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陆椿给陆湫好了领子,让他站起来,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把陆湫的双手都抹白了,这才勉强结束,“哥你记得,这个粉正常碰没事,但沾了水就会掉,你的脸跟手可千万别沾水,不然会很难看的。”
“好。”
陆湫对着镜子,左右看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好看,就是稍微更像那些世家公子了一点。陆椿给他挑的衣服比较宽大,正好可以稍微遮盖一下他那有些明显的肌肉线条。
但这样……真的可以吗?
“到时间了,”陆椿看了看插在一旁的香薰,“来,跟我学着,慢点走路,不要着急,要矜持,要端庄。你就这样,一直走到门口。”
“可是这又不是庆国公府!”陆湫抗议。
“当做练习。”陆椿偷笑。
第19章
马车摇摇晃晃,坐在车上的陆湫极为不适应地扯着自己身上那件鹅黄色、绣着繁复花纹的长衫。
他从军三年,穿惯了短衫与劲装,也习惯了把头发弄成不影响活动的样式,结果就为了出席宴会,突然盛装打扮,连发型都被做得十分复杂,这让陆湫总觉得身上不舒服。但碍于身边男侍警告的眼神,他没办法做出更大的动作,只能一直像长了虱子的猴子一样小幅度地扣扣挠挠。
“二公子还是稍微控制着点,”那人开口就是凉薄的话语,虽然身份是下人,但在陆湫这个主子面前并不会显得低微,“谨记自己是代表了陆家的脸面。起码家主大人不会希望听别人说,陆家是当真养出了只泥猴子。”
陆湫没顶嘴,乖乖停下了动作。这人很难应付,要是让他把自己做的正常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母亲,那陆湫身边的看管一定会更加严格,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长时间不归家,陆湫身边本是没有男侍的,但毕竟是去人家沈府做客,母亲还是给他安排了个贴身的人。表面上是让男侍照顾跟伺候他,实际上则是管教和警醒,防止他又一次失态。
男侍名为知礼,是个古板严肃的家伙。他已经跟随了陆湫母亲陆守一十几年了,因为身体有顽疾,一直未出嫁,这些年都在尽心尽力侍候着陆家,就连武氏那种嚣张惯了的,都得对他客气几分,摆出点笑脸。
本来依照陆湫之前做出的事情,陆守一是决计不会再让他出门的。但奈何人沈家直接托人递交信件,指名道姓邀请了陆湫参加,且是只邀请陆湫。陆家对沈家可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利。无奈,陆守一是咬着牙同意了陆湫的这次出行。
对此,陆湫倒是不太在意。他从没想过按照母亲为他决定好的道路行事,反正早晚都是要跑的,区区一个禁足令关不住他。只要母亲没有动真格地把他锁在屋里,他都是有机会逃走的。而他现在留在陆家的原因,一是养伤,二是为了多见见沈随安。
陆湫知道,自己没有希望能真的跟沈随安成亲。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想不遗余力地尝试一次,起码要告诉她,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
至少等以后死在他乡异地时,不至于后悔。
陆湫不想再经历那种后悔。
在被敌人的刀刃刺中腹部,由于失血过多而意识朦胧的时候,他是真得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可比起死亡,陆湫更害怕的是没能见到沈随安、没能在对方生命中刻下印记的遗憾。
这种遗憾让他在回来之后一次一次地做出荒唐事情,如果这些事能让沈随安记住,有一个人会不顾一切地、热烈而真诚地喜欢她,对于陆湫来说,也就足够了。
即使是拒绝,他也想听沈随安亲口拒绝他。只要被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只要她说不希望他再继续,那他会乖乖听话的。
*
因为外出当兵,沈明琦几年未着家,身量长了不少,她曾经那些衣服早就穿不得了,身上这套还是前几日赶工做出来的新衣。
沈家大姐跟三妹都喜欢暗色,大姐沈君钰是因为暗色显得沉稳端庄,而沈明琦纯粹是觉得耐脏。今天沈明琦身上那套是藏蓝色的衣衫,乍一看制式很简单,但用料讲究,剪裁得体,加上沈明琦自身克制的气质,让她身上那股来自战场的肃杀感都被削减了不少,看起来还颇有点文气,像个书生。
沈随安和姐妹们不同,她喜欢浅色与亮色的衣服。虽然她的容颜并不是浓烈派长相,但一些鲜亮的颜色在沈随安身上也很少会掩盖她自身的华光。为了配合妹妹,她也选了套青蓝色的衣服,不过她没有做太多刻意的打扮,头发束得也稍显随性,有那么点敷衍在里面。
此时宾客还都没有到来,沈明琦跟沈随安一起,在云水居这边待着,逗狗玩。
“蹲下。”沈明琦跟乌裘大眼瞪小眼。
“汪!”乌裘晃晃尾巴,不停地在沈明琦脚边打转,就是不执行命令。
“蹲下——”沈明琦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撕了一块肉在乌裘脑袋顶上晃。
“汪!汪!”小狗蹦着跳着去够那块肉,但对方一次拿得比一次高,让小狗怎么也碰不到,只能继续围着她打转,看起来急坏了。
“二姐,”沈明琦盯了狗半天,吐出一句话,“……你这狗是不是有点傻。”
“不会啊,”沈随安眨眨眼,“乌裘,蹲下。”
这次小狗没再叫,很乖地小跑到沈随安身前蹲下了,尾巴还在不停晃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沈随安,吐出了粉舌头。
“爪子。”沈随安伸手。
乌裘抬起左爪,见沈随安不接,又试探着换了右爪,但沈随安仍旧不接。小狗这下看起来比没吃到肉还急,好像很委屈一样,哼哼唧唧地拿爪子扒拉沈随安的裤腿,直到被对方揉了揉脑袋,又好好握了握爪子,才满足地安静下来。
“你看,”沈随安眼神无辜,“挺聪明的。”
“噢,”沈明琦懂了,还是得看人,于是她没再逗小狗,而是把肉撕好了堆在地上,“吃吧。”
“汪!”见有吃的,小家伙屁颠屁颠就跑过去了。
“贪嘴。”沈随安觉得好笑,轻拍了一下小狗的屁股。
“一会儿我要去门口一趟,二姐一起吗?”
“一起,但我只接长宁,”沈随安说着,这次的宴会孟青桓也会来,“上次她陪我喝了酒,这次我可得好好招待她一下。可惜倚梦姐今天没来。”
“那陆湫呢?”沈明琦问道。
“……”
沈随安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她对陆湫印象不错,对方出色的身手与张扬热烈的性格都让她十分感兴趣不假。可她不希望仅仅因为这些就去认可一个男人。或许是顾云熙的原因,她现在的内心被筑起了好几道防线,沈随安不认为陆湫能闯进去。
况且,她又该用什么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口中的喜欢呢?陆湫又是因为什么才对她如此执着?如果这是一个谎言……那她又该怎么去应对?
“你自己安排吧,”她笑着说,“反正我和他也并不算相熟。”
“好。”沈明琦不会逼迫姐姐去见陆湫,反正机会她已经创造了。
*
行驶中的马车减缓了速度,最终停驻下来。前几日傍晚被揪着耳朵进门时,陆湫可没有闲心去关心沈府的装潢,而这次再来,他总算是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虽为名门望族,可沈家的风格是十分简朴大气的,不像陆湫曾经去过的其他家族一样充斥着华丽的装饰。打眼一看,庆国公府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干净、规整,且沉稳,像极了沈家一直以来的秉承的行事准则——守正立身,不偏不倚。
这次因为是给沈家三小姐办接风宴,所以安排的内容不多,等宾客齐至,尽数落座,才会正式开始宴会。陆湫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脏安静下来,在知礼的搀扶下,小心地下了马车。
他很快就看到了沈随安。
对方似乎是在等人,嘴角勾着笑,手握一柄竹扇,轻轻给自己扇着风。风扬起她那几缕未被束好的发丝,让她显得更加随性与自然,也更加好看。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陆湫,只看着身边人,像是在说着些什么。
再将视线往她旁边扫去,陆湫这才注意到了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的沈明琦。这个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每次对方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眼神,要么是又要骂他没心眼,骂他笨,要么就是他又提起了沈随安。
其实陆湫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沈明琦。
即使对方在信中已经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还跟他一个无名小卒表达了隐瞒这件事的歉意,还保证了没有把他的那些碎碎念告诉沈随安……可陆湫还是难受得紧。就好像自己熟悉的人忽然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只是听闻过名字的厉害人物,他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不过陆湫的脚步是很诚实的,他径直向着二人走了过去。只是,在他走过去之前,几道影子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陆湫定睛一看,为首的人他之前见过,是上次在集市上看到的,对他语气很差的少年。等后面回了家,他才被得知消息的陆椿提醒,对方是左丞相家的次子曹语霖,而且这个曹语霖,似乎也对沈随安有意。
“哟,今天没顶着那张黑猴子一样的脸出门了?这粉厚得都快飘到我衣服上了。”曹语霖施施然开口,丝毫不遮掩目光中的鄙夷跟嫌恶,“还真是不要脸面啊。”
“区区一个陆家子,竟敢三番五次地往逸欢姐姐身边凑,你母亲跟爹爹都没有教过你什么叫自知之明吗?”
他并不喜欢被人这么说。陆湫握紧了拳头,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毕竟他已经得知了对方的身份,陆家之于丞相府,就相当于蚍蜉之于猛兽,只需要轻轻一压,就能像是踩蚂蚁一般毁掉她们。无奈,陆湫索性沉默着想快速穿过那几个人,可对方看准了他要过去,就是故意挡住他的去路。
而这次,不再是曹语霖亲自出面。曹语霖身后走出了一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子,用袖子半遮着脸开口,虽然轻声细语,但陆湫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怀好意:
“哎呀……语霖还是莫要跟这种人家置气,别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他看似小声说,却用了在场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在说完后,这人还带着似笑非笑的脸走到了陆湫面前。
“听闻陆家次子对沈二小姐一往情深,刚被从军营里抓回来,就迫不及待跑到人家跟前表露心迹。这等‘果敢’的行径,可是闹得满城皆知……”
“只可惜,也不知道口口声声说想跟沈二小姐成亲的男子,在那全是女人的军营中待了足三年,还是不是完璧之身……”那人眼中的讥讽被他面上的温和与礼数掩饰得很好,“该不会是觉得人家沈二小姐跟顾家子和离,就不会嫌弃你这种沾满女人味儿的东西了吧?”
“那你还真是想得太美好了……”他用手扇了扇周围的气味,“脏透了的家伙身上那股臭味,隔多远都能闻见。让你来这里,还真是污了人家庆国公府的门楣。”
“你——”
陆湫不是没被骂过,可对方就在这种场合直接污蔑他的清白,但凡是个男子都无法忍受。只是,在他想要开口之前,身后的知礼就不动声色地拧了一把他的伤口处。
——很疼。
陆湫身上的伤没好全,膝盖、后背,还有之前被咬破的口腔内壁,细小的疼痛时刻都在,这下被贸然刺激,更是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比起身上的疼,还是被如此侮辱更难受。陆湫纵使满腔怒意,也不敢就这样在庆国公府发作。而且,沈随安就在不远处,她会不会也听见这出闹剧?会不会也……认为他,不干净?
“哈哈,还是柳哥哥会说,”曹语霖笑着赞同,“走了,免得跟不干净的家伙待久了,身上都染了味儿。”
从他身前走过的一行人没有留给他一个眼神。陆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有人走来。
不是沈随安,是沈明琦。
“……闻序姐,”陆湫声音闷闷的,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情绪,“你骗我。”
“我的错,”沈明琦其实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事端,只当陆湫被熟人拉去聊天,所以才没过来跟她和姐姐打招呼,不过她还是提醒道,“我二姐跟孟家将军先行去宴席主厅了。”
“好,”陆湫暂时压下心头的沮丧跟焦躁,还有根本抚不平的愤怒,“那我现在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路的陆湫回了头,想开口再问一句,可沈明琦也忙着去找其他人,没有空时时刻刻看顾他,他只能按照沈家家仆的引导,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主厅。
其实他想问,除却这一次,他还能再有机会见到沈随安吗,他还可以再贪心一点吗。但即便沈明琦有空,他也不确定自己可不可以问出口。
陆湫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似乎这一身衣服跟打扮,真的束缚住了他,把他变成了以前那种温吞、胆怯,没有用的模样。
第20章
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痴念,要放弃吗?
陆湫并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他与沈随安有着天壤之别,她是天边明月,而陆湫仅仅只是地面上被她半抹光芒照亮的一株野草。
野草何其多?
世上有的是比他更好的花花草草,况且,他这一株还不那么漂亮。
可是……
他是干净的。他从来没有被别的女人碰过,即使沈随安不要,他也会把自己的贞洁完完整整地留下来,除却她以外,不给任何人。那些闲言碎语影响不到陆湫,可沈随安的态度会影响。
他不要沈随安误会自己,不想被沈随安讨厌。
身处男眷席位的陆湫多少有些坐立不安。沈随安的位置离他有些远,在对面的长桌,那边其实也有男人,只是没那么多,陆湫可以看见,有个怯生生的小少年坐在沈随安另一边,时不时将视线落到沈随安身上。
而沈随安正在跟好友闲谈,神色轻快,姿态放松,偶尔被身边人逗笑,也能笑得那样好看,不管是同谁说话,都会让人心旷神怡。注意到身旁少年的拘谨,她还会上手给那人斟茶,低声和他说话,直到少年的嘴角略微扬起,她才继续去与好友交谈。
这样一位只需存在就吸引着无数目光的人,又哪里会差陆湫一个呢?
他与沈随安的距离,是门第之间的差距,是宴会上的席位的安排,是别人目光中的情绪。
那些人看向沈随安,是要把她奉到高处。而看向陆湫,却只想让他好好待在泥土中,别脏了他们的眼睛。
……再看看吧。
陆湫有些颓丧地歇了心思,表面还是端正地坐着,实际上思绪早就飘远了。等宴会结束,如果能看到沈随安,他想去找她说话——可是,说什么呢?说自己是贞洁的吗?
不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虽然这个也要说。陆湫想把自己那些喜欢说出来,想把自己在看着她说出来,想知道,沈随安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要怎样才能配得上她眼中的温柔?
或许……陆湫有点纠结地扯了扯袖子,生涩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也拘谨一点。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陆湫觉得,沈随安是很喜欢身旁那个少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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