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谢师妹,我来带你回家。”
谢胧很想家,想了很多年。
她下意识跳下青梅树,追着齐郁的背影而去,想要问一问他,她的家怎么才能回呢她活着的时候再也见不到阿爹阿娘,如今她已经死了,为什么也没办法与他们团聚
谢胧第一次,穿过了这座囚禁她多年的院子。
京都四处变化却不大。
她才恍然记起,草草埋在青梅树下的那具尸骨,便是她自己。
谢胧不知父母葬在何处。
她恍恍惚惚,只好暂且跟着齐郁。
想要从他身边,听到关于谢家相关的信息。
可齐郁从未提过谢家。
谢胧看着他投靠太子,不择手段笼络朋党,对秦王频频发难,更是为了打击齐王党羽不择手段,令自己本就一般的名声,变得更为不堪。
谢胧有些不理解齐郁,秦王与他似乎并无深仇大恨。
但无论如何,最终太子荣登大宝。
谢家的旧案,便在此时被翻,被新皇大张旗鼓地洗刷了罪名。
至于韩家,似乎早已覆灭,几无活口。
被埋骨乱葬岗的谢家人残骸,被重新整理,装殓后风光下葬到了谢家祖坟处。下葬当天,齐郁带着她的尸骨,将她葬入谢家的陵墓。
谢胧孤身坐在自己的坟前,看着齐郁孤身离去。
细细密密的秋雨里,谢胧疑惑不解地盯着齐郁,却见他鬓发竟然已然生出银丝。
也不知道她死了究竟多少年了。
可惜,她没法问他了。
她想念自己的家人,始终坐在坟前,期盼着能够见一面自己的家人。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却谁也没有瞧见,也忍不住失落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由来希望齐郁能再来一趟。
他上次出现的时候,就给她带来了惊喜。
然而齐郁始终没有来。
唯一上山路过的,是清明节上山祭祖的百姓,他们面色虽然有些低落,却仍三三两两聊着京城里发生的大事。
说是权倾一时的首辅齐郁,被人联名弹劾,新帝不得已对他清算。
路人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齐郁的罪名,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一个读书人怎么能无耻下作到如此地步。末了,不知道是谁叹息一句,做这些还不是为了扶持新帝
眼下说一句,狡兔死、走狗烹,也不为过。
谢胧呆呆听着,头一次产生了离开坟头的念头。
她不认识路,朝着山下的方向飘去。
有人正顺着崎岖山路,往上山的方向走来。谢胧远远便认出来,那是齐郁,只是没有穿官服,身后也没有如往常一样簇拥着气势不凡的长随侍卫。
他仅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木簪挽发,像是个寻常读书人。
谢胧觉得自己有些话,想要问他。
可他仿佛先一步瞧见她,径直抬眼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一瞬间,谢胧彻底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谢胧喝了一杯冷茶,仍觉得心悸难平,她忍不住地想梦里齐郁为什么会做那些为了扳倒齐王,竟然不惜自毁到那个地步,只怕此后千年百年都成了史书上人人口诛笔伐的佞臣。
新帝为谢家平反,又是否有他的手笔
为了扶持新帝上位,他弄权至此。
新帝登基之后,真的能够容下他吗
她和谢家诸人的结局已定,那那个梦里,留给齐郁的结局是什么
谢胧觉得自己的脑子乱极了。
齐郁不是渴盼出仕建功立业吗
齐郁不是和谢家有大过节吗
齐郁不是极其厌恶自己吗
天渐渐亮了。
谢胧推开指摘窗,冰凉的春风夹杂细雨吹入房间,将她的思绪渐渐抚平。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封昨夜已经写好的状纸上。
既然无人愿意为谢家喊冤,那这句冤屈,便由她亲口去官府前喊。想到梦里那样无望的处境,谢胧并不觉得胆怯不安,反而更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决心。
谢胧拿起伞,将状纸用油纸包好,细心装好。
这才出门,望着京兆府府衙去了。
府衙一派肃穆,百姓也不敢随意靠近。
见谢胧一个妙龄小姑娘走过去,都有些好奇,更有甚者对她指指点点。
谢胧置若罔闻,径直上前递交出自己写好的诉状,高声陈明冤屈。然而门口的胥吏一听她的身份,便面色一变,当即打开她的诉状,一目十行看过,便拦住了路。
“谢娘子,这案子不归我们京兆府衙门管。”
“你纵有冤屈,也该找合适的地方去申冤,何况谢家哪有什么冤屈……”
“你走吧,府衙前不容人胡闹!”
谢胧将被塞回的状纸包好,高呈过头顶。
她不卑不亢,只重复道:“谢氏女谢胧,为谢家满门三十七人申冤,请大人还我血亲清白!”
看热闹的人便挪不开脚了,人挤人,守在府衙外瞧着谢胧。这几日谢家的事闹得也并小,街头巷尾,大家都多少听说过此事,忍不住议论起来。
先是被未婚夫抛弃,再是求齐郁被赶出来。
若是今日也进不去府衙……
可当真是个笑话了。
众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都没有察觉到,道路尽头,一辆挂着燕子铜铃的马车驶了过来。
兴许是驾车的车夫心急,泥水溅了说风凉话的路人一身。
第17章 撑伞
听着熟悉的铜铃声,众人不觉安静下来,甚至是纷纷让开了路。
他们都认得出来,这是齐郁的马车。
短短一年,这辆低调的马车往来于京都显贵门阀间,寻常官吏见了,也是纷纷礼遇避退,有着不必言说的地位。
此刻当是上值的时辰,齐郁的马车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只是京都道路拥堵,或许今日是绕路。
路旁寻常百姓如此想着。
京兆府衙门前的小吏却彼此对视一眼,连忙进去通传此事。毕竟齐郁如今在刑部任职,年纪轻轻,已然算是手握权柄,出现在哪都多半不是个好兆头。
可别是哪儿触到了刑部的霉头,让人上门敲打来了。
一时之间,只余下沙沙雨声。
与渐渐近来的马蹄声。
马车停在了京兆府衙外右侧的大槐树下,车帘挽起,从马车上走下来一道修长的人影。他接过侍从撑起的伞,在形形色色的目光中,穿过人群,想府衙大门走来。
围观百姓一阵喧哗,齐郁竟然真是上京兆府来了,不是路过!
见此,府衙内胥吏弓腰小跑着凑上来,正要毕恭毕敬将人请进去,却见齐郁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他竟然是径自走向跪在雨中的少女。
胥吏们内心打起鼓,难道齐郁不是为了公务而来
或者说,是为了谢家的案子来的
反正,总不至于是为了给这位谢娘子撑腰来的,齐侍郎断然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也不会早些年和谢家闹成那样,甚至让陛下放心他亲自经手谢家的案子了。
雨水渐大,模糊视线。
谢胧下意识侧目,看向那道走向自己的身影。
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翻卷,少年身如松柏,握着伞步步朝着她走来,伞下面容淡若霜雪,唯独一双眸子似乎藏着异样的光华。
谢胧又想起那个梦。
秦王别院、祖坟山下,齐郁仿佛的身影便是如此走来。
她一时之间竟有些恍如隔世。
“起来。”齐郁沉声道。
他站在她身侧,手里的伞倾向她,细细密密的雨水砸在伞面上,又汇成河流落在她身侧,错落有声。
谢胧看着他肩头被淋湿,侧脸也溅上水痕。
谢胧攥紧手里的状纸,摇了摇头。
少年沉默看着她,弯腰屈膝蹲伏在她身前,拿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低声道:“谢师妹,你病了。”
雨声模糊了他的声音,竟给了谢胧一些错觉,好似他的语调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然而对上齐郁漆黑深沉的眸子,她便又清醒了一些,齐郁应该是讨厌她和谢家的。
“你为什么……会来”谢胧哑声问。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没能抑制住心底的好奇。
那个梦境竟让她不知道如何看待齐郁。
他在梦里,怎么会帮谢家呢
怎么会为她敛骨呢
明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忘记了谢家人,他怎么会一直记得呢
齐郁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将情绪掩藏得很好,滴水不漏。
谢胧看不透,便有些失望。
在一旁迟疑好久的胥吏还是上前,小声将事情缘由告知齐郁的侍从枕书,眼前着枕书上前通传,眼底闪过几丝说不出来的忐忑不安。毕竟谁也没料到,齐郁忽然出现在这里,竟然真的是冲着谢娘子来的。
他们虽然却是不能插手谢家的案子……
可这么由着人淋着雨在外头跪着,未必没有给下马威的意思。
只怕少不得被齐郁记上一笔了。
齐郁没有看胥吏一眼,只冷声道:“下去!”
众人噤若寒蝉,胥吏连忙下去,连带着将看热闹的路人也一并驱逐了,这才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角落,生怕一不小心便触了齐郁的霉头。
顷刻间,府衙外重新肃静了起来。
雨声绵密,谢胧觉得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氏女谢胧,请大人接过诉状,为我谢氏三十七口人申冤!”谢胧从地上站起来,径直朝着府衙门内走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头重脚轻,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齐郁说得没有错。
她好像是生病了,偏偏此时生病了。
谢胧有些说不出的着急。
如果陛下早已下定决心,想要处决谢家人,她就是再怎么挣扎都是无用的。可这无用之举,却是她唯一能做挣扎的地方,如果连这都做不了,她真的会彻底绝望。
门内众人肃立,并没有如之前那样前来阻拦,却也不敢管这件事。只有雨水劈里啪啦砸落下来,将谢胧心口最后一点热度浇灭。
她知道这样没有用,可别无他法。
甚至连这都做不到。
谢胧浑身忍不住地颤抖。
“谢胧。”有道声音穿过雨声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并不遮掩的直白,面容却被雨水模糊得晦暗不明,低低问道,“你肯不肯信我!”
谢胧看向面前的齐郁,只觉得莫名,可又好似听明白了这句话。
若是信他,他会帮她。
谢胧想要问他,为什么。
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升起,叫嚣着让她答应。
她抬起脸,果断点头:“我信你。”
齐郁似乎有些意外,他沉沉看着她,却瞧不出心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握住伞柄的手微微收拢,连带着低垂的眼睫都微微一颤。
顷刻间,便又是那副冷淡阴郁的模样。
少女湿漉漉的,站在伞下认真看向他。
她眸子清亮而干净,像是春日里一泓碧波荡漾的泉水,倒映出粼粼波光。
似乎是松了口气般,甚至微微一笑。
她的笑意明净。
但或许是她回答得太快,齐郁面容微微一滞,连表情都像是空白了一瞬间,才下意识抬眸朝着她看过来。少女苍白的面上,又轻轻露出一点干净的笑意,好似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似的。
以至于给人一种,她极其信任于他的错觉。
齐郁抬手扣住她的手腕。
还不待他有所动作,少女身形便微微一晃,跌入他怀中。
他下意识捉住她的肩膀。
垂眼看去,谢胧竟然是晕过去了。
短短数日,少女的面容便清减了不少,下颌尖尖,面容苍白。齐郁看她片刻,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在众人或惊疑或震惊的目光下,径直朝着马车走去。
车帘垂下,掩住车内景象。
很快,垂挂着燕子铜铃的马车穿过京都长街,将谢胧送到了她暂住的客栈。
枕书早先一步去请了大夫,差不离一起到的客栈。
大夫诊治过后,只说是连日惊惧忧虑,又反复受寒才这样。于是开了温补的方子,嘱咐一日三次按时服用,又将各处要注意的细节一一说了,这才匆匆告辞。
毕竟,这事只怕会在京都惹起风波。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衙门的小吏匆匆前来传话。
齐郁面色不大好,但还算是耐心地打发了刑部的小吏,这才坐在次间看枕书煎药。
枕书一面煎药,一面欲言又止。
“大人……”
齐郁侧目看了他面前的药壶一眼,视线才落在枕书身上,一句话截断了枕书的话头,“我自有考量,不必你多说什么。”
枕书的话噎在喉咙里,艰难咽了下去。
可瞧着齐郁风轻云淡的面容,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幸灾乐祸,早知道今日要当着大庭广众之下接下这么个大麻烦,之前还拒绝人家做什么
就他瞧着,就怪累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齐郁分明清楚陛下对谢家的态度,竟还出手帮谢胧……
“我的意思是,这药煎好了……”
“谁去喂!”
齐郁:“……”
枕书冷着脸,手脚麻利将药汁子倒出来,将药碗搁在桌子上。
他看向齐郁,说道:“属下虽然做过喂药侍疾的活儿,但难免粗手粗脚,若是做得不当,请大人莫要责怪属下。”
“出去。”齐郁道。
枕书下意识将桌上的刀拿起来,转身往屋外走,只是目光带着不解。
齐郁这才慢慢补充道:“将先前请来为谢娘子更衣的妇人叫过来。”
没有了熬药的咕嘟声,屋内便安静下来。
齐郁走进内间,看向卧在床上的少女,她睡得并不安稳,眉间紧蹙,手指紧紧攥着被角。
像是在梦里难过到了极致,浑身轻颤,抿住的唇角往下撇,仿佛要哭。
齐郁手指微颤,宽袖微微晃动一下。
床上的少女骤然睁开眼,眼角滑落一滴豆大的泪水,她噙着泪水怔怔看着他,好半天才讷讷唤了句,“齐大人。”
齐郁将手背在身后,淡淡应了声。
谢胧其实不明白齐郁到底要做什么。
她此刻浑身不舒服,难免有些惊疑不定,略带警惕地看着齐郁。
然而齐郁瞧着倒是一如既往地冷清。
他淡淡道:“既然醒了,便将药喝了吧,也省得找人来给你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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