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难怪人家都说,雾山的女娃儿都是暴脾气!”吴士心顿了顿,又说:“那你还敢喜欢人家不喃?”
“妈你……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们话都还没说过一句呢。”
“我幺儿白长那么帅,碰到喜欢的妹妹还害羞啊?”
“不是我害羞,本来……也没啥好说的,又不同班。”
“要不要妈妈帮帮你嘛?”
周序强压着笑看向吴士心,“怎么帮?”
◆
俞非拧湿毛巾洗了把脸,顺便把手臂、脖颈都擦了一遍,又把乱糟糟的头发散开,重新绑了个丸子头,这才稍稍凉快了一些。
外头太热,给锅巴洗完澡后,俞非把它领进屋,这会儿它正躺在客厅的地砖上闭着眼睛吹风扇,一动不动,像一块黄白相间的毛绒地毯。
从厕所出来后,俞非走到冰箱前,打开冻库,想取一根绿豆糕,却发现没有了,只好顺手拿了根绿舌头,反正都是绿色。
一屁股靠坐到锅巴身后的凉板床上,俞非悠闲嘬起了手里的雪糕,眼睛时不时往门口瞧两眼,好像下一秒,门就会响。
今天一大早,周文丽就从家出发,到东郊接俞池去了,这会儿已经下午两点过,按理说早该到家了才是啊!
自从爷爷奶奶过世后,周文丽去东郊去得更勤了,倒不是为了去看俞建成和他三婚的妻子,而是为了看俞池。
小时候,周文丽一得空,便会带着俞非回东郊,上午去接俞池,顺道叫俞非看看爷爷奶奶,下午,母女三人便待在舅舅舅妈家,一家子吃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晚饭后,再把俞池送回爷奶家,母女俩才赶着夜班公交,回到长兴街的家里来。
那时,雾山还没有城铁,从东郊到长兴街,要转3趟公交,全程大概要花2个半小时,来回就是5个小时。尽管如此,周文丽和俞非还是平均两个周就往东郊跑一次。这么跑着跑着,雾山建了城铁,俞非和俞池也慢慢长成了大女孩。
如今,俞池已经13岁,今年刚升到初中,正是需要关爱的年纪。
偏偏俞建成每天忙工作不说,半年前又重新讨了个老婆——这已经是他和周文丽离婚后,讨的第二个老婆了。如此,他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放到俞池身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文丽每每去看俞池,都见孩子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她心里不好受,便把怨气全数发泄到俞建成身上。尤其最近半年,周文丽每次从东郊回来,就在家里骂俞建成,不骂到半夜不睡觉。一开始,俞非还劝一劝,后来,俞非发现劝不动,便放弃了。
其实,对于周文丽热衷骂俞建成这件事,俞非早就习惯了,被迫也好,主动也好,这些年,她近乎是在这样的谩骂声中长大的,周文丽似乎是将她当了个最佳听众,稍微喝点小酒,就开始絮絮叨叨的骂。
骂来骂去,左不过是说俞建成忘恩负义,说他当年从农村老家到雾山打工时,身上只揣了50块钱,经人介绍,认识了她,她让他住在家里,帮他介绍工作,结婚后,又和他一起挣钱,另盖了现在俞家在东郊那栋大房子,还把他爹妈从农村老家接了过来,后来他日子好过了,就开始出去乱搞;
有时也骂俞建成是个奸诈小人,说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兄弟朋友,有需要时,统统可以利用出卖;
或是说俞建成私生活有多么多么的混乱,以及他的那些哥们儿,各个表面上正正经经,实际上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耳濡目染,俞非便也对俞建成恨之入骨,他的人,她不见,他的电话,她也不接,很偶尔的,去俞家碰到俞建成时,她也从不开口叫他爸爸。其实,在俞非模糊的记忆中,俞建成是个还不错的爸爸,很会耍宝逗乐小小的俞非,但那记忆毕竟遥远,而母亲的恨意和谩骂,却时时新鲜。
那时的俞非不大懂,一个人怎么可以恨一个人那么多年,恨到提刀捅他心窝子,恨到数十年如一日,时时刻刻想起来都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长成大人后,俞非才明白,周文丽之所以在骂俞建成这件事上如此执着,不过是为了全方位的、面面俱到的、深入每一个毛孔的否定俞建成此人,好像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就能消减掉当初被背叛的痛苦与恨意。
她骂他时,恐怕并非真的在骂他,而是在不停的对自己说:他之所以那样对我,不是因为我不好,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烂透了的人。
妈妈不过是在尽心尽力的舔舐那道始终未能痊愈的伤口罢了——她是那么的努力,却还是经不住有人时不时就往她伤口上撒盐。
这几个月来,小女儿俞池不止一次给周文丽打来电话,周文丽接起,没说两句,电话那头的俞池就开始哭,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说,周文丽急了,就给以前的邻居打电话,才知道是俞建成新娶的妻子对俞池不好,周文丽因此变得越发狂躁——矛盾是在昨晚爆发的。
昨天晚上,周文丽破天荒的给俞建成打了个电话——这么多年,俞非可从没见周文丽主动给俞建成打过电话,她躲在周文丽的卧房门口,透过门缝,看着周文丽对着手中的诺基亚破口大骂:“你一天天都在干些啥子?赚钱?赚你妈那么多钱有撒用?俞建成我告诉你,你有本事,爱娶几个娶几个,但你再敢让我女儿受欺负,你看我敢不敢再捅你几刀嘛!”
挂了电话,周文丽气冲冲的走出卧房对俞非说:“明天我去把你妹接过来,以后她就和我们一起过了。”
正出神,门忽然响了,是一阵温和有序的敲门声,俞非慌忙起身,惊醒了脚下的锅巴。手中的绿舌头还剩下一半,“舌尖”已经变得又软又弯,糕面的白色冰雾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晶莹剔透的绿,为了吃到舌尖上最软的一块,她边走边仰起头张大嘴巴,从上往下把绿舌头往嘴里送,同时凭着肌肉记忆打开了家里的门。
“怎么现在才……”
大大的嘬了一口绿舌头,俞非才垂下头看向门外——敲门的人却不是周文丽或俞池,而是周序,他怀里还捧了三个外皮泛青的小柚子。
第7章 2007年,秋,鸡汤火锅
“你有没有吃过那种涩到口腔麻木的生柿子?”
“没有诶。”
“那你吃过还没熟的青李子吗?”
“这个倒是吃过。”
“就是那种感觉,你明白吧,一口咬下去,涩味满口钻,口水不停的从舌头底下流出来。”
“嗯,大概明白……”
“那天,我一开门,看见门口是你,我就是这种感觉。”
周序笑笑,“为什么?”
“因为我……我当时不是在那么着吃绿舌头吗,又没穿内衣,整个人热得乱糟糟的,我们之前又没怎么说过话,所以,尴尬咯,难道你没有吗?”
“没有,我就是给你们家送趟柚子,为什么要尴尬?”
“……”
周序自然不会告诉俞非,纵然过了十来年,他仍然记得,那天把柚子给了她后,他强装着镇定转身回家,刚关上家里的门,便立刻跑进厕所——打开水龙头,开始往脸上浇冷水,浇了很久,才叫身体里的冲动稍稍消散了一些。
他不会告诉她的,永远都不会。除非……他也想过,除非她嫁给他,这样,在他们结婚很多年后的某个寻常深夜,他和她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从前,他一冲动,没准儿就会把这些丢人的事,一件一件的和盘托出,他会告诉她,那一天的那一刻,她有多诱人,以及他有多想吻她。
但现在,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们是朋友,特别好的朋友。
——2017年,夏
◆
周序给的柚子是长溪的水晶柚,这是雾山市面上上市最早的一种柚子,果肉清甜,皮也好剥,雾山人,但凡吃柚子,没有不喜欢水晶柚的。
除了给柚子,周序还同俞非说了点别的事:“我妈从老家带了一只散养的土鸡过来,今晚要做鸡汤火锅,想请你们过去吃晚饭,嗯……正好一起过个节。”
俞非一手抱着柚子,一手捏紧雪糕棒,望着门外一本正经的周序,脑子一时宕了机,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说:“我,我妈……我妈她,她们还没到家,等她们回来了,我再,再跟她说。”
她没忍住,还是咽了咽口水,周序答好,神色自若,眼神却始终黏在她脸上,似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他终于同她道别,转身回了家。
把柚子放到餐桌上,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手里的雪糕,俞非赶忙钻进卧室,把黄色吊带裙换了下来,换成了宽松的体恤和透气的长裤,又着意在体恤里加了件薄棉背心。
换衣服时,她瞧着自己微微垄起的胸部,不停回想方才的情形,他应该没发现吧,她想,那裙子也不紧,应该看不出来吧……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满意的结果,将黄裙挂进衣柜,俞非回到客厅,躺到凉板床上,开始打盹儿。
不知睡了多久,门上又响起敲门声,和上次不同,这次的敲门声里透着明显的急促和不耐,俞非从凉板床上眯着眼睛醒来,迷迷糊糊走到门口开了门,果然,是周文丽和俞池。
接过俞池手中的袋子,俞非随口问了句:“怎么那么久啊?!”
周文丽嘴巴便开始噼里啪啦“倒豆子”:“本来中午就该到家的,那个哈批堂客,还是个老师,说你妹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我问她有没有说过,她不承认,还问我到她家里耍啥子癫,我一听这话就来气,我说勒是你家啊,勒房子还是老子挣钱盖的,没问你要房租就算了,你还敢在这跟老子装怪?她就疯了诶,让我赶紧带着我生的小杂种滚,忍无可忍,我就扇了她几巴掌,把她推了一扑爬,她脑壳撞到茶几上,撞了个大包,就喊救命,还抱住我的腿不让我走。”
周文丽说着,走到餐桌旁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然后呢?”俞非急问。
“然后?然后她就报警了啊,还打了120,说要把我抓去坐牢,还要我赔钱,我说可以啊,既然又要赔钱又要坐牢,反正打都打了,就又补了她几巴掌,打得她没脾气了,她就给俞建成打电话,让他赶紧回家给她收尸,后来警察和120都来了,俞建成也从工地上回来了,我就问俞建成,你今天是想跟你堂客一起死,还是想让我赔钱坐牢?俞建成这回还算识相,自己跑去和警察说了半天,警察就走了,临走前还教育我,叫我以后有事好好说,莫要动手……”
俞非听着,人彻底清醒了过来,她忙抓紧周文丽胳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她面上无伤,才放心问了句:“那你呢?她打你了吗?你有没有受伤?”
“她,打我?就算俞建成过来都占不了我半分便宜,那瓜婆娘那个瘟丧样,还敢骂你妹,她也不先打听打听我周文丽的名声!”
“没受伤就好,你咋没叫舅舅舅妈跟你一起去呢?”
“你舅舅跑车去了,你舅妈是跟我一起去了的,今天要不是你舅妈拉住我,那瓜婆娘怕是要遭我打残废!”
“……”听完周文丽一席话,俞非吓得魂不附体,她转身瞧着妹妹俞池,“你呢?她打你了吗?”
俞池轻轻摇了摇头。
俞非又问:“她平时老骂你吗?”
俞池仍是摇头。她不爱说话,往常母女三人待在一处时,她便时常低着头,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似的。俞非早已习惯,可她不喜欢。她希望妹妹能开心一些,开朗一些,但她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毕竟有限,她无从陪伴她,更遑论改变她。
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俞非轻轻牵起妹妹的手,将她和她的行李一并带到卧室,“以后,你和我睡这个房间,衣柜我已经给你腾出一半,”俞非走到那套原木色的老式衣柜前,将左侧的柜门推开,柜门底部的滑轨立刻发出“拱拱拱”的声响。将俞池的行李包放进衣柜,俞非转身嘱咐她:“一会儿你自己再收拾收拾。”
介绍完了衣柜,俞非走到窗户旁的写字台前,“这是书桌,之前你来的时候,这个桌子是抵着墙放的,昨晚我和妈把它摆成了这样,以后你用一侧,我用一侧,你的东西可以放在左边的抽屉里,我都收拾干净了的。”俞非说着,回头看了眼俞池,她的神色比方才进门时缓和了许多,俞非笑笑,“书包放下来嘛,背都快压弯了。”
俞池这才想起自己背上还背了个笨重的大书包。
安置完住宿问题后,俞非将妹妹交给了锅巴,这狗从俞池进门就一直屁颠屁颠儿跟在她身后,虽然距离上次俞池过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但它似乎还记得她,老友见面,自然分外热切,被锅巴一阵逗乐,俞池脸上终于露出几丝难得的笑意。
俞非便也笑了起来。
收拾完了院子里的洗澡残局,周文丽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俞非见状,连忙冲到厨房,将对门的意思原封不动同周文丽转达了一遍。
“吃晚饭?他妈妈过来了啊?”
“嗯啊,好漂亮的一个阿姨,下午还主动跟我说话了呢。”俞非顿了顿,又问周文丽:“那……你今天还有心情去隔壁吃饭吗?”
“咋没有心情?多大点事?天塌下来也不影响老子吃火锅!”周文丽将手里的锅擦往洗菜池里一扔,顺手解下身上的围裙,“走嘛,去隔壁吃鸡汤火锅。”
第8章 2007年,冬,辣椒油
果然,对于雾山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两个月前的一顿鸡汤火锅,虽然没能叫周序和俞非之间的关系急速升温,却也成功让两人结束了尴尬的静默期。现在,无论何时何地,两人但凡碰面,都会自然而然的同彼此打一声招呼。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那次勉强称得上聚会的聚会,不知周序作何感想,俞非的感觉却很剧烈——剧烈的难堪,剧烈的自卑。
难堪是因为周文丽。
那晚,周序的爸爸周进在单位加班,只两位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在空调房里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鸡汤火锅,开饭时,吴士心和周文丽琢磨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喝点酒可惜了,于是两人分着喝了一瓶雾山啤酒,这量不算大,但也足够两人醉的了。
醉后的周文丽,开始和吴士心诉说她那些荡气回肠的人生往事,从孕期被出轨,到月子里刀捅前夫,从小女儿不吃奶粉,到离婚后带着三岁的大女儿在夜市摆摊……不可否认,周文丽很会讲故事,普普通通的一件事,从她嘴里讲出来,有前奏有高潮,节奏明快,引人入胜,吴士心听得认真,也附和得用心,听到关键剧情,还会拍案而起,和周文丽一起愤怒一起骂。
两个妈妈旁若无人的谈天说地时,俞非的余光不停的扫向一旁的周序,他面无表情的吃着锅里的鸡肉,喝着瓶里的汽水,似乎并不关心妈妈们的话题。但俞非就是觉得难堪。那种感觉,像是被人剥了衣裳赤裸裸的丢到街上,她极力想要找些什么东西把自己掩蔽起来,却发现周围空无一物……她只好像俞池一样,静静地把头低了下去。
自卑是因为家具。
周序家的家具太好看了,好看又舒适。
尤其那张深棕色的真皮沙发,人坐到上面,像坐到一朵深棕色的云上,身体不由自主的往下陷,没有生硬的阻力,坐得再久,屁股也不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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