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光明、威严,似乎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无法形容白曜的本命灵兽。
他手指轻轻用力,静静凝视着那人眼眸,一字一顿,声音冷冽:“放开她。”
那带着命令意味的声音竟不知不觉蛊惑了那人的心志,他松开手将秦栀交托到白曜手中,秦栀大口喘着粗气,靠在白曜发散着寒凉气息的胸膛上慢慢恢复了气力。
他将她护在身后,遮住她的视线,双手结印,接着一道金光自他掌心射出,笼罩住环伺在他们身边敌手的身上,头目似是刚刚清醒一般,扭头望向几名手下,大喊:“不要看他的眼睛!”
下一刻,手下们似发疯般浑身一颤,接着扭打在一起,又合力攻击他们的头目。
而白曜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面向秦栀,在她震撼的目色中,眼里紫意褪去,发丝重新化为墨色,他扯起嘴角勉强笑道:“青青,快走!……”
说罢腿脚一软倒向泥泞,秦栀怎会袖手旁观,一把捞起他的胳膊架在肩上,回眸看向那闹内讧的几人,她心中虽然有疑惑,却只抿了抿唇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雨越下越大,白曜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秦栀不停地擦拭他的脸颊,不让雨水灌入他鼻腔,不断试着他那微弱的鼻息。
终于终于,在天将放亮之际,她看见了一间农舍。
秦栀踉踉跄跄扶着白曜坐倒在门前,用力拍了拍打着,直到有人披着蓑衣打开了大门,秦栀拽着他的衣角跪下,用力磕着头道:“求您救救他,救救他吧!……”
秦栀不知何时晕厥过去,只知道醒来时身边有个十分和善的女人,她将熬好的姜汤喂到秦栀嘴边,笑容憨厚又腼腆。
“你受了寒,需得喝些姜汤暖和身子。”她解释道,不知是不是久居深山不见外人,只是同秦栀说了两句话便耳尖红红。
秦栀捉住她的手指问道:“小白呢……就是同我一起来的那个少年……他,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秦栀紧盯着女人的眼睛,生怕漏掉半点信息,只见她笑了笑,道:“他没事,子越在照顾他。”
“子越”
见秦栀疑惑,女人连忙解释道:“我叫柳凝,照顾你朋友的是我的夫君苗子越,我们常年生长在山里,所以不是很会与人交谈,还望你见谅。”
“谢谢恩人,给您添麻烦了!”秦栀一边胳膊夹着木板,便用另一只手撑起身子便要下跪,被柳凝拦下。
“不必客气,我信大同派,治病救人是为积福,帮助你我也很开心,而且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这片深山了,我很喜欢你们。”
柳凝摸了摸秦栀的脸颊,后者疑惑问道:“大同派,那是什么”
一时间柳凝眼中充斥着热情的光芒,她虔诚地握住手,道:“天下大同,万民为上!”
仅是八个字便让秦栀呆愣住。
“四海之内人人安居乐业,共享人世安宁,万事万物公平公正,乃是大同派的理想,我们一生都会追随理想而前进!”柳凝正滔滔不绝地说着,门外传来一道男声。
“阿凝,我能进来吗那小子非要见见小姑娘。”苗子越声音儒雅随和,话里语气有些无奈。
“快进来吧,小姑娘也醒了!”
二人让白曜与秦栀独处。
秦栀望着白曜惨白的面色,想让他到榻上躺着,可他摇了摇头搭上了秦栀的脉。
他眉头紧锁,看得秦栀心里发慌,她自小便害怕看医者,总觉得医者眉头一皱,便生死难料。
为了缓解压力,秦栀难掩心中困惑,问道:“昨夜被人追杀,是你用本命灵兽的力量救了我吗你是怎么让他们自相残杀的”
白曜手指微微一顿,道:“是……”
他似是不太想多说,也不知是不是信不过秦栀,后者见他不答话也没再深究,不多时白曜收回手,“你身子亏虚严重,这几日都不要下床了,我去给你采药。”
说罢面色平静起身离去,除去脚步虚浮、面无血色外,他似是一点受伤的迹象都没有,直到晚上吃饭时秦栀向苗子越打听,才知白曜真真是捡回了一条命来。
他浑身骨骼皆有裂痕,后心的一掌几乎毁了他的心脉,气血亏虚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好在他愿意乖乖吃药。
夜里,雨声连绵,不知怎的秦栀心里惴惴不安,她推开房门悄悄摸到白曜的屋子,鼻尖嗅到一丝异香,心里暗道不好。
他身上这气味一旦发散,便是他身子抱恙昏迷不醒之时。
她猛的推开门,果不其然看见白曜倒在地上,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团,嘴里不断嘟囔着几个字。
“阿母……阿曜好疼……别死!……别离开我!”
他伸手揪住秦栀的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他体温升高,身上的气味越来越浓,秦栀总感觉那些人不是教坊司派来的,而是为了小白而来,也许是导致他家道中落的仇家。
想到这里,秦栀一边用湿毛巾给他降温,一边从后院挖来一盆黄泥,细致地涂抹在白曜的身上,黄泥附体,气味果然被掩盖,这是秦栀家乡的土办法,本是为了出海捕鱼时掩盖他们身上的“人气”。
“阿母……阿母……”
听见白曜小声喃喃,秦栀攥紧他的手,道:“别怕,阿母在。”
他眉头一皱,竟自昏睡中苏醒过来,蓦地对上了秦栀那双含笑的眼。
他薄唇轻启,眸色淡淡,话里似是有几分威胁意味:“你方才说什么”
第39章 簪杀
明月高挂,清辉满地。
二人围坐在暖炉边取暖,虽尚是秋季,却已寒意早至,先前在大雨的冲刷下洗去了山中尘埃,如今雨声渐止,空气也跟着冷清许多。
秦栀率先打破寂静:“你……你方才身上好香,你一受伤就会那么香吗”
白曜握着水杯的手轻颤了一下,脸上有一瞬间的绯色,他嗯了一声,未曾解释明晰。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又忽然同时开口:“你……”
秦栀道:“你先说。”
白曜清清嗓子,手指捻着袖子上的黄泥,“这是什么”
“这是我老家的土方子,抹上黄泥可以掩盖人气儿,去海上捕鱼时不容易被深海的‘领袖’发现。”秦栀提到从前,顿时滔滔不绝了起来,不等白曜提问又自顾自说了下去,“蔚蓝海域里生活着鲛人,深海中万物以鲛人为领袖,十分厌恶我们渔民。”
“原是如此……”白曜垂下眼帘,“你呢,方才想说什么”
秦栀凑近几分,歪着头望着他银灰的眸子,那双灰蒙蒙的眼瞳曾在一瞬间发出耀目的紫光,像是紫色水晶一般闪亮晶莹。
她有些好奇道:“那些围杀我们的黑衣白面人是来找你的,不是教坊司的人对吗”
白曜蓦地抬眸望向秦栀,目色镇静中又含着几分考究,可他看见秦栀眨巴着那双天真纯澈的杏眼,终究是提不起一丝怀疑。
他点了点头,道:“是,我是前朝白帝之子,白曜。”
可意料之中的震惊神色并未出现在秦栀面上,她仍是一脸茫然,似是为了附和他跟着点了点头,“哦哦,这样啊,所以他们其实是想杀你”
“你就一点也不吃惊吗”发觉秦栀没有对自己身份产生诧异,白曜立刻蹙了眉,质疑逐渐攀上心头。
秦栀仔细思索了片刻,挤出几个字来,“白帝……是白帝城的白帝吗如今叫玄帝城”
“……三月前,褚师玄谋逆称帝,将前朝白氏一族赶尽杀绝,我被死士护送出城,几经追杀,死士全亡,而我也因内力枯竭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便被人卖进教坊司……”
原是一朝太子,却被卖进以色侍人的场所调教,难怪他当初被枷锁铐在地上,哪怕屈膝卑微地蜷缩在地,也从未垂下倨傲的头颅。
秦栀似是有些懂了,她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发,道:“没事了,现在我们平安逃出来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听了这话白曜眼底闪过一丝锋锐的光,眼尾泛红,“我要回去报仇,杀掉所有残害手足至亲之人!”
闻言秦栀亦有感触,将闪电魔狐一事全盘托出,白曜心里的一丝芥蒂此刻逐渐烟消云散,他伸手将秦栀揽在怀中,将她被泪水濡湿的眼抵在肩窝。
“别哭,从今往后,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与你并肩同行。”
他一字一顿,句句真心。
却仍是隐瞒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他要重回权柄之巅,反玄复白,承继家族荣光,将褚师一族赶尽杀绝,为白氏陪葬。
待情绪平和,秦栀眼眶红红,有些好奇问他:“你那日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追杀我们的人闹内讧的”
秦栀明知黑衣人的目的是白曜,却还是用了“我们”二字。
白曜摊开手掌,白色绒毛覆在其上,头上长出两只鹿角,一双眼也化为紫色,像是两颗剔透的葡萄……秦栀忽然发觉有些饿了。
“这是我的本命灵兽——白泽。”他眉目淡然而温暖,仿佛流淌着一泓清溪。
“很厉害吗”
“……白泽掌祥瑞之力,有福泽瑞兽之称,那日我用了天赋力量——‘福祸相依’,将恶念反噬他们自身,方才惑了心志自相残杀。”
秦栀呆了一瞬,方才思绪回笼,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呀,你好厉害!”
白曜轻咳一声,面上柔和笑意淡了下来,“瑞兽能提升旁人运势,却不旺自己。”
他想起过往种种,遗憾之色溢于言表。
可秦栀抬起手在他脸上重重揉了几下,将他端正的面容揉得扭曲变形,接着笑道:“脸都僵了,为何要这般端着再说了,谁说你不旺自己,现在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大旺特旺啦!”
白曜似是被她逗笑,眉眼一弯面上肌肉一瞬间松弛下来,仿佛释放了压抑已久的心绪。
在她柔软的眼眸里,他似是不知不觉沐浴在阳光之下,从前有人说过他的本命灵兽像是天边第二轮太阳,温暖、强大,让人情难自禁臣服于他、信仰于他,可他从未在家人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他们所说的温暖感知。
如今,他感觉到了。
夜色渐深,秦栀倚在他肩头沉沉睡去,他弯起宝石般的眼眸,望着秦栀安静的睡颜轻声道:“对,遇到你已是我最大的幸运。”
——
过了些时日,天越来越冷了,秦栀与白曜为了报答柳凝与苗子越同二人的救命之恩,养好伤后又继续留下来帮他们干农活。
秦栀望见白曜细皮嫩肉的手心被磨出水泡,蹙着眉坐在田埂边用竹刺挑开,不自觉偷笑了他几声,被后者发觉后又佯装过来人的模样上前捉住他的手,拿出早已摘好的草药抹了上去。
“一会儿就不疼了,少爷金枝玉叶,赶紧歇着吧,老奴来干活就好。”
听出秦栀话里的调侃,他眉眼弯弯似是十分乖巧地回答:“好,那我歇着了。”
“嗯”秦栀睁大了眼,没想到白曜根本就不上套,她撅了噘嘴哼了一声,“唉,苦命啊——”
没有哪个孩子不会偷懒,见秦栀闹起小孩脾气,离了远些闷声锄地,白曜笑了笑走上前,从她手中夺了锄头到:“还请大小姐歇息,此等脏活累活老奴来做便好!”
秦栀嘴角上扬,小孩子面上藏不住事,她大喇喇坐在田埂边吃起无花果,偶尔指挥指挥白曜,从小到大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白曜真实身份后还这般与他相处之人,白曜觉得她有趣极了。
可对秦栀来说,她一个偏远渔村长大的孩子,根本分不清皇帝与平民之间距离有多深,皇权更迭对普通百姓而言变化不大,何况玄帝刚登基不久,新政条律都还未下发。
远处柳凝拎着菜篮招呼二人回家吃饭,饭桌上,苗子越十分郑重地告诉二人,他与柳凝即将出一趟远门,大同派发来飞鸽传信,年底要在南诏苍夷城进行新道演说。
“苍夷城”秦栀若有所思地看向白曜,得了后者一个噤声的眼神后收下了后头的话,“那我们能跟你们一起去吗我们俩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看见秦栀可怜兮兮的眼神,柳凝怎么也想不出拒绝的话来,“好,那咱们明日就动身。”
一路风尘,经过近七日的路程,四人方才架着牛车赶赴到苍夷城内,白曜借着走亲戚的机会去找他那个靠得住的朋友,却在巷口看见了一支游行的队伍,巨大的铁栅栏马车里囚禁着一个披头散发之人,他浑身血污一双眼却亮得出奇。
前头有人在喊:“逆贼林子懿欺君犯上、通敌叛国,判处流放千里塔!逆贼林子懿欺君犯上……”
人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有人道:“这林家也是惨,听说林子懿曾是前朝太子少师,新帝登基后他多次干涉新帝对前朝旧臣的处置,后被革职赶回了老家,如今又不知私下里做了什么,竟直接判他流放……”
“当初他中状元郎,为苍夷城挣足了脸面,还未五年便到了如此落魄的境地,可惜啊……”
都是同乡人,看着林子懿长大,也曾托他的福更换了苍夷城的水车、挖通了上流水渠,百姓日子见好,都记着他的恩情,因而不断为他喊冤。
前头领队的将士回头望向喧闹人群,声音高了几分:“此人忤逆陛下、参与前朝谋反,是天下的恶人,尔等再敢帮他辩解,视为同罪!”
人群的角落,白曜目眦尽裂,胸口起伏剧烈仿佛难以抑制心中愤怒,他跟着马车一路随行,只愿林子懿能回头看他一眼。
秦栀捡起石子砸了砸马车车轴,林子懿微微侧首,忽的与白曜对上了眼神,一时间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搅动了一汪水痕,他喉结滚动,逼音成线,将几句话诉在白曜耳边。
“殿下,苍夷城据点已被发现,好在殿下画像尽数销毁。如今前朝旧臣大半被杀,再难有复国的可能……愿殿下隐姓埋名,待长大后容貌有异,就不会再有人知道您的身份。”
可白曜怎会甘心一辈子如老鼠般躲躲藏藏,他铿锵说道:“师父,我一定会救您的!您等我!一定要等我!”
林子懿目光柔和,看着自己亲手培养的孩子,心里的不舍与愧疚不自觉从眼神中流出,他走了,白曜身边就再没有扶持他的人了,可他又是个极其倔强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放弃救他,怎么可能会放弃复国大计
于是他朝马车后的人群深深一拜,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根簪子,毫不犹豫扎穿了自己的脖颈。
流放千里塔不过是个借口,玄帝有无数种方式让他死在流放的路上,他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可他的死不能没有丝毫价值。
于是林子懿一直在等白曜的出现,他要让殿下亲眼看见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被毁去,断了他无法实现的执念,让他放弃危险且孤立无援的计谋,让他对反玄复白彻底绝望,去做一个闲散的普通人。
无他,平安顺遂便是长辈最后的期许。
一时间血流如注,人群作鸟兽散,不少妇孺老少吓得尖叫出声,街口很快便淌满了鲜血。
白曜瞬间呆愣在原地,他踉踉跄跄逆着人流而上,手忍不住伸向林子懿倒下的方向,为首的看守将士已然发现了他,秦栀瞧着不对劲,连忙挡在白曜身前,紧紧抱住他往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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