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偷偷跟你说,你堂哥一心惦记这个果园。但是她不会让你爸爸犯糊涂,这个果园是要留给你们三姐妹的。尤其是――
妈妈贴近了,无限亲密跟你咬耳朵,说,福妹是我们唯一的孙女,当然要留大头给她。
你笑笑,不说话。
小妹从妈妈那里听了这话,特意跑来嘲笑你:你一天天的对果园那么尽心,不会真信了妈妈吧?
小妹撇撇嘴:我劝你不要信,她嘴里没一句真话。到时候爸爸死了,堂哥来摔盆,摔完盆就会霸占一切,而你只会落得一场空。
你还是笑笑,不说话。
那些事其实你已经不在乎了。
爸爸身体健康,看样子还能活很多年。
这个果园,也会由你打理很多年。
虽然卖果子的钱进了爸爸的手,但是日常打理是你在做。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也抠下来不少钱。
你都帮你女儿存着了。
你唯一的心愿,是抚养女儿长大,让她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
至于你自己……
你不愿意多想。
朦胧之中,你感觉到,自己好像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子。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一个叫米歇尔的女人带着部下来到村里,来到你家。
那个女人妆容精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黑色套装低调奢华,金丝眼镜闪闪发亮。
尤其是那股杀伐决断的气质,让人看了就心里打鼓。
米歇尔是永福集团的CEO秘书。
你知道永福集团。
水果批发商给的收购价格十分低廉,村里人牢骚满腹,却也无可奈何。
而今年以来,村里人开始热烈议论永福集团。
据说他家搞了一个精品计划,以超高价格采购农产品。
村里每个养芒果的人,都暗暗使起了劲,目标就是挤进那个计划里去。
这一刻,米歇尔就站在你面前,打开笔挺的牛皮公文包,拿出厚厚的合同书,要和你签订采购协议。
你颤抖着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从未想过,就是这样简单一件事,发生之后,你看世界的角度,竟然完全变了。
曾经,你的存在不受期待,没有人喜欢你。
直到今天,你才发现,没关系的。
没关系。
你会种芒果。
明明是一样的品种,可是经你手手种出来,就是更大、更香、更甜。
而这样更大、更香、更甜的芒果,可以卖出比别家翻倍的价格。
永福集团为了做推广,带着摄制组来村里采风拍摄。
拍摄果园的时候,他们帮你弄了发型、化了淡妆、搭配了衣服,让你也入镜。
爸爸妈妈被工作人员挡在旁边,伸长了脖子,热切看着你。
他们看你的眼神,是你这一辈子没有见过的。
这是你等了一辈子的眼神。
但是你意外地发现,你已经没那么在乎了。
接下来,摄制组出门拍摄乡村风物。
全村的人都聚了过来,交头接耳,热切注视。
那些眼神,也是是你这一辈子没有见过的。
那是有求于人的眼神。
他们希望通过你,也攀上永福集团这艘大船。
你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他们需要讨好你。
而你,会是那个根据他人表现而作出决定的人。
曾经,你的存在不受期待,没有人喜欢你。
直到今天,你才发现,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你已经离开了那个受人挑拣的位置。
从今以后,你站得稳稳的。
你可以自由去选择,选择喜欢谁,选择不喜欢谁。
或者什么都不选,还是像从前一样,一个人待在芒果园里,闷头做自己喜欢的事。
和永福集团的合约不会永远持续,总有一天会结束。
但是没关系,到时候,你一定能找到其他能做的事。
你的心飞起来。
你获得了自由。
第68章 往事-10
岛上的学校都是三学期学制。
最后一个学期结束,是在每年的一月。
一月,阿芳从国立小学毕业了。
经过二十天的假期之后,她便会进入国立中学。
国立学校按片区划分,学费全免,因此,小学班级里玩得好的同学们,基本会一起进入中学。
对于即将到来的中学生活,阿芳心里充满安稳的期待。
二月初,华人最重视的的农历新年来到了。
蓝屋的华人员工都放了假,工作由其他族裔的同事顶上。
老爷虽然依赖蔡司机,但值此佳节,也给他放了七天假,让他回老家团圆。
阿槲自然跟着去了。
阿芳半点犹豫也没有,独自留在了蓝屋。
阿槲一开始说什么都不答应。
这样的团圆佳节,一个小孩孤零零留在宿舍里,像什么话?
但是阿芳非常坚持。
开什么玩笑,让她放弃一个人独享的宿舍,去蔡司机的老家受苦?
她绝对不干。
母女两人坚持不下,最终,阿槲落败。
她突然发现,这个即将成为中学生的女儿,已经超出她的控制了。
*
除夕这一天,阿芳和朋友们一起在街上闲逛,买了好多小玩意,吃了好多小吃,还看了舞狮游行。
夕阳斜照时,小伙伴们都赶回家去吃团圆饭,阿芳也回了蓝屋。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把白天买的各种小玩意全摆在床上,仔细斟酌,分别归置到合适的位置。
然后,去食堂吃了晚饭。
明明是正常的晚饭时间,食堂里人却很少。
打饭的阿姨催促道:“快点,给你打完我就收摊了。”
阿芳赶紧小跑过去,把剩下的红烧排骨阖小青菜全部包圆。
她一边吃,一边从窗户向外望。
透过榕树枝叶,能看到主屋那边灯火通明。
平时遍布在全世界的仲氏族人,值此佳节,全都回到了蓝屋。
蓝屋的团圆饭,是一场二百人共襄的盛宴。
而少爷仲光华,自然是这场盛宴的绝对主角。
可就是这样的少爷,居然再三保证,会偷偷溜出来。
总不能让阿芳在除夕之夜一个人孤零零的啊。少爷说。
有什么不能的。
我最喜欢一个人待着了。
阿芳在心里嘀咕着。
但是……
像这样偷偷和少爷见面,也实在令人兴奋。
阿芳装了一篮小零食,趁着夜色溜到花园角落,安安稳稳藏起来,等待着。
宴会喧嚣不止。
子夜时分,夫人精心准备的焰火铺满夜空。
焰火消逝时,人声也渐渐低下去。
宾客们逐次离开。
阿芳望眼欲穿,少爷却一直没来。
她看了看小篮子里一直没舍得吃的零食,一时满肚子火气。
本来我计划得好好的,一个人在宿舍里大吃大喝,再看看看小人书,快快乐乐过除夕。
偏偏少爷说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过,让我满怀期望,又让我失望――
好过分!
气死我了!
阿芳扁扁嘴,眼睛变得酸酸。
明明说好了,说好了一定会来的……
阿芳低下头,使劲揉了揉眼睛。
转念一想,少爷可是这场宴会绝对的主角,一举一动都受人注视,半路偷溜什么的,本来就是不可能吧。
唉。她深深叹气,拎着小篮子走回宿舍。
走到楼下,看到一拨员工聚在一起,很兴奋的样子。
从宴会上回来的服务生,还来不及换掉制服,就跟同事们播报起八卦。
他们使用的是本地少数民族的语言,但阿芳多多少少能听懂。
于是,阿芳听到:
在夫人精心准备的宴会上,当着二百多名仲氏族人的面,老爷毫无预兆地宣布,乔治少爷千真万确是仲家的少爷。
不仅如此,名字也改回了最初的版本。
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乔治。
而是仲家的长子,仲光承。
阿芳惊呆。
她之前就担心,乔治少爷靠自己考上集英中学之后,会抢走老爷的注意和喜欢……
现在看来,岂止是抢走,是大大抢走啊!
怎么办?
小少爷今后……怎么办?
*
乔治少爷原本的身份是“来借宿的朋友家孩子”,所以一直住在东边的客房里。
考上集英中学后,这点也没有变过。
但是现在,他从客房里搬出来,正式移进了坐北朝南的主楼,拥有了自己的套间。
所有员工也已经一致改口,叫他大少爷了。
同一屋檐下的兄弟二人,现在是“大少爷”和“少爷”。
其中微妙,人人懂得。
接下来的几天,前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
老爷和夫人肩并着肩,神色虽然疏离,姿态却十足亲密。
仲光承站在老爷身边,仲光华站在夫人身边,也是一副融洽样子。
大户人家的体面始终是最重要的。
阿芳一直担忧不已。
少爷心情怎么样?生气吗?低落吗?难过吗?
如果是安娜,或者阿福,出了事,直接就过去了。
可是少爷……却根本见不到他的面。
她和少爷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时光,彼此之间那么亲密,那么熟稔。
却原来,只要少爷不召唤,她这边就无计可施。
明明同在蓝屋,却好像隔着天堑。
阿芳开始焦虑。
这样的关系,能算是朋友吗?
初四。
阿芳从小门溜出去,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在街边买了份烧仙草,坐在河边的台阶上慢慢吃着。
吃完了,她把盒子放在一旁,望着河面,发起呆来。
这一刻,少爷在做些什么呢?
一个软软韧韧的东西顶了一下她的背,吓了她一跳。
回头一看,是糖霜。
糖霜一双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红色小舌头露在外面,哼哧哼哧着,用凉凉的鼻子去拱阿芳的手,意思是“快摸我”。
阿芳咬住嘴唇,把手背到身后。
仲光承站在台阶上,笑道:“你再不摸她,她就要哭了。”
阿芳没动。
仲光承:“放心摸吧。反正你最近见不到他,不会让他过敏。”
阿芳心里一跳,慌忙否认:“谁?你说谁?我没有要见谁。”
想见少爷,可是见不到。这种事丢脸死了。
仲光承略微歪头:“还是说,你担心,和我玩会惹他生气?放心吧,这里离蓝屋很远,没人看见,他不会知道的。”
阿芳气死了。
这人怎么回事,说话为什么这么难听?
她站起身,气势汹汹:“你早就知道了吧,知道除夕夜的那件事。”
仲光承装傻:“我知道什么事?”
阿芳:“那天下午他们叫你私生子,你就那么听着,什么都不说。”
她鼻子里哼气一声,“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仲光承:“你觉得,那种事,我有资格提前说出来吗?”
阿芳哑口无言。
少顷,又原地坐下,望着河面不说话。
仲光承在她旁边坐下:“我也很可怜啊。”
“比起你的少爷,我才是可怜人。这一点,你总要承认吧?”
阿芳转头看着他,一时无法反驳。
是这样没错。
可是……
仲光承寂寥笑笑:“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只会觉得他好可怜。你就是这么偏心。”
阿芳惊恐瞪大眼:“偏心?”
“你在说什么怪话?你们两个少爷,我哪来资格偏心不偏心的。”
仲光承:“我要是说你有资格,你愿意偏心我吗?”
阿芳嘴角抽搐,一脸“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的表情。
仲光承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
“和糖霜玩一下吧。你真的忍心拒绝她吗?”
阿芳:!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认命,双手环抱住那团云朵一样的软绵绵热烘烘,一顿狠狠揉搓。
仲光承淡淡开口:“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和他变成敌人。毕竟……”
他看过来一眼,“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弟。”
阿芳睁大眼睛,一脸千言万语,却是欲言又止。
仲光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阿芳扯扯嘴角:“你如今是真的不一样了啊,弟弟都敢叫出口了。”
“记得吗?你以前可是幽灵,弟弟这两个字,你敢对任何人说吗?”
她难受地挠挠脸:“你不会当着他的面叫他弟弟吧。夫人会被你气死的。”
仲光承:“你连夫人都偏心上了吗?”
阿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仲光承:“我是没有选择的。我走到这一步,也不是出自我的本意。”
“我身如浮萍,只能任人安排。”
阿芳:……
仲光承微笑:“有什么话就说。不用和我客气。”
阿芳:“你既然这么不满,不如和我换换吧。你来当女佣的女儿,我来当你这个大少爷。”
仲光承忍不住笑个不停:“那还是算了。”
阿芳:“呵呵。”
*
初七,夫人突然召见了阿芳。
召见地点在主屋的会客大厅。
阿芳偷偷张望,惊叹不已。
天顶高耸,彩绘繁复。
长条花窗是南洋式样,玻璃却是西洋传来的铜丝镶嵌工艺。
桌椅是简洁的晚明造型,柜子又是极度奢靡的细木螺钿。
地面是中华传统深青条石,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屋顶中央垂下来一座洛可可风格的黄铜玻璃枝叶花灯。
蓝屋的两位建造者,一位来自中华岭南,一位来自万里之外的英吉利。
截然不同的两人,在陌生土地上牵手结缘。
这间会客大厅,将其中的冲突和杂糅体现得淋漓尽致。
夫人出现在侧门处。
她一如既往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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