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咬下一口饼的一瞬间,陆湫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所以,沈明琦口中那个做饭好吃的二姐,原来就是沈随安。那他明白了,毕竟他很清楚沈随安这双手有多吸引人,有多神奇,虽然陆湫以前并不知道沈随安还会做饭。
但不管如何,他也确实饿极了。
口中的饼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酥脆的表皮咬下去都能听见清脆的响,芝麻与香料在口中炸开,席卷味蕾,而绵软喷香的内陷也能顺利勾起人的食欲,吃完一口就想立刻吃第二口。
但他忍住了。
没能好好说话就馋到开始吃东西,已经是极为不礼貌的举动,陆湫不想在沈随安面前一次又一次地丢面子。虽然光一个饼就已经好吃到他快把舌头吞下去了,可……起码、起码不能失了礼仪,不能太狼吞虎咽。
他有在很努力地放慢速度,但不知为何,眼前却好像开始变得模糊。
别在这个时候啊……
陆湫抹了抹眼睛,吸吸鼻子,沉默不言,只希望沈二小姐不要看向他这里。
*
给人吃哭了。
应该不是难吃哭了吧?
沈随安挑眉,悄悄看着正小声抽鼻子,偷摸擦眼泪的陆湫。她好像总能见到对方哭,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明明在别人面前,陆湫明显是个难管还我行我素的倔小子,可在她这里,就容易掉眼泪。
男子都是这样吗?沈随安想着。沈涵也爱哭,顾云熙偶尔想家的时候也一样,躲着哭。
但她爹爹就不怎么爱哭啊。沈随安想不明白,不过对方看着挺可怜的,她到底于心不忍。
“喏,擦擦,”沈随安觉得自己并不好开口问原因,干脆给人递了个帕子,声音放轻,有点怀疑地确认,“……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不是、对不起……”陆湫摇摇头,声音发紧,还咳嗽两声,“就是,太好吃了……是、是逸欢姐姐做的吗?”
“对,”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还行,不是讨厌就成,“喜欢就多吃点,不着急。”
“嗯……”陆湫闷闷应着,捏着沈随安递给他的帕子没动,也不擦眼泪,就攥在手中。
“等会儿。”沈随安小声提醒,但提醒的不是陆湫,而是沈明琦
“嗯?”沈明琦嘴里还在嚼着排骨,把那脆骨啃得咔咔作响,听着就牙口不错。
早就该这么干了。
沈随安拦住自家小妹的动作,怕她管不住嘴,先把东西都吃完,陆湫之后只能吃点残羹剩饭了——不是不给小妹吃东西,是小妹一旦认真起来,真没人能吃得过她。起码刚刚沈随安看人陆湫吃饭还挺斯文的。
沈随安拿了两个小碗,把那汤给陆湫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接着把饼也给分出去几个,才允许沈明琦动筷。沈明琦撇撇嘴,也没不满,继续吃饭,反正剩下的大头都是她的。
这下就算慢慢吃也不会发生意外了。沈随安满意地点点头,也低头继续吃。虽然她们沈家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过因为小妹吃饭时不爱说话,只顾着往嘴里塞东西,陆湫刚刚又掉了眼泪,所以现在是没人出声的。
只能听见碗筷碰撞,口中咀嚼,喉咙吞咽的一点点轻微动静,三个人就着这些声音,吃完了一顿饭。
沈明琦落筷之后,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沈随安也不好当着陆湫的面问怎么安置他这回事,只能目送小妹离开。
等陆湫也慢吞吞吃完饭,好情绪,仆役已经把碗筷都收拾走了。
除却一直站在一旁守候的墨竹,这里只有沈随安与陆湫二人。
*
眼前的小少年很局促,他身上穿的是沈随安的旧衣服,也不知道小妹从哪个柜子里翻出来的。
论身量来说,沈随安比陆湫高一截,不过差得也不多。她以前的衣服在陆湫身上倒还算合身,唯一的问题就是,女子的衣服大多是短领,没有男子衣服那个立领,遮不住喉结,所以陆湫脖子上围了一条稍显突兀的暗色小领巾,应该是他自己的。
“逸欢姐姐……”他来回看了沈随安好几次,才终于做足心准备,嗫嚅着开口,“谢谢……那个,饭很好吃,还有药膏也……那些一定很贵……”
“但是,我身上没有太多钱,只有三个铜板了……”他小声说。
可怜巴巴的三个铜板被陆湫排开在桌上。他自己也知道这点钱无济于事,可这是他仅剩的积蓄。
“……我、我之后肯定会还的!”他干巴巴地补充,“不过,我欠逸欢姐姐的太多了,恐怕要好久也还不清……”
“也没人要你还,”沈随安笑道,“而且你是小妹带进来的,还我做什么?”
“还给你,就可以……”他抬起头,双眸炽热,“多看看你。”
“陆湫,”沈随安摩挲着手边的玉骨扇,偏头问他,“你很喜欢见我吗?”
“嗯!”这个回答倒是毫不迟疑。
“那最好用正经一点的方式来看我,”她弯了眉眼,“就当陪我解闷儿?”
“可以吗……!”陆湫双眼都亮了,身体前倾,似乎就要坐不住了,但很快,他又颓丧下来,“但、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沈随安蹙眉,“去哪儿,还要回军营?”
“不是……应该就是往外走。我本来想,等在外面攒点钱,回来接爹爹的时候再来还给你钱的,”他解释着,“我若是留在这边……家里人不会允许我不结亲。她们给我找了其他女人,但我……不想去,也不想见。”
“准备什么时候走?”
“应该是,骑射会结束。”
“这样……”沈随安沉吟片刻,“那今晚你先歇息在这里吧,我给你找个房间,明天正好跟我们一起出行,毕竟沈时夕也是沈家人。”
“啊……谢谢,逸欢姐姐。”陆湫的目光满是纠结,似乎没想到沈随安就这么轻易地掠过了他要离开这个问题,但他又没办法多说。
“说起来,你这个,”沈随安指了指脖子,示意他那条领巾,“要换一条吗?”
陆湫反应了一小会儿,然后呼吸停住了,下一刻就站起了身。
“……在这里换吗?!”
眼前的少年骤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他脸颊通红,明显还是羞涩的,但眸光却暗含期待——男子的喉结给女子看到,就算失了清白,其实要看喉结,要给男子送领子或者领巾,也算是一种女子想要男子的说法。
沈随安:……
总觉得现在说明其实是去沈涵那里要一条领巾给他,是不是有些破坏氛围。
但智让沈随安还是拦住了陆湫差点就要解开领巾的手。
“不是。”她说。
“……噢。”陆湫呆呆地应了声,失望地坐了回去。
第28章
手中的帕子上还带着浅淡的香气,帕子角落绣着一朵兰花,素净淡雅。
陆湫将沈随安给他的帕子叠好,放置在衣襟内,贴近心脏的位置,才算安下心。
他被沈随安放置在了另一处偏房,脖子上的领巾也已经换了一条。那个男侍说,这条领巾出自沈府的幺子沈涵,不需要解释,陆湫大概也能猜到,这应该是沈涵所拥有的无数领巾中十分不起眼的一条,尽管这一条已经比陆湫见过的所有领巾都漂亮了。
下午的饭菜是沈家仆役送来的,沈随安似乎吃过午饭就出了门,除却那些仆役,就只有沈明琦过来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而已,见他不缺什么,也离开了。
之前一直在外逃窜,即使是闲下来也得顾忌身边有没有形色诡异的人,现在忽然放松,陆湫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但此时毕竟是在别人家,又不敢自己出去胡乱走动,只能百无聊赖、换着姿势发呆。
按来说,他既然在云水居,那么沈随安的房间其实就与他相距不远。如果不要脸面一点,出去摸一下路线,或许可以干一些更为胆大的事情。
比如,半夜爬床。
陆湫晃了晃脑袋,把刚刚脑内浮现出的荒唐至极的想法给丢出去。的确,这个办法能让他有那么点机会留在这里,但陆湫承受不了沈随安对他的厌恶,也不想以自己龌龊的心思,去玷污永远干净温柔的逸欢姐姐。
还能怎么办呢?
以他的脑子,应该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之前的计划他想等到骑射会的时候再说,如果提前,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随安。
而且,具体要不要实施,还得容他再犹豫一晚——因为对象是沈随安,所以他才如此慎重跟小心。
那今日,不如等到逸欢姐姐回来……按照她说的,去给她解闷儿吧,如果逸欢姐姐见到他可以开心一点也好,他愿意当逸欢姐姐的玩物,供她取乐。
玩物,玩具……
原本还瘫在床上的小少年忽然就醒悟了。对啊,其实他也并非身无长物,怎么偏偏就忘记了!
陆湫眼睛放光,兴冲冲地出了门,准备去找沈明琦要点材料。
*
沈随安今日要入宫送画。
陛下勤政,大多时候都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和处政务,只有少数时间会不在。今日也如此,沈随安见有人来迎,便知道陛下早已预料到她的前来,于是径直走了进去。
御书房不仅有陛下,还有如今已满十九周岁的皇太女宋荆。母女二人一坐一立,看起来氛围不错。沈随安记得,南方近期出了洪涝灾害,在之前跟陛下见面时,她曾提过想让太女前往南方赈灾,稳定民心,安抚百姓。
宋陌这个皇位,是抢来的。但或许也因此,她深知只靠站在高处的俯视是没办法真正看到人间的,所以她对自己的女儿极为严苛,也更想让她们亲眼看见、参与进民众的生活。
当初宋陌力排众议,越过君后,立了贤君之女宋荆为太女,就是因为君后之女宋勉的性子过分清高傲气,受不了挫折,被养得有点桀骜了。而宋荆却是个能做实事,才学过人,且非常有胆色的。只需经过磨砺,便能成为一任良君。
“逸欢姐,”见了沈随安,宋荆笑起来,语气亲昵,“母皇正念着你什么时候能来呢。”
“这不就来了。”沈随安甚至都没行礼,直接大步走向前。
对于如此冒犯的举动,殿内无一人惊讶或者阻拦,显然是都习惯了沈二小姐的随性跟陛下的放纵。要知道这沈二小姐,可是小时候扒在陛下脑袋上玩冕旒,都只引得圣上一笑而过的人,只要没有旁人在,圣上允许她不做那些多余的礼数。
见宋荆帮忙挪开了那些奏折,沈随安便展开了画卷,将那副工笔画完整地呈现在二人面前。
浅淡的色彩,细腻的线条,颇具神韵的人物,以及周遭繁复的景物,都足以看出沈随安的画工,以及她在这幅画上所花费的时间与心思。
“逸欢,”宋陌眼神软下来,不再有刚刚给女儿讲解策论时的凌厉,“这张锦儿,似乎比之前的要柔和些,是与你的心境有关吗?”
“或许是吧,”沈随安回答,“最近确实比先前自在了不少。”
“哦?发生了什么好事,不与朕讲讲?”
“陛下早就知晓了吧,”沈随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亲口说出这点子家事,怕是有些不合适。”
“哈哈哈,你这姑娘,还知道在朕这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宋陌笑了,“和离这么久,也不见主动和朕知会一声。也罢,如若我们逸欢看上哪家男子了,直接来这里指名就是,可别怕用了朕的名头。”
“那是自然。”沈随安温声应和着。
“不过……顾家幺子既然已经与你和离,那,”提起顾家时,宋陌的声音不再和方才一样平静了,语气透露出阴冷与挑剔,“你还想要他吗?”
“如果想,我就帮你留下。”
宋陌慢条斯地询问。在她口中,顾云熙仿佛是不值得在意的物件,只需看沈随安想不想要,而不是看顾家,或者是顾云熙本人的想法。
如果沈随安想要,不管那顾家幺子有多想逃,他都无法走出沈府一步,不听话那就折了双腿罢,再不懂事,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懂事,宋陌愿意把顾云熙的所有权交予沈随安。但若是沈随安无意……
“……不用了,”沈随安沉吟片刻,回答,“顾家幺子与逸欢缘分已尽,再无多余牵连。陛下不必多虑。”
“那朕可就不会收手了。”
“……说起来,先前坊间传言,说逸欢姐出门在外,被一男子当街求亲,是真是假?”宋荆插了句嘴。
“这件事朕倒是闻所未闻,逸欢,说说?”宋陌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事是真的,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沈随安想带过这一茬。
“胡言,”宋陌看样子却挺在意的,“你好歹是个国公府二小姐,哪里是随随便便一个男子就想攀附的?是他冒犯到你了?”
“不,陛下,那人……”沈随安思索该怎么去形容,“嗯……或许,还挺有趣,应该不算坏事。”
“难不成逸欢姐对那人有意?”宋荆询问。
“不清楚,”沈随安叹了口气,“一切都还没决定。”
“罢了,”宋陌头疼地看着明显有些意动的沈随安,“如果喜欢,那便无所谓,想要就娶回去,不必瞻前顾后。不过,还是得挑点有用处、会讨喜的,莫要跟先前一样,只受气,还讨不到一点好。”
“逸欢受教。”
*
“滚开、滚开——”
“不是我做的、呜……”
“你以为自己还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顾小公子吗?”
“还不是个被人用过的货色……”
“云熙弟弟,现在,你同哥哥们一样了——”
顾云熙从梦魇中惊醒。
纷乱的言语中充斥着恐怖的、怨毒的叫喊与咒骂,在意识中不断尖声嘶吼,可最伤人的不是那些锐利的话语,而是平静地、撕碎他遮羞布的叙述。他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大口大口呼吸,过了许久才勉强舒缓下来。
头好疼,胃也难受得紧。
白日被灌下了不少酒,顾云熙回到府中之后,连简单的清洗都没有,便浑浑噩噩地栽倒在了床榻上。那个负责侍候他的男侍如玉年纪小,没经验,根本就不懂得察言观色,竟然任凭他醉倒,给他盖上了被子就离开了。
好恶心,一切都好恶心。
周遭充斥着他身上的酒气。这酒不是好酒,闻着都令人作呕。可他那个时候,还是需要继续喝,只是因为那些女人喜欢看他喝,故意给他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他不喜饮酒,以前甚至可以说是很少喝酒。
“顾小公子,”那曾经追在他后面跑,他连个眼神都不想给的霍家长女霍奕坐在了他面前,“顾大人说,你是情愿陪我们喝这一顿的,对吧?”
“毕竟,以前的顾小公子可是非常难请呢……别说是一起吃饭,估计是连句话都舍不得跟我们说。”
“现在这幅模样,莫不是想要挑个新妻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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