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的身形再度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
商应泽扑通一声跪下,看他的脸色,似乎并不是真心实意地下跪,反倒是被掌门的威压逼迫不得不屈膝。
“应泽,你知错吗”
“成王败寇,要杀便杀!”
如此情形下,也唯有他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来。
“你鼓动白曜创建天道院,致使天下无数修士被迫成魔,此为第一错。”
身为审判之兽的獬豸,生杀予夺一生,恐怕还是第一次被人审判。
话音刚落,商应泽的一条胳膊凭空坠地,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边大片土地。
“你逼死同门、杀死亲子,假借正义之名带领扶桑山修士四处行凶,此为第二错。”
第二句话说出口,商应泽的另一条胳膊也坠落在地,他的头颅埋进血水,一边痛苦地嘶吼一边骂道:“我带领扶桑山修士诛杀魔修,让他们增进修为,何错之有!”
掌门微微俯身,平淡的眸子里有了几分锋芒。
“实不相瞒,我自己也刚刚死里逃生,要不然,我早就回来杀你了,”掌门轻飘飘地说着,“你大肆传播转灵之术,有多少修士被迫将自身修为转到他人体内如此往复,又有多少内力进了你的墟鼎之中”
“哈哈哈哈,你也配质问我转灵之术当初,不是你教会我的吗”
掌门出乎意料地冷下脸来。
秦栀一怔,他们口中的转灵术是当初颜戈将内力转移给她的那个秘术吗那是天道院短时间内能在九天大陆迅速拓展版图的重要手段,没想到竟也是出自商应泽的手笔。
“你敢说,你这一身通天的修为,不就是用转灵术从我阿爹阿娘身上剥夺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
掌门蹲下身去,又是一阵叹息,“应泽,你明明知道陈年旧事并非我所愿。”
掌门也知道,商应泽此时搬出旧事并非要与他作对,而是在提醒他,他始终欠着商家两条命。
他在变相地让掌门放过他。
掌门伸出手覆在商应泽的头颅上,始终没有说话。
后来唯余声声叹息,“应泽,你留在世间的,唯余嗔痴,随我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重新灌入秦栀的耳朵,树影婆娑,周遭竟一瞬间空荡下来,所有修士都消失不见了,而魔修们身上的魔气也肉眼可见地消退下去,直到墟鼎之中躁动的内力逐渐恢复平静,众人才惊讶发现,自己已然不是魔修之身了。
“秦栀,我已是半神之躯,不宜留在人间太久,我在你眉心点下一道神识,日后若再有人走火入魔,你可用这道神识度化他。”
秦栀眉心一热,长空之下,又遥遥传来一句谶语进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从前秦栀在曲云歌那里听过这句话,说的是最悲哀的莫过于人没有思想或失去自由的思想,这比人死了还悲哀。
秦栀正疑惑他这句话到底是何意思,便惊觉身后的躁动声,一回头,便看见缕缕黑气自沧海三生镜中溢出。
不好,看来被禁锢在其中的镰鼬鬼骨要现世了!
秦栀想到掌门临走前在她眉心点下的神识,于是握紧沧海三生镜注入内力,很快意识消散,她再次进入幻境之中。
褚云祁已死,至少,还能收敛他的骸骨。
可秦栀刚入幻境,便发觉周遭诡异的安静,混沌视线里什么也看不见,往前盲目地走两步,又很快踩到干枯树枝,可脚下传来的触感却又叫她心底没由来的紧张。
她蹲下身去才看见,那不是什么枯树枝,而是一根人的手臂骨,表面苍白而腐朽,早已没了令人作呕的血气。
秃鹫扑动翅膀自秦栀头顶掠过,嘴里还发出沙哑的鸣叫声,但很快又戛然而止,好似被什么顷刻间扼断喉咙。
秦栀不敢麻痹大意,她提气轻身,一步步朝着声音止住的位置挪步。
靠得越近,鼻尖传来的血气更浓郁,直到腥风将黑雾驱散,自阵阵浓烟中秦栀窥见了一道瘦削的人影,他身下白骨成山,浑身上下身无寸缕,浓烈的黑烟将他裹挟,整个人犹如傀儡一般麻木。
难道掌门留下的谶语说的是褚云祁吗
秦栀小心翼翼收敛气息靠近他,她不知道此时的褚云祁到底是他自己,还是早已被镰鼬鬼骨夺舍的傀儡,若是前者自然还可以度化,若是后者……
脚下踢到了什么,秦栀低头一看,正是那尊琉璃盏,看来真如宿主所言,他释放了琉璃盏中封印的镰鼬鬼骨,彻底侵蚀了褚云祁。
秦栀缄默下来,墟鼎阵阵痛意告诉他,再不动手便没有机会了,一旦提力丹的效果褪去,反噬的副作用是秦栀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的。
列缺剑闪烁着冰蓝色光芒,自剑身一路向下萦绕在剑尖,电流噼啪作响,将周围血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秦栀不敢犹豫,一剑朝褚云祁脖颈而去,手中琉璃盏背于身后,只待镰鼬鬼骨离体迅速将它封印,上一次系统已自身为祭锁了琉璃盏,这一次就由秦栀来祭。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褚云祁微微抬起下巴,唇齿一颤吐出两个字来:“师尊。”
列缺剑一偏,刺入了他的肩膀。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眉头蹙起,伸手握住列缺剑似是在感知着什么。
“师尊,真的是你”
秦栀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他却没有丝毫的反应,额发被风撩起,露出了那可怕的魔钿之纹。
他本就是魔修,有魔纹并不奇怪,就像修士面上有金纹一样,可这魔纹却与寻常魔修不同,此时的褚云祁可丝毫没有释放力量,却依旧让这魔纹显现在了额头,就好像他本就是一只妖魔。
他苦笑了一声,“师尊,我可真没用,到现在还在拖你的后腿……”
秦栀眼眶一热,捧着他的脸温声道:“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你的师父,我该保护你的,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小时候,阿娘曾说,爱是常觉亏欠,心里越爱他,就越觉得自己这也对他不好、那也对他不好,总觉得亏欠他。
秦栀总会说:“才不会呢,爱就是爱,才不是亏欠!”
阿娘只是温柔地笑,现在,秦栀好像忽然间明白了阿娘的意思。
褚云祁用微弱的触觉,感知着秦栀的温度,他摩挲着秦栀的脊背,轻声说:“师尊,我知道,那三年不是你。”
秦栀一怔,却听他继续说:“五年前你抽离了我体内的镰鼬鬼骨,系统为此祭了自己,而后我被扶桑山长老结阵诛杀,是系统聚集了我的残魂由鬼化魔,才有了魔星后卿之名。”
秦栀听得心脏怦怦,原来系统的事褚云祁也都知道,甚至系统就在褚云祁的体内,可他说这些,也太像遗言了……
“与宿主一战,原本势在必得,却因他释放镰鼬鬼骨,让我与之融为一体……师尊,镰鼬鬼骨不能放回人世,今日是我必死之局。”
眼泪自他眼角滑落,他早已失去四感,看不清秦栀的眉眼,只能用指尖微弱的触感划过她的脸颊。
秦栀吻住了他,眉心那神识印记愈发耀眼,所散发的金光逐渐将二人裹挟。
“谁说你会死的”
秦栀声音干哑,赤红的眼眶中,眼泪簌簌而下。
额头相触,神识覆盖在褚云祁的魔钿之纹上,圣洁的气息将戾气抽丝剥茧般从他的体内剥离,听着耳边厉鬼般声嘶力竭的吼声,镰鼬鬼骨被神识之力灼烧得一干二净。
“云祁,师父说过的……我的职责便是教化你、保护你……只要我在一日,便没有人能欺辱你!”
在褚云祁碎裂的目光中,秦栀呕出一大口血来,她仿佛彻底失去了支撑,整个人栽倒在褚云祁的怀中,她捂着胸口蜷缩成团,被不断上涌的鲜血呛到喉咙,浑身战栗着往外喷血。
再后来,她的口鼻,甚至双目都滑下两行血泪。
“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褚云祁颤颤巍巍地伸手探向她的脉息,却发觉她经脉寸断,疯狂的内力在全身横冲直撞,就连修士赖以修炼的墟鼎都被震碎……
“你做了什么!”
褚云祁下意识摸向额头,难道是方才那顷刻间销毁镰鼬鬼骨却不伤害他的金光!
秦栀伸手捉住他的手指,仿佛用尽了浑身的气力。
“我用禁忌之术拔高了修为,如今反噬己身罢了,不要白费力气了……”
提力丹药效彻底散尽,秦栀也到了强弩之末。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他抱着秦栀越来越冷的身体,清楚听到内力震碎骨骼内脏的声音,可失去墟鼎的秦栀,无论褚云祁注入多少内力都如同泥牛入海,丝毫不起效用。
倏忽之间识海中传来一道姗姗*来迟的回响。
「叮咚!——恭喜大人完成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一:击杀违约的宿主。任务完成奖励:回春丹一颗。」
“云祁大人!我虽然来迟了,但是你先别急!秦栀大人还可以抢救一下的!”
系统那不着调的声音再次响起,也就是褚云祁性子耿直,若是秦栀听见,一定会骂他故意拖延时间,非要到关键时刻才出场救急!
在系统的指引下,褚云祁颤颤巍巍地将“回春丹”放入秦栀口中,一瞬间外涌的鲜血按下了停止键,原本虚弱苍白的脸色也一点点恢复红润,塌陷的骨骼与损毁的经脉也肉眼可见地重塑……
如蝴蝶振翅一般,她睁开了眼。
目之所及,是褚云祁。
“傻小子,别哭了。”
褚云祁揽她入怀,滚滚而下的每一滴泪,都是失而复得的珍视。
余生,亦是褚云祁。
——全文完——
2024年11月13日
第99章 番外1
“绯月楼后卿大人钟情一人,少年时相知相许,一路上不离不弃,爱得轰轰烈烈,可她却在获得神识点化的那一日为救他而死,如同一把尖刀扎进了后卿大人的一生,怎能够忘怀,怎能不记她一辈子。
而我,是她的替身。”
女孩在她的自传书中写道,言辞恳切,不似自嘲。
“初见他时,六月初八,赤帝登基,羽人国的大日子。为贺战事平息、天下太平,我与一众舞姬被送入绯月楼寻欢取乐,酒池肉林的糜烂气味中,我穿过人流,跪在了他的膝前。”
“那时的我糟糕透了,发丝凌乱,轻薄的舞裙靠着一根绸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我被那场面吓到了,瑟瑟发抖着说。”
“后卿大人,求您怜惜我!”
“我已然不记得因何进了那荒诞的场所,只知道舞坊的师傅说,这是我们飞黄腾达的好日子,伺候好了达官显贵们,便如同飞上枝头的凤凰。”
“后卿大人手指按在眉心,斜倚着扶手,他高高在上,仅用脚尖挑起我的下巴,使我对上了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眸,浓密的睫毛如鸦羽一般在他眼下扫下一片暗沉沉的影子,我却依旧能清楚地感知他眼里乍起的亮光,如同碎在天空的星河,搅动了难以遏制的心绪。”
“我听见他喊起一个人的名字,如此的深情又悲切,而那个名字也在后来很多年里成为了我的‘代号’。”
——
“秦栀。”
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秦栀悠悠转醒,还未及看清眼前的事物,唇上便是一片柔软。
“唔。”被堵得有些窒息,两只手下意识间紧紧攥住了什么,对方却如触电般将她拉开,面上有着些许羞恼与不悦。
看见后卿大人阴沉的脸色,秦栀咽了咽口水,不安道:“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魔星后卿看着秦栀天真的模样,怒意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忧愁,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没什么,休息了一整天,想来你也恢复了体力。”
每每此刻,秦栀都觉得传言皆虚,这位后卿大人亲她的时候哪有半点顾念亡妻的模样
这种话也只敢心中腹诽,秦栀麻溜地起身,给后卿大人腾地方,可后者却捉住了秦栀的手,道:“你应该扇我的。”
哦对,入夜的例行公事,得先给他几巴掌,这是他偶然发疯时立下的规矩,不仅哄着秦栀抽他巴掌,有时疯得彻底,还叫秦栀陪他玩师徒扮演,行禁忌之举。
得,这位哥玩得挺变态的啊,有时候狠劲上来了,非要秦栀扇到嘴麻说不出话才罢休。
看来今天又发了疯,秦栀习以为常,不多啰嗦,伸手就是一巴掌,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心,继而又说:“绯月楼的饭菜不好吃吗就这般没力气”
好家伙,看来今天瘾有点大!
秦栀挽起胳膊上的绸缎,反手又是一巴掌,怕魔星后卿挑三拣四,连着补了两三下,想着这下应该满意了吧!
可魔星后卿却扯过她的两只手按在微微泛肿的脸上,像只小狗似的,眼巴巴抬起头看向她,道:“你都不心疼我吗……”
这可给秦栀整不会了,来绯月楼的这一个月里,她可从未见到后卿大人有过半分言辞软和的时候。
秦栀凑近闻了闻,果然,满屋子的栀子味也难掩一身酒气。
“后卿大人喝多了,要不今日,就算了吧……”
“你都不心疼我吗”魔星后卿又重复了一遍,沉稳贵气的眉宇间,透露出一股真诚的傻气。
秦栀无奈,只得顺势揉了一揉,安抚道:“今日后卿大人在外头辛苦了,抱抱。”
魔星后卿被秦栀紧紧抱住,秦栀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如同安慰在舞坊养着的小黄,小黄每次打架输了,都要回来抽抽涕涕地对着秦栀求抱抱。
块头是比小黄大了些,安抚还不是一样的安抚。
秦栀正走神,耳垂却被人轻咬了一下,她被那人紧紧揉在怀里,锢在腰上双手如同铁钳似的,让她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温热的喘息声,只听魔星后卿淡淡开口:“你这样拍我,是把我当小狗打发了吗”
这小子何时学会了读心术
秦栀嘴硬反驳:“当然没有,我是真心地心疼大人。”
魔星后卿懒得与她辩驳,许是真的困乏了,竟倒在秦栀的肩上睡了过去,今夜少了更加深入的交流,秦栀十分开心,每每尤花殢雪,她都要腰酸背痛好几日。
她轻轻拍了拍魔星后卿的脊背,等他睡定后才缓缓将其推到床榻上躺好,又细致地替他掖好被角。
她走进庭院,一边荡着秋千一边赏水中月,绯月楼的侍女养了只小黑鱼,哦不,是只大胖鱼,听说之前的大战中侍女逃命路上还用水缸带着黑鱼一起跑路,也是可爱。
秦栀松弛地伸了伸胳膊,觉得安心又惬意。
她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第一次被魔星后卿抱上这张床时,心里有多忐忑不安,可他只是吻了吻秦栀的额发,动情地说着:“别怕,阿栀,若你不愿,我不会动你。”
秦栀不知“阿栀”是何意,只知道那个传闻中暴戾恣睢的绯月楼楼主,正恳切又温柔地对待自己,倾注他所有的偏爱,让秦栀一瞬间沦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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