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一出闹剧,”李侧君放下茶盏,眸光冷然,“也不知那小子是妄想攀高枝,还是真的就如此蠢笨,不计后果。”
“精神倒是挺好,”沈路撑着头,慵懒地评价,“逸欢,我看你对他印象不错?”
“嗯,”沈随安没有反驳,“挺有趣的。”
“呵,”李侧君轻笑,“这等行事莽撞,连外表都不好好打的粗糙男子,放在你眼中竟是成了有趣?”
“顾云熙行事稳重,表面端庄,对吧?”沈随安也笑着,“但还不是和离了。有些时候,我觉得外在没那么重要。”
“但也至少要拿得出手。”李侧君警告道。
“放心,”沈随安嘴上应着,“我还不至于跟人见上一两面就把人娶回来。”
“之前说过的,”沈路开口,“这次,你的婚事,家里人不插手。但要是搞出乱子,后果你也要自己承担。”
“女儿知道。”
*
其实李昭一直都很满意顾云熙。
顾家小公子确实被养得很好。长得漂亮,足以配得上逸欢,擅长琴艺,也擅长刺绣,兴趣足够文雅,不管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而且这孩子在长辈面前虽然冷淡了点,但从来都没犯过错,一向稳重大气,知分寸,除了偶尔会稍微娇气点之外,李昭并不觉得顾云熙有什么问题。
不如说,以顾家那种程度的溺爱,只是娇气一些,根本就算不得缺点。有些男子本身就是被娇惯着长大的,稍微有些个性很正常,这种情况只需要妻主多多管教就能继续过日子。
只是李昭也知道,他家逸欢性格好,不会借着自己是妻主就在夫郎面前耍威风,也不会做那些个先给一棒再递甜枣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在稳住顾云熙,只希望逸欢能早点把顾云熙这颗心给捂热,二人也能和和美美地继续下去。
结果没等顾云熙那边开始软化态度,沈随安就主动提了和离。
李昭对和离这件事意见很大。
一来,人家顾云熙只是口头上犯了个小错,只要好好道了歉,这件事未必不能过去,而且那天本身二人就刚吵完架,人在气头上,没控制住言行也正常。
二来,其实李昭也是有点怜惜顾云熙的。顾家现在情况不好,直接把人给休了,已经被破了身,跟别人有过妻夫之实,还没有家族撑腰的顾云熙,会很难再嫁出去。即使勉强嫁了人,怕不是也会被人在背后指点很久,想找个合适的妻主非常难。
他觉得,逸欢这事做的有些太过绝情。
好歹是三年妻夫,怎么也该有点感情,不能说和离就和离,说不要人家了就把人赶走吧。即使真的过不下去,把人养在府中,也并不算是个负担,沈家人又不会拦着沈随安纳其他侍君。
可沈随安真的连个名头上的位置都不想给他,爽快地起草了一纸和离书,连沟通的机会都没留下,只用了一晚上,就解除了二人的妻夫关系。
还没等李昭从这件事中缓过神来,仅仅过了一天多,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个什么陆家子。不仅抖出了沈随安和离的消息,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言要与他家逸欢成亲!
不知好歹!
他家逸欢是随便一个男子就能觊觎的吗?更何况,这少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男子,整个人灰头土脸,肤色也被晒得偏深色,头发乱糟糟的,跟沈随安那只在路边捡来的流浪狗有的一拼。
真是晦气。李昭哼了一声,起身离开这里,要回翠乐庭。
虽说逸欢这次准备自己决定婚事,但李昭也并不想完全放手,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陆家子这种货色进了沈家的门。
……看来,他要去找赵岚卿吹吹耳边风了。
他的话不听就算了,亲爹爹的话,沈随安怎么也得听得进去。
*
陆湫趴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大晚上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实在没办法了就起床耍耍棍子,累到没力气也就睡着了。
他的婚事彻底黄了。现在母亲见了他就头疼,弄得陆湫都不敢出院子,撞见母亲就相当于触了霉头。昨日爹爹来看他,没说几句话就开始自怨自艾,觉得是自己出身不好才害得陆湫变成了现在这样,弄得陆湫烦得要死,草草安慰几句爹爹后就闭门谢客。
他还不是为了保护爹爹才变成这样……可在爹爹眼中,似乎维持一个男子该有的样子,再嫁一个好妻主,比不受欺负更重要。
陆湫不喜欢这种想法。他摩挲着手中那只陶制的、小鸟形状的哨子,想起了沈随安扶着他站起身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温热的手。
她一直都是那样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陆湫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温柔。正因为她会低头,看到陆湫这种低微的人,所以陆湫才会被她吸引。即便这会让陆湫无数次地认清他们之间的差距,他还是会一次一次,毫不犹豫地,靠近她——
哪怕飞蛾扑火。
陆湫小时候丢过一次——是被武氏故意弄丢的。
那个时候,他胆子还很小,还在学着爹爹,努力做个端庄守礼的世家男子。武氏借着出游的机会,把他扔在了林中,或许只是想像往常一样把他找回来,再苛责他怎么自己跑丢了吧。
可武氏没能预料到,天空忽然落了大雨。
据陆椿后来说,那次,武氏其实派了人去找他,但找了两次都没找到,一直硬生生从下午拖到了晚上,才极为不情愿地把这件事告诉了陆守一。
这也是陆湫印象中唯一一次陆守一斥责武氏的事情。因为如果没能找到他,或许他就死在了那里。
可那个时候,陆湫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找他。
落雨的夜晚,城郊的树林中,蜷缩在树下的男孩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很冷,可他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漆黑的夜压的他喘不过气,呼呼作响的风声犹如恶鬼在咆哮,吓得小孩连哭泣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惊扰了什么可怕的妖魔。
头好疼,好难受。
他觉得自己要失去意识了。
而在这时,一道隐约的光亮从远处接近。
一匹马停在了他身侧,而后,那人轻巧地跃下了马,提着灯照亮了小孩哭得多凄惨的一张脸蛋。这人没有立刻询问,而是蹲下身,拿出随身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才温声开口:“你是陆湫吗?”
“我、呜……我是……”陆湫声音颤抖,几乎要说不出话了,可他却没有挪开视线,而是用力睁大眼睛。
眼前被模糊的光与细碎的雨沾染的少女,虽然也被淋湿了发丝,却丝毫不显得狼狈。她带着笑容,像话本子里的故事中,那种从天上来到凡间的神仙一样,温柔又美好。
陆湫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好好看。
“那就对了。”
少女握住了他的手,扶着他起来,然后把他揽入了怀中。一股不知名的、却能让人闻起来很舒服的香气充斥着小孩的鼻腔。陆湫知道自己身上脏,可他忍不住,忍不住去接近这个人,接近温暖的源头。
他回抱住了这个人,紧紧地与她相贴。
“啊……”少女轻笑了一声,声音在他的耳边,“也不问问我是谁就抱?要是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
骗走也愿意。陆湫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那些妖怪都像她这样好看,陆湫是不会害怕的。
“唔,看来是发了烧,”带着凉意的手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哭了,乖。”
“给你看个好东西。”
陆湫失去了刚才的怀抱,很不情愿地跟她分开了。而眼前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陶瓷做的小鸟,稳稳地放在手心。见陆湫的注意力被吸引,那人勾起嘴角,含住陶瓷小鸟的尾部,轻轻吹了一口。
像鸟儿一般的叫声响起,引得远处的鸟都被这声音惊扰了。
陆湫愣住了,表情呆呆的。而眼前的少女把这个鸟哨塞在了他的嘴里,他下意识吐出一口气,于是又听到了刚刚的鸟叫声。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半天才继续说话。
“好玩吧?送你了,本来是给我弟弟带的……”她丝毫不收敛笑意,随手揉揉他的脑袋,“现在,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你母亲都急坏了。”
他忽然很抗拒母亲,很抗拒那个所谓的家。
“我不……呜——不要……”
这个人,对弟弟那么好。可他的家却不一样。姐姐跟弟弟与他很生分,而除了爹爹之外,没有人会喜欢他。回去之后又要被惩罚,又要被针对,每次都是这样。爹爹让他忍让,让他学得乖一点,可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把自己变乖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不喜欢回家?噢……”少女似乎有点疑惑,不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她捏了捏男孩的脸颊,“笨啊。”
“受欺负了还听话?那别人只会一直欺负你的。”
“挨了打,那打回去不就好了?被丢在这里,那自己学着走出去不就行了?”
“多来几次,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可是、我是男孩子……”
陆湫结结巴巴地想反驳,男孩子不该那样随便打人,可他又怕这个神仙姐姐不高兴,有点委屈地忍不住再度贴近她,抱她。因为埋在姐姐的肩头,他听这个人的声音有点模糊。
“那又怎么样?不也有手有脚的,缺什么了吗?”
“好啦……不跟你争了。”
“先跟我回去,再不走,就要真的烧成傻子了。”
他被少女抱了起来,放在了马上。而后,自己冰冷的后背被对方的热度包裹住。让人安心,安心到想这样睡过去,想在她的怀抱中一直待下去。
陆湫紧紧攥着手中的陶瓷哨子。
在朦胧的记忆中,他听见有人喊了一个名字,她们喊那个神仙姐姐,为“逸欢”。陆湫意识到自己被抱下了马,被送到了母亲手中。周遭的一切都很喧嚣,他失去了那股香气,失去了温暖的怀抱。
母亲一遍一遍说着,谢谢小姐出手相助。陆湫猜,母亲应该不知道她是谁。但陆湫即便烧到迷迷糊糊,也依旧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味道,她的声音,她的脸庞。
此后,再也无法忘记。
第17章
“湫哥,”陆椿踏进陆湫居住的破落院子,把手中的信件扔给趴在床上郁郁寡欢的少年,“母亲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战友寄来的信。”
“哪个啊……”陆湫懒懒地问了句,“母亲不是一直不愿意让我提当兵的事儿吗,怎么这次还帮别人转交信件?”
“因为这封信,是沈家大小姐沈君钰托人转交给母亲的。”陆湫回答。
“……沈家大小姐?!是那个沈家吗!”陆湫瞪大眼睛,连忙坐起身,开口就要提起那位,“那沈随安她——”
“没有这位的事,”陆椿平静地补充,“没看到,也没听说这位沈二小姐在,别胡思乱想。”
“……噢。”
陆湫撇撇嘴,接过那封被叠起来,还给包了好几层油纸的信,重新趴了回去,再慢悠悠地打开。陆椿也不走,坐在他哥的凳子上看他的反应。
他们家还不至于到连别人给陆湫写一封信都得拆开来看一眼的程度,但陆椿其实一直很好奇哥哥的从军经历,也好奇他真正的境遇。毕竟陆椿是个很懂事,很让家里人放心的孩子。他从未出过王城之外的地界,没看过那些诗人口中的边塞与荒漠,没做过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情。
其实陆椿一直觉得陆湫挺厉害。即便他自己不会那样去做,也无法讨厌敢于踏出这一步的哥哥。在小时候,陆湫还没开始叛逆的时候,陆椿跟陆元枫其实都有被武氏,也就是他们的爹爹教唆着欺负过陆湫。
从把人推进泥坑,故意弄脏他的课本这种小打小闹,到把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件新衣服弄坏,导致刚穿两天就被迫打了个丑得要命的补丁,甚至是告诉陆湫错误的信息,让他在家宴上犯错出丑。
那时候的陆湫像个软包子,随便捏,不管怎么逗,怎么冒犯,他都不敢反抗,也不敢生气。陆椿和陆元枫甚至经常觉得没意思,偶尔陆元枫还会故意去唱红脸,假装安抚,实则让对方放松警惕,而陆湫也确实如她们所愿,一次一次地轻易相信了她们那伪装出来的善意。
陆椿的哥哥很笨。
一直到陆湫走丢一次,又被找回来之后,他才开始逐渐转变。
也算不打不相识。陆湫在那几年转变的时间里,把陆元枫跟陆椿做过的事情都一一报复了回来,三个人打过无数次架,从最开始的陆椿跟姐姐把反抗的陆湫摁在地上打,到后来,陆湫一个人就能反制她们两个。或许最开始想改变关系的契机,也是她们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压制和欺负陆湫的能力了。
虽然每一次,陆湫都会因为这种事情受到更严重的惩罚,可至少他不再害怕了。他变得更为勇敢,更为凌厉,也好像比之前更开心,活得更痛快。
偶尔,陆椿会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向往他。向往他的自由与张狂。
陆椿跟陆湫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多么相亲相爱的兄弟,不会互相撒娇,不会黏在一起,也忘了从几岁开始,陆椿就再也打不过陆湫了,还因为陆椿总是容易被欺负哭,弄得陆湫好像有点嫌弃他。
明明是该他嫌弃陆湫才是,每次被陆湫用“你好不中用”的眼神看着,陆椿就一肚子委屈。
陆椿知道自己跟姐姐小时候很坏,毕竟不是一个爹爹所生,她们永远没办法和陆湫成为真正的手足兄弟。可是,在陆椿逐渐长大,察觉到武氏的心思之后,他和姐姐都做出了选择,与陆湫的关系,也变得稍微和平了一些。
其实,陆椿还是有点想听陆湫出门在外的经历,想听那些不该被男子听到的战场上的故事,想借由陆湫的眼睛,短暂地去一下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说不出口。但或许,能从哥哥看到信的表情上窥探一二呢。
于是陆椿见陆湫安静地趴在那里,看着那张信纸,过了没几秒,他哥那十分困倦的双眼一瞬间瞪圆,整个人好像很迷茫一样,慢慢转头看向他。
陆椿:……?
“……你知道,沈明琦跟庆国公府是什么关系吗?”
“沈明琦?”陆椿眨眨眼,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毕竟陆湫大部分时间嘴里冒出的沈家人只有沈随安一个,但他还是好好回答了,“是沈家的三小姐,就是那位沈二小姐的亲妹妹……好像说几年前参军去了吧,很久都没回——”
陆椿停住了。
参军。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凑到陆湫身边,去看哥哥手中的信纸——而那张信纸上赫然写着什么“接风宴”、“邀请”、“沈明琦”,还有地点……
庆国公府。
*
“慢点吃,闻序,”沈随安好笑地看着桌上越堆越多的空盘子,“你出门几年,胃口见长啊。”
“嗯,”沈明琦,也就是闻序,抽空答应着,捧起一盅汤咕噜咕噜喝起来,末了还长长叹了一口气,才满足地说,“……还是这万香楼的菜好吃,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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