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这块招牌。
三年前,他来过这里。
所以,当时,他没能追到的阿芳,就在灯光昏黄的楼上?
不能多想。
想多了要疯。
仲光华又看了一眼街对面的小楼。
事到临头,近乡情怯。
他竟不敢移动脚步。
知了疯狂叫嚣着。
好热。
热且粘腻。
几近无法呼吸。
仲光华咬了咬牙,扯松领带,大步跨过街道,走到小楼跟前。
硕大的粉色招牌横在茶色玻璃门之上:
花二宫寻人事务所。
主营范围:寻人,寻物,寻宠物。
阿芳就住在这里?
她在这里借宿?还是上班?
上班的话,是做前台吗?这样的破败小店,能付多少工资?
她离开我之后……是不是过得很苦?
仲光华止住念头,用力推开那道茶色玻璃门。
一楼室内昏暗不堪。
古旧空调发出聒噪声音。
劣质的三合板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瘦小女人,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熟悉的青葱少女形象,如今已是略有年岁的样子。
面庞仍然光洁,眼中却染满风霜。
她露出笑容,礼貌招呼:“欢迎光临。”
仲光华不说话,随意在沙发坐下。
对方殷勤地端了托盘过来,在茶几边轻轻蹲下,将漆黑液体注入茶杯中。
“外面很热吧?喝点凉茶消消暑,这是我们早晨起来自己煮的。”
仲光华喝了一口凉茶。苦中带着微甘,冰凉沁脾。
对方在对面坐下,圆圆的眼睛弯起来:“这位老板,怎么称呼?”
仲光华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满是责备。
我怎么称呼?
你问我怎么称呼?
四目相接。
四下里一时陷入寂静。
房间幽暗不堪,影影幢幢。
仲光华用眼神描摩着对方的面容。
淡淡的眉毛,圆圆的、却又常常弯弯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总是像在撒娇一样的嘴唇。
十三年过去,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全都变了。
空调发出破败的声音。
那张深深印在脑海中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些别样的神情。
完美的营业笑容,出现了一条裂缝。
她身体凝固,目光颤抖,想要忍住眼泪,却是徒劳。
眼泪从那双圆圆的、花瓣一样的眼睛里滚出来。
一颗,又一颗。
最终连成一线。
她低下头,用手捂住脸,颤抖如风中落叶。
仲光华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当时你不过是一个19岁的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要怎么活下去?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那样坚决地离开我,离开我为你提供的舒适生活?
仲光华起身,绕过茶几,走到颤抖的女人身前。
他伸出手,碰触了她的头发。
是熟悉的触感。
软软的,蓬蓬的。
女人突然站起来,闪电伸手,用力抱住他的腰,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颤抖又憋闷的的声音从胸口传来:“少爷……对不起……少爷……我好想你……”
……
“叔叔!叔叔!”一道童声突然响起。
仲光华一个激灵,从幻想中醒过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少年。
少年用一种莫名带着愚蠢的嗓音热情招呼道:“叔叔,我看你在这边站了好久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仲光华心神俱震:叔叔?你管我叫叔叔?
我如今,已经是被高中生叫做叔叔的年龄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他被少年一把抓住,那股力量堪比蛮牛,竟一时挣脱不开。
少年猛力推开茶色玻璃门,兴奋大喊*:“阿珍!来生意了!”
第4章 她已婚有子
高大少年大兴奋大叫:“阿珍!来生意了!”
一个女人背对着大门坐在转椅上。
听见声音,她脚尖一点地,椅子咕噜噜一转,整个人直直面向大门口的两人。
仲光华的心猛地提起,又缓缓落下。
不是她。
这个女人相当时髦。
闪片眼影和玻璃唇釉堆叠在脸上,鼻头涂着夸张的偏光高光粉。
身材健康匀称,白色针织小吊带搭配着黑色亮片迷你裙,脖子手腕上挂着层层叠叠的串珠首饰。
时髦的阿珍站起来,露出殷勤笑容:“你好呀~老板怎么称呼?”
仲光华没说话,环视室内一圈。
是和他想象一样的幽暗破败。
房间大概二十平米,一堵墙下摆着一排铁皮文件柜,另一堵墙下摆着两张办公桌,桌上是老旧的台式电脑。
墙壁是诡异的灰白色,有层层叠叠不知道贴过什么的胶带痕迹。
房间中央是一组深红色皮沙发,围着一个黑色茶几放置着,茶几上是一套功夫茶具。
阿珍站在沙发旁,满脸殷勤:“老板你先过来坐一会儿啊~我们老板刚出去买烟了,一会儿就回来。”
仲光华不置可否,在沙发坐下。
阿珍:“老板,我帮你沏茶哦~~~我们这里有铁观音、岩茶还有单枞,你喜欢哪种呢?”
不等人回答,她转头大喝:“安安,你又跑出去玩了!作业写完了吗?”
高大少年站在墙角,瘪瘪嘴:“我不会写。”
阿珍伸手:“哪里不会?给我看看。”
少年从旁边椅子上的书包里抽出一本作业簿,哼哼唧唧挪过来。
阿珍一把夺过,翻开,“哪题不会?”
少年一脸苦相:“都不会。”
仲光华:?
等一下,这是在做什么?是要辅导作业吗?
不是要帮我沏茶吗?怎么半途做起私事来了?
你们就是这么招呼客户的?
做小生意的人原来这么随便的吗?
他忍不住瞟了一眼作业本,一道题映入眼帘:小红买了一个书包花了150元,比原价便宜了50元。请问她是按几折购买的?
他吃了一惊,不自觉出声:“现在的高中作业这么简单的吗?”
阿珍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哎呀呀,我们安安看着像高中生吧?经常有这种误会啦!”
她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自豪:“才不是呢,我们安安只是发育得好。他今年才11岁,还在上小学哦!”
仲光华:!!!
但是他定睛一看,看到对方脸颊上不知从哪蹭的泥巴印,还有那纯真愚蠢的眼神,终于确定:是我走眼了,这确实是个小朋友的样子。
阿珍还在自豪:“我们安安是像他爸爸啦,个子高得很!”
仲光华:“哦,你们老板的孩子吗?”
阿珍:“啊,那倒――”她突然转头,“发哥,你回来了!”
茶色玻璃门打开,一股热气涌进来。
仲光华皱起眉,眯起眼,看着门口的一男一女进来。
安安快乐大喊:“妈妈!”
门口的女人也快乐应答:“安安!”
仲光华不敢置信。
仲光华天崩地裂。
这个愚蠢的高大儿童,竟然是阿芳的儿子。
她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孩子都长得牛高马大了。
刚才那个女人说孩子多少岁来着?
对,11岁。
仲光华高效的大脑只用1秒就做好了算数:
这个孩子,是她离开的第二年,和别的男人种下的果――
不敢置信。
完全不敢置信。
但是,活生生一个孩子就摆在面前。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简直和阿芳一模一样。
一股怒气从丹田腾起。
仲光华双目喷火,瞪着阿芳身边的那个男人。
个子确实算高。和那个巨型小学生一样高。
但是智商看起来实在不高。眼神中流露着愚蠢。和那个巨型小学生一样愚蠢。
这个男人,是阿芳的……丈夫?
这两个字像是烙铁一样,几乎将仲光华的心烫出一个洞来。
男人大步走过来,扑通一下坐在仲光华对面,热情招呼道:“老板你好,我是这里的老板钱润发,老板你叫我发仔就好啦~~~”
“老板怎么称呼?”
仲光华脸色难看得要命。
他实在不想理会面前这个男人。
阿芳察言观色,把孩子赶开,挨着发哥坐下,双手端起紫砂茶壶,熟练操作起来。
她圆圆的眼睛笑成弯月:“外面很热吧?先喝点茶静静心。”
遥远记忆呼啸袭来。
棱花窗下坐着堪堪长成的青葱少女,低着头,一手握着茶罐,一手捏着茶则,正在取茶。
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下来,发梢落在她小臂上。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来,圆圆的眼睛笑成弯月:“外面很热吧?先喝点茶静静心。”
滚烫的怒意一下子消散了。
仲光华矜持点点头,“确实很热。”
阿芳低着头,手指灵活操作。
少顷,紫砂茶壶散发出清净幽香。
阿芳抿嘴一笑,“第一杯敬贵客。”双手将茶杯捧到仲光华面前。
仲光华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皱起眉头。
不行。
茶叶不行。
便宜茶叶再怎么细心雕琢也没用。
阿芳注意到他的反应,微微挑起眉毛。
她礼貌笑道:“老板贵姓?”
仲光华犹豫了一秒。
“免贵姓李。”
阿芳笑意不减:“李老板今天来这里,是想委托什么案子呢?”
仲光华目光锁定她:“怎么称呼?”
阿芳:“我姓宋,李老板叫我小宋就好。”
仲光华追问:“名字呢?”
阿芳眨眨眼,好脾气笑道:“宋流星。”
仲光华心想,果然如此,你换了名字。
他勉强笑笑:“很好听的名字。”
宋流星重新问道:“李老板是想委托我们找什么呢?”
仲光华不着痕迹撇开眼神,“嗯,那个,我父亲……可能有个私生子。”
坐在一旁的钱润发立刻热情回应:“可以的可以的!找私生子是我们的特长!”
仲光华视线落在钱润发身上,却没有聚焦,只用余光盯着宋流星。
“哦……其实我已经见过他了……”他随口编造着,“我是想,如果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瞒着我爸爸就好了。”
“比如……感情纠纷,不良债务之类的。”
钱润发挠挠头,“啊……这个,找人黑料这种事,理论上来说,我们是不太好办的。”
宋流星:“很多事情,现在都不合法了。”
钱润发猛点头,“对啊,不合法啦。”
“但是呢,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说不定也有合法的解决途径呢。”
他唰地抽出笔记本和圆珠笔,目光炯炯:“先从基本信息开始谈吧。私生子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职业?”
仲光华僵住。
不能再编了,再编下去要成漏勺了。
他突然站起身,“嗯,我目前只是随便问问。还没做好决定。”
发哥也站起来,从胸口掏出名片盒,抽出一张递过去:“没事没事,那老板你先拿一张名片,有事随时联系哈!”
仲光华落荒而逃。
*
中午十二点,李流年还在睡大觉。
通常来说,他下午才会起床。
然而今天,疯狂的门铃强行把他从床上拖下来。
“谁啊!有病啊!一大早吵人清梦!”
李流年一边骂人,一边去开门。
门开了,门外站着他的好友:仲光华。
仲光华的脸色像是见了鬼一样。
李流年禁不住有些担心:“你还好吧?”
仲光华冲到客厅中央,气都喘不匀,疯狂比划着自己的鼻子,“都这么高了!这么高了!”
李流年莫名其妙:“什么玩意?什么这么高了?”
刚起床,嗓子干得慌,他随手拎起桌子上1L装的矿泉水,咕噜噜往下灌。
仲光华:“阿芳的儿子!”
噗――
一口水猛地喷出来,天女散花洒在大理石地板上。
李流年目瞪口呆:“阿芳和你的儿子?”
仲光华冷笑:“怎么可能。”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才勉强吐出这可怕的事实:“是她和野男人生的。”
李流年:“不可能吧。阿芳对你……她怎么会……不会吧。”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小心翼翼道:“难道,你和阿芳,从来没有……过?”
仲光华:“那孩子今年11岁。受孕是在我们分开后的第二年。”
李流年挠挠头:“啊……也许,是阿芳造假了小孩的年龄?”
仲光华皱眉:“她造假是图什么?”
李流年心想,这话说出来就太伤人了,还是算了。
仲光华一脸嫌弃:“那个小孩一脸蠢样。不,不是样子蠢,他是真的蠢。一点简单的数学题都算不明白。绝对不可能是我的种。”
李流年:……
李流年:“啊,这也好,正好死心。你们人生路早就岔开了。不如就此别过。”
仲光华捏起拳头,全身微微发抖。
“别过?开什么玩笑。”
“虽然云泥之别,我住的是全市最贵的大平层,她住的是违规自建房,但直线距离只有五公里。”
“明知道她就在我身边,在我眼前,你让我和她别过?”
李流年:……
倒也不用强调云泥之别。
仲光华:“不可置信,我来花城也五年了,这五年间,她竟然一直生活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
“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李流年:“大城市就是这样的啦!我住进这间公寓也快半年了,至今没见过邻居。”
仲光华:“我要报复她。我一定要报复她。”
李流年:“朋友,你冷静一点!不要冲动!”
他想了想:“不是,你打算怎么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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