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留意到身边曾有一个人。
自然也没有留意到那个人消失。
谢宇曾对此松了口气。
可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反倒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甚至比压着他不让他下场,还要严重。
“从前我对你多有误解,”谢宇叹息一声,“当着十一娘的面,我要与你推心置腹几句。你原本是犯不着淌谢家这趟浑水的,若是趁机落井下石,反倒对你的仕途有益无害。”
“可你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牵连自身到如此地步。若是我还如当初那般误解你的心性品行,我谢宇未免也太过刻薄愚蠢了些。”
“以穆,我信得过你。”
谢胧从未见爹爹对哪个学生,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
还是当着她的面。
她觉得爹爹对齐郁很看重,却又不知道这种看重,来源于哪里。
若说是齐郁帮了谢家,那只管道谢便是了,又为什么要说这些,倒好像在隐隐与齐郁商议着什么一样。
“爹爹,齐师兄不会误会你的。”谢胧插了句嘴。
她坐在椅子上,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仍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只好侧过脑袋,对齐郁比了个哀求的手势,眼巴巴地看着他。
齐郁面色原本有些冷漠。
迎上她的目光,不自觉温和了一些。
少女比口型:“别放在心上。”
却没料到谢宇早看到了她的小动作,轻咳一声,沉声道:“坐没个坐相,再不坐好就出去。”
谢胧连忙坐端正,别过脸不看齐郁。
“阿胧。”齐郁却看向那个装模做样正襟危坐的小姑娘,将手里的茶盏搁下,嗓音带了几分对她独有的温和,“你先前说,视我为亲兄长,可是真的!”
谢胧弯起鹿儿眼笑,点点头:“嗯。”
齐郁便道:“我信老师。”
他一下子变得好说话了起来,以至于谢宇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到缓过劲儿,他忽然茫然地坐了片刻,一时之间只得重新措辞。
原本他可没料到齐郁这么好说话。
“只要老师放心得过我,以穆必然不会辜负老师所托。”
“我绝不会让秦王如愿。”
谢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求人,齐郁就答应了。
……就这么答应了
记忆里,就是齐郁刚来京都的时候,还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也没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谢宇心情复杂地看一眼谢胧,只觉得女儿大了,实在是太过于令人提心吊胆。
一不小心,只怕就会被某些包藏祸心。
且十分能装的人骗走。
唯一令人欣慰的一点是,眼前的谢胧对此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甚至高高兴兴地抓了一把松子递给齐郁,指挥齐郁和自己一起剥松子吃。
和小时候指挥谢峥没半分区别。
但愿齐郁不生气。
谢宇心情复杂,毕竟换作是谁,自己喜欢了多年的姑娘将自己视作兄长,都只怕心中要憋屈得呕血。
可他是没办法了,哪怕齐郁再好,对谢家再有恩,阿胧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他这个做父亲的,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
“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你师兄说。”谢宇看向谢胧。
谢胧点点头,将自己剥好的一把松子仁递到齐郁手里,便起身道:“齐师兄,我在门口等你。”
两人倒像是很亲密的样子。
谢宇忽然意识到。
屋内没有了谢胧,气氛又变得冷清了不少。
谢宇沉默着吃了半盏茶,才开口道:“我这话,并非是为了刻意占你便宜。若是日后阿胧有了心上人,无论是谁,是你倒是更好……”
齐郁没有喝茶,直接打断他,“我知道了。”
谢宇皱一下眉,只说:“好。”
“我知道你不会勉强阿胧,所以信得过你,才敢求你这些事。”谢宇如此说着,周身有些不自在,瞧着少年略显淡漠的面容,又低声说,“我当初按着你不让你下场,并非是心思狭隘,不让你出头夺了我和别的门生的光彩。”
齐郁这才转眸,看向谢宇。
然而他黑沉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的愤懑不悦。
倒像是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事情过去了,便不必再提。”他只如此说道。
谢宇一愣。
却见齐郁已然起身,对他躬身行了个弟子礼,便朝外走去。
瞧着齐郁的背影,谢宇无端心下有些郁郁。
齐郁已然推开门,瞧见正靠在篱笆前扑蝴蝶的少女。
她今日穿着一身芭蕉绿对襟方胜纹衫子,橘红珍珠络主腰,雪白菱花纱折枝花鸟马面裙,整个人明亮又鲜活,比翩跹在栀子花上的蝴蝶还要灵动些。
她小心将蝴蝶引到团扇上,抬起头朝他笑。
明澈的眸子,仿佛只倒映着他一个人。
齐郁下意识上前几步,惊飞了她手里团扇上的蝴蝶,少女惊呼一声。
她的视线追逐着蝴蝶。
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原本倒映着几分天光的眸子,又缓缓黯淡下去。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专注地看着她,就像是她看着那只一时兴起喜欢的蝴蝶一样。
“飞走了。”
少女朝着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新折的栀子花。
她递给齐郁,对他说道:“给你簪。”
记忆里,她似乎常常与别的少女一起折花插花。只是他离得远,只能听见少女欢快的笑声,顺着春风漏过来一两点,恍如是他的错觉。
谢胧见他不收,只好收回来。
虽说郎君们也簪花,可多是些诗酒放诞之徒,齐郁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从认识他开始,他就沉默内敛得近乎阴郁。
“走吧,厨房里的青团肯定蒸好了。”谢胧直接伸手来拉齐郁,牵着他的手穿过石子小路,步履欢快轻盈。
只是没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便落在两边的栀子花上,随手再折几只白腻芬芳的栀子花,拿丝绦扎成一只又香又好看的花球。
她玩着花球,眉眼明澈。
齐郁走在她身后三步远的位置。
视线不近不远,正好落在她含着笑意的眉眼间。
春夏之交的风是湿润凉爽的,吹得少年郎广袖飒飒作响。他双手交握,看着裙摆丝绦飞扬的少女,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仍带着余温的手腕。
空气中是栀子花馥郁的香气,混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佛手酸。
他跟着少女身后,不觉也放轻了脚步。
前面蹦蹦跳跳的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冲他一笑。齐郁尚未收回神,脚步未停,面前的少女如雀儿般撞入他怀中,一时间馨香萦怀。
齐郁下意识身后,按住她的肩膀。
然而一抬起胳膊,就等于是将她圈进了怀里,衬得怀里的少女单薄一片。
她也没闹,就这么由着他亲近。
齐郁喉间微颤,攥住她肩膀的手无疑是紧了紧。尚未克制好情绪,怀中少女便探出头来,她细白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裳,俏皮问道:“齐师兄,你今日来没有带礼物吧!”
不知道为什么,齐郁只是看着她。
没有说话。
谢胧耐心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回答。
她便说道:“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等会儿哥哥和阿娘找我要写的小字,你就说,是你央求我带你来逛园子耽搁了,这样我就不计较你的疏忽了。”
“十一师妹。”他忽然低声唤道。
谢胧下意识“嗯”了声。
“你今日的小字没写,还敢要礼物”齐郁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拒人千里的礼部侍郎,俊秀又略显凌厉的眉眼微垂,深沉的眸底倒映出一点异样的涟漪,“还是说,你遇到谁都敢这样撒娇!”
他看着她,眼底不带情绪。
沉沉的影子笼罩着她,带着摄人的气势,好似有些不悦。
谢胧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对家里人顺杆儿爬习惯了,却没料到对齐郁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这么不好说话的人,觉得她太娇气矫情好像也很理所应当,毕竟他们好像也没有熟到可以撒娇的地步。
但是,她这也算撒娇吗
谢胧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肩膀仍被人紧紧禁锢着,齐郁身上的沉水香笼罩着她,令挣不开的谢胧有些无形的慌张。
她攥紧手里的花球,抿着唇瓣看了齐郁一眼,认真说道:“我没有故意撒娇。”
“就算是,那让师兄哄一下怎么了!”
谢胧努力理直气壮。
这么热闹好玩的日子,不去吃青团粽子,不去分五色缕五字符,不去喝雄黄酒,不去看划龙舟,不去游园赏花,也不饮食踏青。
圈在家里苦哈哈地写小字,多没意思。
但这么一想……
她要做的事情,确实每一样像正形,实在是太过浪费光阴了。
齐郁这样喜欢读书办公的人,嫌弃也是理所应当。
谢胧在他的目光下,越来越心虚。
“怎么哄你”齐郁忽然问。
谢胧:“”
这个问题问她干什么!
他在反讽吗
齐郁瞧着她,淡声道:“小字照写,我盯着你,若是不会写的字可以问我。”
谢胧试图提醒他:“我的意思是,师兄没有给我带礼物,作为补贴才需要帮我略过今日要写的课业。我不想要写小字,才需要师兄……”
齐郁:“我带了礼物。”
谢胧一下子被噎住了。
既然带了礼物,还这样盘问她,是故意吓唬她吗
才说当他是亲哥哥,他倒是半分不客气,这么快就管起她来了!
谢胧不由有些郁闷。
她名义上的长兄长姐多不胜数,但是实际上,除了亲哥哥谢峥,这些人都很喜欢她,从来不会当真拿捏着长兄长姐款儿约束她。
如今倒是栽了,齐郁简直比谢峥还难缠。
谢胧叹了口气。
然而脑袋被人轻轻扶住,对方广袖掠过她的耳垂,有什么穿过她的发髻。谢胧察觉到大概是首饰,下意识伸手去摸,却被人攥住了手腕。
对方掌心灼热,烫得她一激灵。
齐郁似乎低着头,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有些杂乱。
谢胧忽然间觉得有些不自在,心口陡然一阵急促地跳动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开,只好直直抬眼朝着齐郁看去。
少年一贯克制内敛的眸光,竟有些灼烫。
但这仿佛是错觉,顷刻间又恢复如初,仍是霜雪般清冷淡漠。
但无论是她的错觉,还是齐郁此时的目光……
都和哥哥谢峥看她不太一样。
倒有点像韩修文或者何茂丘。
想到韩修文,谢胧心里啐了一口,觉得自己实在是羞辱了齐郁和何茂丘。
定然是自己糊涂了,才会这样想。
“我想看看。”谢胧说。
齐郁松开了她的手腕,垂手背在身后,才道:“小字写完了,便可以取下来看。”
他又看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是你没见过的式样。”
果然,少女捏捏袖口,没吭声。
她跟在他身后,蔫头耷脑,好像没有了刚刚赏花的兴致。
好半天,齐郁才听见她轻声说道:“齐师兄,下次还是不要送我首饰这些东西啦。”
他脚步微顿,淡声道:“嗯!”
“我年初的时候就及笄了,不像以前年纪小,和姐妹兄弟们混在一处没人说。”谢胧仿佛自己也有点不能理解,叹了口气,仍是认真说,“如今收这些东西,别人会怀疑师兄的用心。”
爹爹虽然不算腐儒,早些年游学交友听说还颇为不拘一格,对她也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要求她七岁不同席,要求她学学女戒女德完事。
但她也读过些诗书,不算完全不懂事的榆木。
知道寻常人见到这些,总容易想歪。
反正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沾了一个女子,好些的便是往风花雪月上想,坏些的直接开始拍板男盗女娼了。
“或许,我确实别有用心。”齐郁道。
少年看向她,一贯阴沉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日光,倒像是一湾清澈的水潭。只是其中波光潋滟,虚虚实实,看不分明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谢胧被看得有些无措,脸颊微微发烫。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齐郁一定是在故意吓唬她,故作高深。
反正她算是习惯了,齐郁就是喜欢这样。
“你能有什么用心。”她咕哝。
她先前倒是怀疑过,齐郁是否对她有所图谋,想要和韩修文一样将她占为己有。但是实际上,在她再三明示之后,齐郁不光什么都没做,还费力救了谢家。
齐郁才不是韩修文那样的人,他比谁都好。
梦里的他那么好,现实里的他也这么好,是她最最信赖的人。
“我的用心,你知道便迟了。”
谢胧感觉齐郁深深看了她一眼,然而少年语调却很轻松,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倒像是故意吓唬她玩儿,谢胧才不怕。
她虽然这么想着,步子却慢了些。
齐郁忽然停住,转头看向她道:“过来。”
谢胧老实开口:“哦。”
迎着齐郁的目光,她小跑几步,走到他身前。少年忽然抬起背在身后的手,白皙单薄的掌心向上,从容递在她面前,意味不言自明。
谢胧就像是牵哥哥谢峥那样,牵住他的手。
但出于习惯,她牵着他的手往前晃荡一下,两人单薄的春衫广袖透过明媚的日光。
花香便顺着春风,吹向不远处的月亮门。
月亮门外,何茂丘身姿端正地站在那,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见两人近了,才开口道:“十一师妹,以穆兄。”
齐郁仿佛才看见何茂丘一般。
他静静打量了何茂丘略显苍白的面容片刻,才微微眯眼,淡淡道:“老师家的园子还是太小了些,竟这样巧。”
“不关园子的事。”何茂丘上前几步,视线划过两人交叠的衣袂,语气一如既往地沉静,“我特意来找谢师妹,师母让我来督促谢师妹写小字,写完吃过饭,一起出门看龙舟。”
齐郁道:“不必劳烦何师兄,我来看着她写便是。”
何茂丘沉默片刻,看向谢胧,只说:“从前一向是我指点谢师妹写字,她临的帖子,也是随的我,以穆或许不太适合。”
“何师兄倒是有所不知了。”齐郁唇角微微掀起,视线落在何茂丘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衅,“当年谢师妹刚开始练字时,是与我一道,我们学的同样的帖子,交给老师的是同样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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