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俞非家里那张用了10来年,打开可以作床,收起可以作躺椅的竹制凉板床,稍微坐一坐靠一靠,屁股和腰背就开始发硌,要是一不小心在上面睡了个午觉,手臂也好,侧面也好,凡是和床面发生了接触的地方,都能被印上一片又一片深深的竹条印子。
好在天气转凉后,周文丽就会把家里的厚棉坐垫拿出来摆到凉板床上,如此,那凉板床也算有了几分沙发的样子,可是靠背无法摆垫子,秋冬时节往上一坐,不靠还好,若是无意识的往后一靠,纵然是穿着棉衣毛衣羽绒服,竹片的凉意还是能隔着厚厚的衣物浸进皮肤,很冷——冷到肩背发痛的那种冷。
吃完火锅回到家,俞非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她不断在脑中想着周序家客厅里的装横布局,那套简洁璀璨的立面玻璃电视柜、那张黑色的木质旋转餐桌、那盏自屋顶垂下的明亮刺目的水晶灯、那台大大的长方形挂壁电视……就连之前那家人留下的那些上了年岁的旧墙纸,也因为这些质感上乘的新家具而变得熠熠生辉。
渐渐,俞非脑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印象:周序家是白色的。
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背景白,而是那种明亮、清爽、温暖的氛围白。
其实在这之前,她也曾去过吕琳家、曾墨家……好些个同学的家,都装潢得新潮又舒适——这些同学的家,都是白色的。
只有俞非家,还有舅舅舅妈家,以及四楼的刘爷爷家……是灰色,或者,暗黄色的。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般囫囵的印象,俞非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客厅的地板,灰暗色调的花岗岩地板,的确很难叫人生出明亮清爽的感受;或许是因为厨房窗框上那些褪了色脱了皮的黄漆?还是说,是因为院子墙角下那些早已面目前非的泡沫箱和旧花盆?
不管这个家是因为什么而发灰泛黄,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俞非家,和周序家,是不一样的。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没有哪样家具可堪被夸作时髦、漂亮,但这个灰色或暗黄色的家,却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比任何一个白色的家都干净,因为周文丽特别爱干净。
◆
俞池成绩不错,转学手续因此简单了许多,周文丽只同雇主请了一天的假,就把事情办妥了。
美中不足的是,这半途转学,实验班是进不去的,只能委屈成绩拔尖的俞池转进平行班。对此,周文丽很是懊悔了一阵子,说早知道是这样,暑假就该把俞池接过来的,俞池宽慰她,说没关系的,只要自己肯努力,在平行班也能考出好成绩。
是个懂事的孩子。
只是,她忽略了平行班和实验班之间的氛围差距。
俞非第一次发现俞池被同班恶霸欺负,是在12月末的一个周六。
临近期末,这学期结束,学校就会对高一年级进行文理分科,俞非理科差劲,打定主意要选文科,她想着,这回加把劲,期末考个好成绩,最好能一举考进文科尖子班,为着这个目标,这两个月,俞非学得暗无天日,在学校学,回家了也学,除了吃饭睡觉遛锅巴,其余时间几乎都呆在书桌前,周文丽想找个跑腿的,也就只能找俞池了。
那天傍晚,周文丽做串串火锅差点辣子,便叫俞池去城铁站旁边的长兴面馆买点辣椒油,那家面馆的辣椒油熬得一绝,又香又辣又不特别辣,连大厨周文丽都甘拜下风。
俞池应声出了门,却是去了20多分钟,还不见回来,周文丽有些着急,便叫俞非赶紧出门去接应一下。
做了一下午的数学卷子,俞非也有些倦了,她麻溜出门,小跑着去了长兴面馆。
跑出小区,跑过一小段平坦的窄道,跑下那条长长、长长的阶梯,穿过一个十字路口,路过一个壳牌加油站,沿着步道往城铁站方向走,没走几步,俞非就看见了俞池——被三个男孩堵在步道旁边的小径入口处,男孩们脸上堆满了嘲弄的笑意,俞池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被欺负了?不太确定,俞非疾步往前走着,忽然,三人中间那个高个男孩伸手重重的打了一下俞池的头,嘴上还叫嚣着:“劳动委员,把头抬起来撒!”
一刹那的工夫,俞非胸腔里泛起一阵愤怒的潮热,她强忍着火气加快脚步,冲刺一般跑到几人身后,扯过方才动手的男孩的胳膊,啪啪啪朝他脸上扇了两个大嘴巴子。
男孩很快反应过来,随即用力挣开俞非的手,一脸怒不可遏对着俞非大吼:“臭婆娘,你敢打老子?!”
那男孩虽然是个初一新生,却生得瘦瘦高高,个子得有一米六五,虽是比俞非稍稍矮了一些,但他推搡的手劲很大,对方又有三个人,俞非没什么胜算,不过,打架最忌露怯,俞非便也怒气冲冲回敬了他一句:“打的就是你!”
男孩已经朝着俞非扑了上来,两人很快扭作一团,你抓着我胳膊,我抓着你头发,各自咬牙切齿,任一一方都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一旁的俞池急得哭了出来,脚下步子碎碎的动着,想回家搬救兵也不是,想上前和姐姐一起应敌也不是,只好哭得更汹涌。
战斗仍在持续,头发被对方扯着不便发力,俞非即刻腾出一只手狠狠揪住了对方的招风耳。男孩痛得面红耳赤,便放了俞非的头发,试图以此为耳朵求个缓和,这战场上的潜规则,俞非自然是懂的,她便将手收了回来。男孩的下一轮攻击趁势到来,可方才放耳朵的间隙,俞非早已为下一步打好了腹稿,她算准男孩的下一招是用尽全力朝她挥拳,鲁莽的小男孩们都是这样打架的,果然,男孩的拳头已经朝着俞非的肚子飞了过来,俞非机灵的往后退了两步,将身一侧,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将他整只右手紧紧的拧到他后背固定下来,“啊嗷嗷……痛痛痛痛痛!!!”
男孩的哀嚎里带着丝许求饶的意味,俞非知道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便将他的手拧得更紧了一些,男孩很快适应了手上的痛觉,理智回笼,当即恢复了惯常的趾高气扬,开始对着身侧的两个伙伴喊话,“你们杵着干撒?!快上啊,打死这个臭婆娘!”
两个男孩神情犹豫,步子已经微微往下蹲了几许,一副蓄势待发又踌躇不决的姿态,俞非知道他们是不敢动手的,可俞池不知道,这三个臭味相投的男生,在俞池眼中早已是密不透风的一个整体,生怕姐姐落了下风,俞池定了定神,悄咪解开了装着辣椒油的塑料袋的活结,毫无征兆的,她往前走了两步,走进前线,将手中绷得鼓鼓的塑料袋举过男孩的头顶,带着哭腔,一脸坚定对男孩说:“罗亚运,你敢让他们打我姐,我就把辣椒油泼你脸上!”
“你敢!”
“我说到做到。”
俞池松了松袋口,辣油倾斜着想要流出来。
第9章 2007年,冬,你头发乱了
“别别别!!!”罗亚运软声求饶,“都是同学……”
“呵……”俞非噗地笑出了声,随即用力一推,放开了男孩的手。
“你叫罗亚运是吧?”
胳膊像个开关,拧熄了男孩嚣张的气焰,俞非问话,他不答,只是恶狠狠的在一旁捏着受伤的肩膀。
“你,还有你们,为什么欺负我妹?”
“你们是不是觉得她是个转校生,又不爱说话,就觉得她好欺负?”
“退一万步讲,她好欺负,我不好欺负啊,今天别说是你,就算你们三个一起上,我都不带怕的。”
“我们还要回家吃饭,你,罗亚运,你刚刚打了我妹的头是吧?跟她道歉,道歉了,这事就了了,不道歉,我们就继续打!”
俞非停了下来,耐心的等着面前的小子说出一句言不由衷的“对不起”。
罗亚运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主,见实力不敌俞非,队友又怂,只好暂时认栽,“对不起”,他声音极快,且低,像一种轻薄脆弱的果皮切片,轻飘飘的脱离了削皮刀,落向地面。
“大声一点。”
“对不起。”
勉强过关,俞非狠狠剜了罗亚运一眼,拽起俞池的手回身往家走去。一口气爬上步道的顶,后方忽而传来一声挑衅味十足的嘶吼:“臭婆娘,你给老子等着!!!”
俞非停在原地呼了口气,冷不丁一个转身就往下跑,一副要把罗亚运大卸八块的架势,坡道中间的罗亚运一行见状,连忙拔腿往城铁站方向跑得没了影。俞非皱着眉骂骂咧咧放缓了步子,心里对这三个欺软怕硬又死性不改的男孩厌恶透了顶,正准备回身,坡脚下那棵粗壮旺盛的小叶榕后,一个身影吸住了她的目光。
是周序。
◆
和队友们在学校踢完球时已是傍晚,搭城铁回家,想着妈妈这周没来,爸爸又在加班,回家也是一个人吃泡面,出了城铁,周序索性在长兴面馆叫了份宜宾燃面——3两的量。
3两软软乎乎的碱水细面、几勺红彤彤的辣椒油、一把金黄色的碎花生、几筷头切得碎碎的酸咸芽菜、再加点葱末……一碗燃面香得口水流成河,踢完球饿得发慌,周序大口大口的吃着,没多会儿,盘子就见了底。
正努力笼着盘里剩下的芽菜和碎花生,俞池进了店,两人简单打了个照面,俞池和老板要了3块钱的辣椒油,说家里今晚吃串串香,买辣椒油回去调汤底。老板给俞池装了鼓鼓一小袋辣椒油,又在外面套了个厚厚的塑料袋,才放心把袋子交给俞池。
串串香……
周序有点羡慕——不,不是有点,是非常羡慕,俞非家的饭总是很香,好几次,他都有种冲动,想敲开她们家的门,问问看,可不可以一起吃,但他忍住了。
“走了哈,周序哥。”俞池拎着辣椒油离开。
“嗯,拜拜。”
俞池走后,周序继续用筷子拨弄着盘里的芽菜和碎花生,吃宜宾燃面,这个步骤是不能省的,把芽菜和碎花生解决干净后,周序又将一旁晾得温和了的面汤小口小口喝了下去,这下真是饱了,付钱,回家,洗个澡,继续刷题。
走在回家的坡道上,周序忽然想起俞非,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昨天给她的那两套数学卷子,她做完了吗,如果做完了,今晚他要给她检查、讲解,他们又可以一起呆上一整晚……意识到自己不甚磊落的私心时,他笑了起来。
多亏了吴士心和周文丽,这段时间,她和他来往得十分频繁。
那次鸡汤火锅聚餐后,每逢周末,吴士心都会到雾山来,照顾儿子两三天,就又驱车回长溪。
原本吴士心也是忙的,可总也忙不过周进,国庆节后,周进单位一个保密项目开始赶工,作为雾山城建颇有资历的一名技术总工,周进须得没日没夜的盯在项目上,连周末也难得休息,实在无力照顾儿子,只好叫吴士心来得勤一些。
每回到雾山,吴士心都会给周文丽捎带些长溪的特产,茶叶也好,土鸡蛋也好,腊肉腊肠也好……不管带什么,都会配上五六个水晶柚一道送过来。周文丽是个讲究礼尚往来的人,受了吴士心的礼,便也想方设法的还礼,先是请吴士心和周序到家里吃了顿麻辣鱼火锅,后来又三天两头给周序家送些现做的辣子鸡、钵钵鸡、粉蒸肉、冷吃兔……
周文丽手艺好,每回送去的菜,都叫吴士心和周序吃得干干净净,总是很快便把餐盘洗干净给送了回来。
借着送回餐盘的机会,周序更加频繁的进入俞非家。周文丽喜欢周序,每回见周序上门,总要请他进屋,叫他剥个柚子吃了再回去。如此,好长一段时间,俞非俞池周序天天坐一块儿堆剥柚子吃柚子——周序负责剥,俞非俞池负责吃,吃了一个多月,俞非俞池都吃腻了,周序还没剥腻。俞非瞧着周序,说他是剥柚狂人,周序也不反对,又将一块剥得干净完好的柚子肉放到俞非面前的果盘里。
周序在时,周文丽但凡闲着,嘴巴里就跟放鞭炮似的,不停的夸周序,说他长得又高又帅,成绩又好又会踢足球,以后不晓得要迷倒多少妹妹伙哦,周序笑笑,羞涩得不知该作何回答。每到这时,俞非就一脸无奈瞧着周文丽,“妈你不要再说啦,周序都害羞喽。”
“怕啥子嘛,男娃儿就是要大大方方的。”周文丽笑得乐乐哈哈,一副不知害羞为何物的中年妇女样,“哦对了,幺儿,你不是数学不好吗?让周序帮你补一补撒!”
又转头看周序,“得不得行嘛?阿姨给你补课费,嗨呀我幺儿这个数学,学起真是要命得很,初二的时候,有回考了23分,回家都哭了。”
“妈!你不要乱说啊!”俞非也是要面子的。
“怕老子说的是假话啊?你那回是不是哭了嘛?你数学老师还把你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不记得啦?”
见俞非面色泛红,周序连忙出言应承,“没事的周阿姨,不用给我补课费,我文科也不好,我和俞非可以互相帮忙,她帮我补语文,我帮她补数学,数学很简单,只要找对方法,要提高成绩也不是难事。”
周文丽乐得咧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要补课,就得去周序家,周序的卧室同时也是他的书房,里头书桌、书柜、电脑、台灯……一应俱全,比起俞非的卧室,更大,更安静,自然,也更适合学习。第一次进周序的卧室,俞非先是被一墙的球星海报和球衣惊得呆呆的,接着,又被那台崭新的台式电脑惊得喔起了嘴巴。
“你有电脑啊!?”俞非脱口而出,眼中满是羡慕。
周序懵懵的点了点头,那时的他,以为家里有电脑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那你可以帮我申请个QQ号吗?”
“你没有QQ号?”周序有些惊讶。
“之前吕琳帮我申请过一个,但是……我把密码给忘了。”
“那QQ号呢?如果还记得QQ号,我可以帮你把密码找回来。”
“QQ号,也忘了。”
“网名叫什么?我帮你搜搜看。”
“网名啊……”俞非想起自己初中时拍脑门想出的非主流网名:爱莪莂走,直觉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嘟囔着嘴催促周序,“哎呀,你就重新帮我申请一个嘛!”
很不经意的,她的话语里带了些娇气的嗲音,周序愣了愣神,心底莫名涌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躁意,生怕被俞非瞧出异常,他快速的点了点头,弯下身紧紧按住了电脑主机上的开关键。
开机后,照着步骤,周序熟练提交了申请,根据俞非的指示,这次的网名叫做:绿豆糕,密码是俞非的生日:19920316。
高中三年,周序一直在家里的电脑上帮她隐身挂着QQ,她的QQ等级因此比别的同学升得更快。
上大学后,俞非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脑,是一台联想的笔记本,这台电脑用了四年,直到后来卡得无法运行了,才被俞非淘汰。工作后,她的电脑从联想换到戴尔,从戴尔换到Mac……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独立登陆QQ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周序是她列表里的第一个好友,他的网名十年如一日,叫作:秩序之外,他是她的特别关心,那个分组里只有周序一个人,他还是她空间留言板上第一个留言的人,那条留言的内容极其简单——
他留:我喜欢,吃,绿豆糕(已踩)
她回:绿豆糕万岁(欢迎光临)
◆
“周序!”
俞非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恼怒意味,周序虎躯一震,连忙从树后出来,加快脚步,爬上坡跑到俞非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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