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挺辛苦的吧,”沈随安早就注意到妹妹饱经风霜,晒成蜜色的皮肤,又心疼又欣慰,“最近就好好待在家中歇息,等过几个月再跟你长宁姐一起南下,让她多照顾照顾你。”
“好。”
沈明琦是个话不多的,从小就不怎么爱多说话,看起来有点闷。但她耐吃苦,不挑食,好养活。明明也是个世家小姐,她生活作风却糙得很,完全不像她的爹爹李昭。以前沈随安还听李昭感叹过,他生下来这一女一儿,没一个随了他。女儿老实沉闷,儿子胆小怕事,跟她们爹那种张扬的作风一点都不像。
虽然沈明琦嘴上说不出几句话,不过精力倒是充沛,小时候就被发现有武学才能,从小跟着一个已经不带兵的燕老将军学武,在五年前,沈明琦刚过十四岁的时候,她就打算去参军,在外闯荡个几年。沈明琦去的是镇北军,十八岁那年,她已经坐到了小将军的位置上。
在几个月前,镇北军获得一场大胜,起码一年之内,北国那边的军队都不敢再来犯。而那场战役中,小将军沈明琦带领的队伍奇袭了对方的后备军,截断对方的补给线,给这场胜利提供了基础。
不仅如此,在战役结束后,沈明琦又接受了皇命,快马加鞭赶往了西北方向受了洪灾的区域去帮忙安置流民,处瘟疫,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最近,一切事情都结束,她才得以回一趟家,顺便歇息一下。
所以这次沈明琦回来,沈家是要办个宴席的。不仅仅是各个家族要来人,就连皇宫那边都会来几位人物。
等到孟青桓孟将军休整好,沈明琦会随她一起南下,准备一举解决南方的蛮夷。近期早有传言,说南国国君的位置上竟然坐了个男子,他昏庸无度,害得百姓民不聊生,导致南方一些见不得人的血腥交易屡禁不止,甚至有一些南蛮自立门户,屡次在边境侵犯牧民的居住地。虽然之前孟将军那场胜利让那国君暂且安稳下来,可根源不解决,也终究不得安宁。
沈随安虽然担心沈明琦的安全,但也解妹妹的抱负。她的妹妹是要建功立业的人,作为姐姐,她能做的就是支持她,然后在她回来的时候,给妹妹多喂点吃的。
沈明琦上午要进宫面圣,正好沈随安要去打秋风,二人干脆同行。等沈明琦被封赏,沈随安又当场作出一首夸赞亲妹的诗文,还悄悄把之前说好的字画给了那位女官后,沈家姐妹才被龙颜大悦的陛下给请出了皇宫,后面还跟着几车的赏赐。等到出了宫,沈随安立刻就带着自家饿得不行的妹妹出来下馆子了。
“闻序,”沈随安看到已经吃累了,捧着肚子稍微歇息一会儿的沈明琦,提醒着,“下个月那场骑射会,长姐让我们一起去。”
“她在信中跟我说了,”沈明琦答应着,“去就行了。”
“要再买把好用的弓吗?”
“我不挑。”
“那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
“行。”
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微风,让沈明琦眯了眯眼睛。她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
“……对了,逸欢姐,我有个下属前几日回了王城。”
“嗯?”沈随安不知她为何提起这回事。
“他是被赶回来的,”沈明琦说,“因为男扮女装,扰乱军纪。”
“男扮女装……”沈随安好像有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昨日,听我爹爹说起你被人求亲的事情,才知道你已经见过他了。原本我早就想让他跟你见一面的,因为他总是念着你。”
“所以,那个陆湫是男扮女装去参了军?”沈随安有点难以置信。
“嗯,”沈明琦点头,“他装的很差劲,要不是我护着,早就被发现了。这次是那边已经安稳下来,开始论功行赏,军书上他用的名字五年前就死了,才被查出来。”
“……噗。”
“我写信给长姐,让她帮忙摆平了陆湫顶替别人参军这件事,然后,邀请了他来过两天的接风宴。”
“……所以,你想让我见他?”沈随安撑着脑袋,勾起嘴角,有点好奇自己妹妹这份行为。
“对,”沈明琦回答,“因为我听说你跟顾家那个和离了,而他心悦你。”
“我又不一定会心悦他,”沈随安并不在意,“而且,我被顾家小公子伤得太深,暂时不想娶夫郎。”
“……那我把他的名字划掉?”沈明琦皱着眉,看样子有点苦恼,还担心地看了看沈随安,似乎是想确认她有没有露出伤心的表情。
“那倒也不必,”沈随安失笑,她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直,“骗你呢,我没被伤到。但短时间我不想娶夫也是真的,毕竟男人的心思太难懂,我觉得自己搞不清楚。”
“……陆湫应该挺好懂的。”沈明琦托着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
好像也确实。
沈随安短短两次跟陆湫的见面,对方都是把情绪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不需要她去猜。
可她仍然不想随便地去相信一个陌生少年口中的“心悦”。这份心悦是到什么程度?会维持多久?又可以承受怎样的重量?等他不再喜欢她,那一切是不是又会变得难堪?
她已经不想面对第二个顾云熙了。
果然还是不去娶夫更安稳一些。
不过。
“你好像对他印象很好?”
“他很能打,”沈明琦满意地点头,“很听命令,好用。还不会有小心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然后呢?”
“胆子大,不怕死。吃饭口味还跟我差不多。”
“……你不是什么都能吃吗?”
“嗯,他也是。”
“还有呢?”
“他救过我。”
话落,对面人收敛了笑意。
“……闻序,你是在用你姐姐的婚事来报恩?只是因为他口中的心悦我?”沈随安有点不高兴,她的婚事好像成了自己家人的一件玩物一样,谁需要就给谁,“你不会跟他说了你是我妹妹吧?”
“不是,也没说,”沈明琦摇摇头,“那次他也差点死了。”
“所以?”沈随安语气不是太好。
“他在最后,觉得自己要死掉之前,只留下了两句话。”
沈明琦放下杯盏,望向窗外,听着街道的喧嚣,这喧嚣驱散了回忆的寒凉,可沈明琦至今也记得很清楚。
“他说我和你长得有一点像,说我身上有你的味道。”
“他说,他想见你。”
第18章
那是沈明琦唯一一次失误——突袭计划失败,小队的意图早已被敌兵洞悉得一清二楚。军中有奸细,她已经清楚是何人,毕竟那人就这么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她们面前,跟她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可这个消息,似乎很难再传回去了。
她的身边只有三个将士,而追兵已然策马奔来,在不得已之下,沈明琦一行四人被迫逃往林中,试图寻求一线生机。
陆湫也在其中。
沈明琦发现陆湫是男子,纯粹出于意外。
一开始,她对陆湫就有一些印象。对方在军中的名字叫宋晟,在沈明琦眼中,这个宋晟身手很好,吃苦耐劳,身材稍微小一些,灵活度惊人,武学天赋极佳。军中比武时她每次都参与,每次都进步,从最开始的经常挨打,到后面打到别人没话说,只用了区区几个月时间,沈明琦认为,只要再多学习学习,多积累经验,这个宋晟是可以继续往上爬的。
她有资格成为沈明琦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很少开口说话。有人说,她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被歹人割了喉,伤到了嗓子,很难发声,所以一直用厚厚的黑色纱巾挡住脖子下的伤痕。
但某天晚上,沈明琦见到了她偷偷跑出营地。她怀疑是军中细作,出于警惕跟了上去,结果就见本应是女子的宋晟摘下了黑色纱巾,露出喉咙部位明显的、属于男子的结构。那时候的她直接走了出去——在沈明琦看来,通过自己这边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取这个男人的信任与效忠,是绝对值得的交易。
于是,陆湫就调到了她的身边——她才知道,那个男子名叫陆湫,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原本,他也住在王城。
沈明琦没办法时时刻刻看顾下属,而被她指派去教陆湫军事战略的师者都被陆湫的冥顽不灵给气走了。看来对方仅有身体上的优势,并没有用兵方面的才能。虽然打了折扣,但好在陆湫心思单纯直接,野心不大,足够好用,只需要把他喂饱就能给人拴住,倒也不算亏本。
陆湫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正常说话,在别人面前很少发言。跟她交流时,陆湫完全没有对待将军的尊敬与畏惧,反而莫名与她亲近。
“你也姓沈啊……仔细一看,你跟她还确实有一点像,”沈明琦记得自己在给陆湫开小灶的时候,听他说过,“要是你认识沈随安就好了……啧,没事,当我没说,毕竟人家庆国公府的亲戚,哪能沦落到这种荒凉之地当兵。”
沈明琦沉默。她还真认识沈随安,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听到自家二姐的名字。
“沈随安是谁?”沈明琦没说自己与沈随安的关系,装作不清楚的样子试探。
“什么,你不知道吗?!”身边的人顿时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就开始絮叨,“那可是庆国公府的二小姐啊!是陛下都偏宠的才女!”
年纪不大的小子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堆对她二姐的夸耀,末了,陆湫摸摸鼻子,脸似乎有点泛红,腼腆地笑了笑,声音变得小了些:
“……其实,她是我的心上人。”
“我好喜欢她呀。”
原来是姐姐的追随者。沈明琦嚼着口中的肉,不知道该不该给二姐写一封信,提一下这件事……但还是等回到王城了再说吧。
她知道自家二姐招人喜欢,心悦她的男子排成长队能从庆国公府一直排到城外。可陆湫现在的身份是士兵,沈明琦不需要替他去考虑那些小情小爱,只希望他能够尽忠尽责。
是冷夜。
剧烈的喘息与狂跳的心脏让沈明琦耳边似乎响起嗡鸣。一支箭矢从耳边划过,穿透摇晃的火焰,刺进沈明琦身旁将士的头颅。原本的四人的小队一瞬间减员至三人。
“不能这样下去了——”身旁的陆湫顾不上伪装,对着沈明琦大喊,“找到防守薄弱的地方,杀出去——!!”
长夜无光,刀剑无眼。
或许是人本就不愿意回想那些令人痛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沈明琦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突破重围的。但她知道,当她的面前突然冒出来一个漏网的敌兵时,当那柄带着寒光的刀刃直冲她的身体时,是陆湫挡在了她面前。
沈明琦很冷静。
即使是面对别人的死亡,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末路,她也可以保持着绝对的镇定。
陆湫和其他的将士一样,是为了保护她,只有她才能做到一切。但陆湫和其他人又不一样,陆湫没有立刻死亡,即使小腹被刺中,但他还有希望活下来。
要走,要带他走。
感谢上天的垂怜。她们赌对了方向,抢了一匹马。沈明琦手在抖,但一刻也不敢停歇,可被她捆在背后的陆湫也不知是不是有所感知,居然一直在努力开口说话。
“沈、唔……咳咳……沈明琦……你知道吗……?”陆湫在这种时候,语气居然还带着笑意,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像是午后跟她的闲谈,“你真的……有点像、像她……像沈随安……”
“闭嘴。”沈明琦骂他,可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冷汗。
“我是、是要死了吗……?”陆湫懵懂地问,却又像是感慨,“我不想……不想死啊……”
“蠢货,你不说话就不会死——”她几乎要听不清他的话了,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冷风凛冽,几乎要隔开她的皮肤。
“你身上、也有一点,咳……和她一样的味道……好喜欢……”
陆湫似乎是眷恋地,小幅度地往她身上蹭了蹭。
“沈明琦……你知道吗……?我心悦她,可是、我还没……还没说出口……”
“我想……”
“我想见她……”
口中的血腥味与眼角划过的泪珠被沈明琦忽略,她目光如炬,坚定地、一刻不停地前进。直到天空已然微微泛白,那漫长而惨烈的黑夜终于到了尽头,而一直到满身是血污的二人也成功与军队会和,陆湫被送往军医的帐篷。
帐中,除却军医与陆湫,只有沈明琦。她是在紧急通知完战况跟细作的名字后才来到这里,还自作主张,要求军医们瞒下陆湫是个男子的事实。刺鼻的血腥气让沈明琦想要作呕,可她清楚,那些死去的人,与此刻还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陆湫,才更加痛苦。
小少年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只小鸟形状的陶瓷哨子,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阎罗的衣角。泪水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刻从眼角滚落,陆湫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在这种时候,还痛苦地重复着沈随安的名字,掺杂着低声的呜咽,不出太久,那呜咽就变成了细碎的呼吸。
沈明琦望着陆湫——她能做的不多,她不希望姐姐因为这件事情而为难。可如果陆湫熬过去了这次劫难,如果只是见一面,只是看一眼而已……
这个渺小的、卑微到可怜的愿望,她可以为陆湫实现。
*
“你确定这样能好看?”
“信我,湫哥,”陆椿的手在陆湫脸上抹来抹去,都涂了好几层了,还是没结束,“没有女子会喜欢深肤色的男子,大家都喜欢白的,那沈二小姐也不能免俗。不然,她之前怎么娶了顾家公子那种皮肤白得快能反光的男子呢?”
“……好吧。”
虽然不喜欢脸上与脖子上被敷厚厚的粉的感觉,但陆湫还是勉强忍耐了下来。毕竟是他过来请自己弟弟帮忙上妆的,求人也要有点态度,不能随随便便表现出嫌弃。
而且……陆椿说的也是事实。
他这种肤色,这种外表,还有这双布满了薄茧的双手……会不会确实不招人喜欢啊。陆湫有些纠结,掀开衣摆,摸了摸肚子上狰狞的伤痕。
陆湫身上的伤疤很多,但肚子上这个是最显眼,也是最难消除的。虽然在外面可以用衣服遮盖,但如果被发现他的皮肤不像其他男子那样光滑细腻,是不是也会遭人嫌弃?唔……好像跟沈随安走到这一步还很远……
“湫哥,”陆椿眼神透露着无语,“哪个世家公子会随便掀开衣服揉肚子啊,能不能矜持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陆湫敷衍地答应着,慢吞吞放下手。
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之前粗糙的生活习惯了。要是稍微注意一下,是不是也不会把皮肤弄成这个样子。陆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如果因此被沈随安讨厌,他是真的会难过。
陆椿细心而认真地给他捯饬着外在的一切。脸涂白了,发型做成了王城中的世家公子都喜欢的那款简单盘发,还戴上了个深色的木簪子。陆椿还把自己珍藏的、一直很少戴的一个小领子给拿了出来,系在了陆湫的衣服上,在这个处处都喜欢攀比的男人的战场中,外表是最为重要的一项,陆椿不希望自己的笨哥哥输给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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