨喜地立着一排白白胖胖的草鸡蛋。
凑齐所需的所有食材,傅其默戴上围裙,在一边灶眼烧上一锅水,另一边炉灶起了油锅,先煎荷包蛋,再炒肉丝,后放榨菜丝,最后往烧开的水里下一绺鲜切面。
有痕趁他在厨房忙活的工夫,进卧室换一件居家穿的宽大短袍,又去洗了把脸,将头发重新扎利索了,返回客厅按亮顶灯。
不多时,傅其默自厨房捧出一碗汤面,放在客厅饭桌上,招呼有痕,“来吃面。”
面条盛在有痕买的蓝底描花美浓烧大汤碗里,雪白面条整整齐齐地码在清汤当中,上头盖着一层榨菜肉丝浇头,另外还加了个单面煎的荷包蛋,蛋黄将凝未凝,随着面碗被放下还微微颤动,最上头撒了一撮碧绿生青的葱花,看得人食欲大振。
傅其默递上筷子和汤匙,“尝尝看。”
有痕先舀一勺面汤,轻啜一口,汤头只是普通清汤,可榨菜肉丝的汤卤一点点融进清汤里,带出一股特有的鲜香。再挑起一筷子榨菜肉丝连同面条一并送进嘴里,面条软中带韧,吸足了榨菜肉丝的鲜与香,榨菜清脆爽口,肉丝滑嫩咸鲜,有种说不出的,旧日里的好吃味道。最后拿筷尖戳破荷包蛋蛋黄,一吸一吮,温热蛋液教人生出无比的满足。
“你怎么这么会煮面?”有痕真的好奇。
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养尊处优五谷不分的样子。
傅其默闻言撑头回忆了一下,“唔……大概因为老林罢。”
“何故?”有痕挑面的手凝固在半空。
“大一暑假,我俩结伴到国外游学,吃一周面包火腿煎蛋,他就忍受不住,分外想念家门口的大饼油条生煎锅贴,吵着要回家。”傅其默摊手,“整整四十天的游学行程,他连十天都未坚持到。我能怎么办?不能揍晕他,也不能不管他,只好自己摸索着在住家附近的华人超市买食材做饭。”
其中过程之艰辛惨烈,简直可以著书立传。
先前那么难过的有痕,听到傅其默似真似假的抱怨,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她可以想象还年轻的林遂韬有多么任性,毕竟即使现在年过三十,林遂韬也还是一样任性不改。
面条量不多,有痕不知不觉间便统统吃光,连汤都喝得涓滴不剩。
有痕觉得这一碗榨菜肉丝面胜却山珍海味,整碗落肚,整个人仿佛重新充满力量,又有了克服重重困难的勇气。
傅其默起身收了碗筷,有痕跟进厨房,想接手洗碗的工作,被傅其默制止。
“今天厨房里的收尾工作,由我负责。下次我们分工协作。”
有痕先愣一愣,最后点点头,“好。”
收拾好厨房,傅其默不再逗留,他怕克制不住自己,趁虚而入。
在有痕没有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他愿意保持理智的距离。
有痕送他到门前,他指指腕表,“很晚了,不用送我。”
他推开门,踏上走廊,站在幽暗的楼道里,“梁小姐的事,你不要担心。老林一定不会让梁小姐独自面对。”
与有痕道过再见,傅其默替她关上门,离开。
有痕靠在门后,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在她的听觉范围内。
她要忍一忍,才能强迫自己不要打开门追上去,叫他不要走,留下来。
傅其默回到父母住处,两人还未休息,正坐在按母亲审美布置的中式风格的客厅里看电视剧。
电视剧里年轻恋人拉扯嘶吼,表情狰狞。
听见他进门的响动,傅母关掉电视,“其其,这么晚,到哪里去了?”
儿子从来不是热衷夜生活的人,酒吧迪厅也很少踏足,如果不是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外出旅行拍照,便是一头钻在他那个书画装裱修复工作室里,像今天这样晚上七、八点忽然冲出家门,将近十点才回来,还是头一次。
傅其默坐到母亲身边,“去见一个朋友。”
“女朋友?”傅母眼睛一亮。
“不是女朋友。”傅其默不愿意自欺欺人。
自他为工作方便择院别居,不与父母同住,见他们的时间显著减少。此时坐得离母亲只得半臂远,他注意到母亲眼角的细纹和发顶心的白发,父母殷殷盼望他成家生子的渴切心情,也不再那么难以理解。
傅母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上次你陪我参加婚礼,我有个小姊妹的女儿,刚从瑞士留学回来。她妈妈说她是学酒店管理的,会做一手好菜,因为惦记在国内的父母,拒绝了迪拜高端酒店的 Offer 回到浦江发展。她妈妈还说,她平时除了喜欢烧菜,最爱逛博物馆看画展,一定会和你有共同语言,你要不要同她见个面?”
“姆妈,”傅其默阻止母亲继续乱点鸳鸯谱,“我有喜欢的人。”
傅母一愣,望向丈夫。
傅隽也颇觉意外,“那我上次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傅其默不想教二老吃空心汤团。
“等忒歇!”傅隽伸手拨楞一下儿子肩膀,“凭我傅某人的儿子生得噶英俊潇洒,有钞票有立升,还会得有小姑娘窾勿中?!”
傅隽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
傅其默被父亲的盲目自信逗乐,“如果她是被我英俊潇洒的外表和有钱有势的背景所打动,您和妈妈能接受吗?”
傅隽认真想了想,摆摆手,“你的意思我了解了,那你用心追求,过年能带回来见家长了罢?”
见儿子摇头,傅隽一句“没出息”差一点脱口而出,幸而被妻子瞪了一眼,又默默咽了回去。
到底还是气不过,“我追求你妈妈,三个月确立情侣关系,九个月拜见双方父母,一年结婚,次年生子,效率覅忒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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