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胧的眼圈忽然红了。
她望着齐郁,摇了摇头,“我不怕。”
最害怕的时候,齐郁忽然出现,带走了她。就连今日,齐郁也让朝华公主及时出现,赶走了秦王。梦里被关在窄窄的院落里,被人欺辱排挤的画面,似乎都来不及出现。
谢胧的心口仿佛一下子拥有了力量。
她意识到,她真的从梦中的命运里挣脱了出来。
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真”齐郁问。
谢胧认真点点头,说道:“但是齐师兄,我觉得你与我阿爹有些误会。他从前虽然不说,但我觉得他对师兄是寄予厚望的,并不比何师兄差。”
她忽然就换了个话头,并不像是不怕的样子。
然而齐郁却没有多问。
他只是给少女捡了一块模样可爱的兔子糕,看着她一口咬掉兔子耳朵,才淡淡点了点头,并不像是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说话也是淡淡的,只道:“嗯。”
说完,便专心品着茶,修长的手指摆弄过定窑的白瓷盏,无端有些风雅。
谢胧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齐郁的后话。
她不得不厚着脸皮,眼巴巴看着齐郁问道:“过几日便是端午,师兄一个人在家包粽子也麻烦,不如来我家与我父兄喝一盏雄黄酒,也热闹一些。”
齐郁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浓长眼底不见情绪。
只是问出的话,语气却有些冷,“除了你的父兄,还有谁,要一起来喝雄黄酒!”
谢胧:“……”
当然还有何茂丘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齐郁好像不喜欢何茂丘。
她都不知道何茂丘哪儿得罪他了。
直觉告诉谢胧,最好不要提何茂丘。她原本准备打个哈哈,比如说,自然是爹爹的学生们和自己家里的亲戚们,但转过念头一想。
其余的师兄与表亲,算是和谢家撇清了。
这个时候还会上谢家的,真的只有何茂丘了。
“若是师兄不方便,便罢了。”谢胧小声说。
她倒也没有不高兴。
只是觉得,其余师兄不敢和谢家有联络,那齐郁或许也不愿和谢家明面上有联系。
反正,大家都有难处嘛。
齐郁没有说话。
谢胧便知道,这便是当真不愿去了。她也没多想,照旧坐着吃茶,对面的少年脸色却越来越冷,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光是这么坐着,怪尴尬的。
谢胧搁下手里的茶盏,眼神乱飘,终于找到了一个转移话题的机会。
她抽出帕子,替齐郁擦了擦袖子上的胭脂印子。
“齐师兄,应酬完应当换一身衣裳才是。”谢胧作为翰林家的小娘子,对名声非常敏感,衣裳上带着胭脂印子若是被同僚瞧见了,背后蛐蛐倒还好,若是一纸弹劾递上去了才麻烦,“实在不行,我给你拿茶水擦一擦!”
齐郁回过神来,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果然,上头有一个不太显眼的胭脂印子,明显是人拿手揩上去的。
很明显,是朝华公主的杰作。
怪不得走之前,看向他的眼神如此促狭。
齐郁意识到这个胭脂印子的由来之后,视线重新落在谢胧身上,内敛的眸光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然而对方毫无所查。
不但如此,大概觉得这印子不太好擦。
谢胧往他身边挪了挪,又挪了挪,坐在他手边蘸了茶水专心擦拭。
但擦了半天,那印子仍在,她便蹙起眉,因为咬牙而脸颊微微鼓起,专注认真地和这个胭脂印子过不去。全然没有意识到,她几乎整个人都要趴在他胳膊上了。
少女身上带着淡淡的佛手香。
暖烘烘、软乎乎的一团,像是只胖狸奴般,窝在他身旁的位置上。
只要垂眼,便是一截雪白纤巧的脖颈,蔓延入玲珑单薄的肩背,仿佛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在掌间被人捏碎揉红。
齐郁的呼吸忽然一紧,他移开目光。
“不必。”
齐郁嗓音有些发紧,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
然而还未收回,五指便被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抓住,按在桌椅上。对方掌心的温热渗入肌理,还不老实地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这才摁住不让动。
“我们谢家的家训是绝不允许纵情声色的,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品行。”
“再说狎妓若是被外人知道了,纵然只是坐一坐,对对诗词,但天知道外头传成什么样子……”
“所以,齐师兄,你若有这习惯还是改了得好。”
“……”
他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沉默良久,目光复杂说道:“谁告诉你狎妓只是坐一坐,对对诗词!”
谢胧大惊,顿时松开手,“你难道还干了别的事!”
齐郁闭了闭眼睛,冷声道:“谢十一。”
少女表情古怪得像是打翻的调料瓶,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我是信任齐师兄的人品不错,可你作为我的师兄,误入歧途,我是绝对要矫正的。”
“便是我阿兄,我也照旧不给面子,对齐师兄自然也是这样!”
“我并未狎妓。”齐郁面无表情道。
谢胧仿佛松了好大一口气。
但随即,她便重新拽住他的袖子,继续擦那块胭脂印子。
又继续猴了上来。
“但你这胭脂印子哪来的”谢胧似乎意识到实在是擦不掉了,遗憾地松开手,视线落在他的领口上,“如今天气也热了,脱了外罩的衫子也无妨。”
少年冷白的喉结微动,微微侧过脸。
片刻,他才抬手解扣子。
衣袖滑落,露出一段劲瘦修长的手腕,解扣子的手指匀称白皙。他动作有些慢,视线自然而然落在谢胧脸上,眸光有些暗色。
眼睫意味不明地低垂,淡声道:“松手。”
谢胧这会儿终于意识到,她还攥着齐郁一只手。
下意识松开手,谢胧没由来有些心虚。
但是想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心虚了一下。
……大概是误会齐郁狎妓吧。
谢胧眼见着齐郁解下外衣,仅着一件雪白如意云纹缎面长衫,少年身量修长而略显清瘦单薄,衬得他整个人越发清隽。只是眉眼间仍是郁郁的,少了些少年郎该有的朝气,多了些不符合年纪的冷峻深沉。
“齐师兄还是多笑一笑。”谢胧忽然脱口而出。
齐郁没有笑,只说:“我没有碰别人。”
谢胧点点头,遗憾道:“可惜了那件衣裳,估计洗不干净了。”
“……”
谢胧这会儿也察觉自己和齐郁坐得太近了,她倒也没多想,只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坐了回去。她擦了擦手指,又拈了块糕点,咬了一口。
“既然你这么信我的话,”齐郁顿了顿,语气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看着她说,“接下来京中各家宴会,无论请你的是谁,都不要去。”
想到接连两次撞见秦王,谢胧仍是心有余悸。
她乖乖点点头,“好。”
“另外,告诉你爹爹,小心周成。”
“你也要小心周成。”
谢胧记得周成这个名字,当初领着锦衣卫查抄谢家的,便是这个人。严格来说,她当时甚至和他说过两句话,对对方的印象是很阴森可怖的。
谢胧认真道:“我记得了。”
齐郁便说:“我今日让你前来,便是为了说这两句话。”
说完,他便不说话了。
谢胧琢磨着,他这话大概是送客的意思。
于是她站起来,规规矩矩对齐郁行了个礼,说道:“那阿胧先告辞了。”
齐郁搁在茶桌上的手指轻抬了一下,很快又放了下去。
直到少女快要走到门口,他才抬眸朝着她看过去,徐徐抚过随意堆叠在一侧的外衣,指腹掠过谢胧攥过的衣角,冷而沉的嗓音蓦地响起,“慢着。”
对上她回眸的视线,齐郁简单说道:“过来。”
少女脸上滑过一丝不解。
然而她并未犹豫,而是真的朝着他跑过来,站在他的对面。
鹿儿眼里满是信赖,安安静静等他说话。
“头发散了。”齐郁道。
谢胧这才抬手扶一扶鬓发,果然松散了,想必是先前躲秦王时撞散的。她摸了摸自己的琵琶袖,里头倒是有些碎银子糖果子,就是没有一样梳头的。
“应当也没有人会留意这个,回去再……”
话没有说完,谢胧的肩便被人轻轻攥住。
她抬眼,猝不及防撞入齐郁气定神闲的眸色里,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
“老师向来重衣冠,你就这么回去”他淡淡问。
谢胧:“……”
若是爹爹瞧见了,肯定会教训她。
可她这不是心存侥幸吗
在袖子里再三摸了摸,确定连一根绑头发的红绳都找不出来后,谢胧在齐郁的视线下不得不露出窘迫。她左右看了看,纠结了半天,还是不好意思问齐郁有没有借的簪子,小声说:“只要爹爹没撞见我,必然不会骂我。”
齐郁:“朝华公主会送你回去。”
谢胧连忙问:“能不能让她不要送我了!”
齐郁沉默了片刻。
过了会儿,他轻拍身侧的位置,道:“坐过来。”
谢胧愣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
但这回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不自在,有些局促地坐在离齐郁三寸远的位置。身侧少年的目光如水般漫过来,下一刻,谢胧只觉得脖颈处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什么。
回过神来,才知道那股凉意是齐郁指尖的温度。
她本能轻颤一下,仍是乖乖坐着。
“我有一把多的梳子。”
谢胧听到齐郁清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却分辨不出其中意味,纠结一会儿才说道:“我自己梳头,可能等会儿真的不能见人,外面真的有很多人盯着我……”
“……”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觉得气氛不太对。
她抬眸对上齐郁没什么情绪的视线,鬼使神差,灵机一动,连忙说道:“师兄,借你的梳子一用,我篦一下头发!”
齐郁淡淡瞧着她,似乎想了会儿,才点点头。
谢胧没由来松了口气。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别动。”
眼前的少女忽然垂下头,一截细白的颈子花枝般脆弱,齐郁喉结微动,他挑起她脖颈处一绺乌黑的发丝,指腹无意间划过雪白的耳垂。
淡淡的柑橘香气,便盈上指尖。
齐郁原本便幽深黑沉的眸子,越发黑沉几分。
他手腕一转,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质极好的发梳来,轻而易举将松散的鬓发篦了上去。
少女侧脸线条流畅,犹如工笔美人。
乌黑如檀的鬓发,雪白通透的玉梳。
格外显眼。
“好了。”
“朝华公主在外间等你,别让她久等。”
原本就有些局促的少女,连忙站起身。她往前匆匆走了几步,蓦地又转过头来,对着他弯起眼角笑了笑,才转身推门出去。
石榴红裙荡起一点弧度,飞快从门缝中溜走。
齐郁仍坐在水汽蒸腾的茶桌后。
他低垂着眉眼,不辨喜怒瞧了被少女咬了一口的兔子糕一会,抬手捻起衣袖上沾染的乌黑发丝,略看了会儿,便收入了袖中。
空气中仍带着淡淡的柑橘香。
指尖也是。
-
谢胧刚一出门,果然在次间见到了百无聊赖的朝华公主。
对方正在拿糕点喂鹦鹉。
一边喂,一边小声教鹦鹉说骂人的话。
“齐以穆那种闷葫芦,能和你说什么说那么久”朝华公主一听见脚步声,便开口问谢胧,待到转过头来,却是先一愣,“他在里头做玉雕!”
谢胧听不明白。
她只好老实说道:“我们吃茶说话。”
朝华公主啧了一声。
两人一出去,外面的人更多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谢胧的错觉,他们的视线似乎都落在她发髻上。好在朝华公主不耐烦,让侍女将这些统统赶走了*,才拉着谢胧坐上马车,往谢家的方向而去。
在车上,朝华公主指挥谢胧给她剥松子。
谢胧剥了半天,才剥了一小把。
朝华公主接过来,捻着松子仁一颗一颗喂给谢胧,就像是刚刚喂鹦鹉一样。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没教谢胧说脏话。
谢胧吃了半天松子仁,忍不住说:“殿下,您有话就直说吧。”
朝华公主便伸出手,张开虎口掐住谢胧的脸颊,另一只手将剩下的几颗松子都倒入谢胧口中,命令道:“都吃了。”
谢胧鼓着软乎乎的腮帮子嚼松子。
“你头上这把梳子,和齐侍郎的佩玉很像。”朝华公主心不在焉地自己剥松子,剥一颗,给谢胧喂一颗,“瞧玉质,似乎就是他的佩玉。”
谢胧问:“……殿下的意思是,这把梳子是齐师兄拿自己的玉佩改的!”
朝华公主道:“嗯,不错。”
大概是见谢胧不说话,朝华公主吹了吹手上的松子皮儿,支着下巴看向谢胧,并问道:“你怎么想的还有,你没瞧见齐郁和旁人厮混出来的胭脂印子吗!”
朝华公主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谢胧憋了一会儿,“那不是和殿下厮混……嗯……”
“放屁。”朝华公主想也不想反驳道,盯着谢胧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谢胧露出别样的情绪,干脆摆摆手不提这件事,继续追问,“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谢胧不想说。
朝华公主盯着她。
谢胧没办法了,只好小声说:“齐师兄果然为官清廉。”
她自己知道齐郁如今还这样穷,一定是因为为官清廉的缘故。可当着朝华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说出齐郁如今很拮据的话,总担心朝华公主会可怜齐师兄。
毕竟齐师兄这样好的人品。
旁人不该可怜他,而该倾佩于他。
朝华公主又露出了之前的奇怪眼神。
“谢十一,你和齐郁还真是……还真是……”朝华公主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是越来越生气,最后一拍桌子,“我不就是故意捉弄了他一下。他倒好,如此过分,我眼下成了你们两个之间的情趣了!”
谢胧这会是真听不懂了。
但朝华公主的意思,果真是她故意弄的胭脂印子在齐郁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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