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平日里也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没多少读书人该有的温文尔雅,多瞧几眼只觉得阴郁淡漠,深不见底的样子,反正她是不愿意招惹的。
偏偏今日这情形,像是实打实招惹上了他。
不等眼前少年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佩刀侍卫便已然上前。
腰间佩刀出鞘半寸,雪白森冷的刀光射出,凛然杀气扑面而来。
甄家仆从哪里见过这架势,纵使人多势众,也不由后退几步,竟然是一动也不敢动。
“甄娘子纵马闹市,想也是前不久的事。”
“怎么,眼下想再添一桩官司!”
齐郁仍垂着眼,神情倒有些令人不解的温和,细细擦掉谢胧脸侧的水痕,只眼角余光扫向甄灵儿,平静的语气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
京都到处都是显贵,当街纵马的事少不了。
但上月却有一桩官司闹大了,辗转递交到刑部齐郁手里。
本以为齐郁会念在对方身世背景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他竟然是兜了个大圈子,先是表面客客气气安抚了对方,转过头便暗中搜集了诸多证据,竟然是将那人从重判了下去,把这家显贵折腾到在京都彻底无法立足。
他这话,是明晃晃的威胁。
甄灵儿却不敢发怒。
第15章 议论
换做是旁人,甄灵儿早已冲上去与之对峙了。
她甄灵儿在京都横行霸道这么些年,京都论是谁见了她,不给她家几分薄面,也要给她那位在宫中格外得宠的姑姑几分薄面。
否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明着威胁。
当真是忍不了的。
“我记得,你与谢家早已划清界线了。”甄灵儿虽然不敢得罪齐郁,可也咽不下这口气,梗着脖子瞟向谢胧,“难不成,你还要护着她不成!”
作为谢胧的死对头,甄灵儿当然不可能不了解谢胧。
虽说谢胧认识其父门下不少弟子,关系自然也都很不错,可这些人里是绝不包含齐郁的。
以谢胧的好性儿,齐郁和她关系一般才奇怪。
两人身为同门师兄们,却全无往来,那只有可能是一个原因。
那便是两人素有过节,彼此十分不对付。
想通这一点,甄灵儿恍然大悟。
齐郁这种人,怎么可能好心帮谢胧
只怕是随便找个借口让谢胧落在他手里,好由着他亲自收拾罢了。想到他在刑部的名声,连甄灵儿都打了个寒噤,怜悯地看了一眼谢胧。
若是落在她手里,自然少不了欺负。
但她甄灵儿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欺负归欺负,却也不会太过下作。
总之谢胧待在甄家,也算是变相得了个会漏风的庇护,应该也不算顶破天的坏事,但落入齐郁手里那可就全然不一样了。
“谢十一。”
“要不要跟我走!”
甄灵儿没好气地对谢胧喊道。
谢胧抬起袖子,擦掉口鼻间的泥沙,闻言看了甄灵儿一眼。
她不吭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晃晃的厌恶,抬起手对她挥了挥拳头,才扯唇轻蔑一笑。
气得甄灵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身就走。
眨眼间,甄灵儿的马车便消失了。
谢胧这才抬起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齐郁,有些奇怪。
他昨日不是才拒绝了她的求助吗
但好像每每见到他,总是她如此狼狈的时候。谢胧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要些脸面,眼下送走了招人厌的甄灵儿,后知后觉地感到很窘迫。
谢胧捡起地上的米糕,也不说话。
对着齐郁轻声道了句谢,转身便一溜烟跑走了。
生怕再被人多看几眼。
身形清雅修长的少年仍立在矮墙下,隔着朦朦胧胧的细雨,目光追随着那个绿裙子的少女跑出街角,才淡淡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枕书有些疑惑:“主子!”
“走了。”齐郁道。
枕书便不再多问,毕竟这已然不是齐郁第一次改变主意。
一遇到那位谢娘子,齐郁便是这样。
-
谢胧回了客栈。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找客栈要了碗小馄饨。
吃饱喝足,她翻出藏在胸口的金银细软,又一股脑将自己周身的首饰环佩取下来,放在一处,大概估了个价,心中安定了一点。
人是都靠不了了,好在还有些银钱可指望。
阿爹和阿兄都在狱中,想必许多外头的消息还不知道。
她拿这些银钱打点,先想法子进去将这些新的变故讲与他们听,毕竟父兄在朝中,想对策多半是能够比她强一些的。
但也有一个缺点,这些变故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个噩耗……
谢胧又有些犹豫了。
其实以赵御史的事来说,陛下的态度很明白了,那便是绝不放过谢家。父兄已然在牢狱之中,若是知道这些,只怕心里会彻底绝望……甚至对陛下产生怨怼。
以谢家人的家风来说,说不准会为证清白触怒君王。
谢胧很快做下决断。
她将手里银子收起来,打开了笔墨。
一边思考,一边写状纸。
这封状子并不好写,谢胧一直写到天黑,才写出初稿。她写得头晕脑胀,眼前发花,不得不出门走走,便在大堂里挑拣了个位置坐下。
此时也到了吃完饭的时间,大堂里不少人。
不远处还坐着个说书先生,长衫折纸扇,正说得唾沫横飞。
谢胧当然没心思听什么说书,却架不住说书先生着实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又兼语调抑扬顿挫,极其富有感情,内容便直往谢胧耳朵里钻。
好巧不巧,说得主人公还就是她谢胧本人。
“……却说谢家这一场无妄之灾,唯一躲避开的,只有那位早早订了婚的谢家十一娘子。原本是出身清贵的翰林千金,传闻还生得仙姿玉貌、面若桃花,京都的勋贵人家做媒都是踩破了门槛,只是这位谢十一娘实在品貌出众,又才学不输男子,极其得其父的疼爱,婚事自然也挑剔了些。
“谁料到谢家突然出了祸事,只好草草定下一桩婚事,算是保全了她一个小娘子。若是如此,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就在今日,谢家这位唯一逃过一劫的小娘子,却被自己的未婚夫退了亲!她那未婚夫,说起来还是谢翰林的学生,谢翰林对他算是恩重如山……
“但话又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谢娘子的未婚夫病情寡义,实在是迫于无奈!前些日子被贬为庶人的赵御史,诸位都有听闻吧那可是一位两袖清风、廉明公正的好官……
“听闻谢翰林,便是暗中搜集过《西城春山图》。这前朝皇室的藏宝图,一旦沾上,可就是死罪!换作是谁,也不敢招惹上谢家的事情。所以眼下这位谢十一娘子,已然沦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今日早上更是当街被荣安伯府的大小姐折辱,要她跪下磕头,才肯饶过她一条性命……
谢胧听到这里,倒有些佩服说书先生的消息灵通了。
但她作为当事人,听着别人或怜悯或讥讽的的点评,实在有些浑身上下不自在。
站起身,捂着脸就准备走了。
说书先生却一拍醒木,引得众人支棱起耳朵。
连在门外蹭故事听的闲汉们,也一窝蜂往里挤,毕竟谁都喜欢听小娘子掐架的八卦。
谢胧不得不坐了回去。
“这谢娘子也是清贵人家的女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竟然要投河自尽!可见其肝肠寸断,了无生念,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了。恰在此时,却出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救下了这位谢娘子!
“此人便是年纪轻轻,便连中二元的刑部侍郎齐大*人。这位齐大人不仅文采风流,更是生得俊美清雅,乃是朝中仕途最为顺遂的新秀。这般俊彦,却是对那位家境败落的谢娘子,早已情根深种!故而当下挡在谢娘子身前,痛斥伯府小姐无礼,对谢娘子好一番安慰……
谢胧真的听不下去了。
但凡有双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齐郁对她有意见。
这编得哪跟哪。
何况,这本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皇城根下又只有这么大一块地儿,齐郁和谢家的那点恩怨简直是人尽皆知,一时之间底下一片嘘声,没一个信的。
还有听得没意思的朝说书先生丢花生壳瓜子皮儿。
“我昨儿个就瞧见谢娘子上门去求齐大人,连敲门都没人应!淋了个落汤鸡。”
“今早我也瞧见了,齐大人就是上值路过,俩人连话都没说一句,谢娘子就一个人淋着雨哭着跑了,齐大人连伞都没给一把!”
“眼下这形势,明显是谢娘子有求于人……”
“可惜了,谢家当年是将人得罪透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断人前途只怕是十辈子的深仇大恨了!”
“便是被谢翰林耽搁这么些年,指不定还被恶意打压过,齐大人仍旧是步步青云,年纪轻轻便任了刑部的要职,可见其才干与前程!”
“如此看来,谢娘子着实是痴心妄想。”
“依我看,谢娘子若真去求了齐大人,才真是恬不知耻。”
谢胧:“……”
换做是往日,她肯定是要亲自去吵一吵、辩一辩的。
但眼下,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救自己一家人,她还在乎什么恬不知耻脸面能值几条命活着比什么都强。
艰难穿过人群,谢胧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一颗心再度沉静下来,将勾画修改好的初稿工整誊抄下来,方才窗前晾干,这才好好折起来。
做好这一切,谢胧才躺上床合上眼。
谢胧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可能是白日里太累,她一闭上眼睛,便觉得身子沉重起来,恍然间便沉沉进入了梦境。只是这场梦境,真实得格外熟悉。
就像是那个风雨夜。
她孤身伏靠在小几上,黄粱一梦。
醒来,便是一场变故。
第16章 梦境
抄家夜所做的那个梦,原来还有后半截。
只是后半截,比起开端还要压抑。
谢胧沉溺在梦里,几乎醒不过来。
直到窗外响起几声梆子,她才骤然从梦中惊醒,伏靠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湿,浑身无力地不自觉颤抖。
她感到一种有心无力到极致的恐惧感。
谢胧从床上起来,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咽下去。
才终于觉得灵魂落在了地上。
梦里,她被姨母割了舌头、断了手筋,卖给了人牙子,却被韩修文暗中买下,将她悄悄养在外头的院子里。他大言不惭,诉说着对她的爱意,承诺着往后如何补偿她。
谢胧只觉得恶心。
她废了好大的努力,才逃了出去。
却落入了另一处虎狼窝。
秦王看中了她的脸,将她安置在自己的私宅中。唯一的幸运,大概是秦王手底下出了些事情,一直都没能来私宅,使得谢胧胆战心惊却安安稳稳过了段日子。
然而,养在秦王私宅的那些女人却不是好相处的。
打听出她的身世之后,便肆无忌惮起来。
磋磨下人的手段,如流水一般用在她身上,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后宅对付人的手段,看不见血,却比凌迟还要令人折磨。
谢胧从前性情有多明媚天真,后来便有多么消沉麻木。起先还觉得恨、苦、痛,到了后来,只觉得疲倦,呼吸变得没力气,入睡成了折磨,更不消说饮食。
她沉默得像是一个天生的哑女,又比哑女莫名更安静一些。
在梦里,谢胧能清楚明白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
她偶尔闲下来,坐在日光下。
竟觉得稍稍提起精神,为了还没报的仇活下去,都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果然病得要死了。
她整日都在睡,整日都困,整日被梦魇折磨。
最后终于死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
这段梦境,却并未因她死去而抽离。
谢胧的意识盘桓在院子里那棵青梅树上,她坐在树梢,看着院内春秋流转,而她怎么也离不开这座四四方方的院子。
只能听见众人细细碎碎的闲聊,偶尔夹杂几句外头的事情。
时日久了,谢胧便知道。
她生病时所谓好心婢女为她取的药,其实早被人下了微量的砒霜,只是为了送她一程。
又比如,秦王如今在朝中位置越发尴尬,这才不敢涉足私宅。
可这些事里,从未有人提起谢家。
随着时日过去,好像这世上从未有过蒙冤而死的谢家几十人。
他们死了,便这样不轻不重死了。
直到某日午后,私宅内忽然人仰马翻,几列官兵闯入进来,将所有人都围住。这阵喧哗没有持续太久,所有人都被关到前院屋子里去,后宅反而清冷下来。
谢胧坐在青梅树上,愣愣发着呆。
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一阵清风顺着门外吹拂而来,青梅树簌簌轻响,零落一地树叶。
青年身着朱红官袍,广袖也被风吹得翻卷。
他眉眼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沉寂,古潭般冷清地朝着青梅树看来,长长的影子拖曳在他身下,越发衬得他清瘦的身形格外萧索。
谢胧不自觉看他。
像是看到了同类,很少有人和她一样没有生气。
可她现在已经死了,倒也理所应当。
听那些人说,齐郁的仕途不是十分顺遂么
少年进士,及冠相公。
天底下,没有人有这般殊荣了。
齐郁转过身,又合上那道门。
他挽起袖子,手里竟然拎着一把铁锹,径直朝着青梅树走来。
谢胧看着他在青梅树下挖起来。
一铲又一铲。
他起先挖得风平浪静,到后来气息便不稳起来,握着铁锹的手青筋毕现,仿佛在颤抖。
等到土里裸露出点点白骨,他手里的铁锹滑落下去。
连带着齐郁都好像都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坐在土堆上,目光幽深地看着那些白骨,像是隔着白骨在看什么。谢胧就和他一样,呆呆坐在树枝上,任由阳光和风落在自己身上。
齐郁最后小心翼翼挖出了整具完整的白骨。
他脱下自己的衣裳,将白骨收拢好,装入准备好的木匣中。
这才看向那棵青梅树,低低呢喃了句什么,转身离去。
谢胧死后,听觉反而敏锐了不少。
风向她吹来,她便清晰地听到了齐郁嗓音压得很低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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