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非瞅着他,脚上是球鞋,上身是加绒棒球服,毫无疑问,棒球服里是球衣,手上的网兜里装了个白色足球,下身……却只穿了条短裤,“你不冷吗?”
周序点点头,“冷啊。”
俞非瘪了瘪嘴,“你藏在树后面干什么?”
“观战啊。”
“观战?!你看见我们打架了啊?”
“嗯,看见了。”
俞非气急,“那你不出来帮忙?”
“我到的时候,你已经把那小子制服了。”
“下次到得及时一点啊,我刚刚差点遭群殴了!”
“以你的战斗力,会怕那三个小毛头啊?”
“怎么不怕?我是女的诶。”
周序笑笑,望着俞非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头发乱了。”
俞非这才想起自己的头发来,连忙伸手取下头绳,用手指做梳子将乱糟糟的头发梳理了好几遍,最后重新在脑后绑了个低低的发髻。
周序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穿彩虹色的宽松毛衣,散落的发丝一遍一遍从毛衣的浮毛上掠过,也从她白皙软糯的脖颈上掠过,黑色的发圈被她轻轻咬在嘴里,她的下嘴唇比上嘴唇略微的厚,微笑时嘴角有明显的笑纹,像雨滴落入湖面散开的波纹,一种清新甜美的波纹,她的人中长而显眼,令人联想到奶油蛋糕上均匀诱人的裱花褶皱……此刻的她恬静唯美,像一首动听的、平缓温柔的轻音乐。
周序无端咽了咽口水,倏地想起俞非方才咬牙切齿揍人时的模样来,也许,她不是轻音乐,她是唢呐,是蝉鸣,是一种怒吼与咆哮……他便又想起不知在哪里读到过的一句话: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虚无缥缈的梦。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虚无缥缈的梦。——张爱玲
第10章 2007年,冬,我们不做朋友
走过加油站,十字路口前的红灯将三人逼停了下来,俞非转头看了眼周序,又瞧了眼身旁的俞池,她脸上还挂着泪水,两眼却透着些扬眉吐气的喜悦,这在俞池而言,是一种很新鲜的表情。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俞非问,眉头紧锁。
俞池轻轻侧目,看了眼俞非,欲言,又止。
“他们欺负你多久了?”
俞池将头低了下去,脸上的喜悦一同被埋进了暗沉的阴影中。
俞非渐渐没了耐心,“你不要每天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把头抬起来。”
周序见状,将手附到俞非的肩上,试图叫她消一消气,可惜收效甚微,她没好气的将手一抬,他的手自然而然从她肩上滑了下去。
绿灯了,三人过马路,走上长梯。
“你不说,下次他们再打你骂你,你看哪个还管你!”
“他们……”爬了十几级阶梯,俞池终于开口,“那个罗亚运,是鸿生花园那家的。”声音嗡嗡的。
“哪家?”
“他爸爸在外头住不回家那家。”
“他爸和二奶生了个娃儿那家?”
“嗯。”
周序听得云里雾里。
俞非接着问,“那他欺负你个锤子啊,妈对他多好啊!”
“他说……”俞池的眼泪积蓄在眼眶,随时要决堤的态势,“他说,妈在他们家帮他们搞卫生,我在学校也应该帮他搞卫生,我不答应,他们就……”
“我日他妈的!”俞非怒吼一声,“老子刚刚下手真是轻了!”
话音未落,不顾身旁的俞池和周序,俞非迈着大步先跑回了家,把事情原封不动讲给了周文丽听——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周文丽,这是俞非从小养成的习惯。
桌上的电磁炉已经摆好插了电,炉旁两个小簸箕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素串肉串,为了解辣解腻,周文丽还做了一锅醪糟汤圆、一盆凉拌三丝,等俞池买回辣油,调好汤底,就可以开饭了。
但现在,周文丽已经没了吃饭的兴致。
“你妹呢?”
“在后头,周序和她一起的。”
“等辣油到了,用那个大圆瓢,舀三瓢羹儿在锅底里搅匀,其余啥子都不用放,烧开就可以开涮了,叫周序来和你们一起吃,我先去一趟鸿生花园,不用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肖得。”
俞非从没吃过这般味同嚼蜡的串串火锅,她一直在等,等周文丽。
几人吃够了串儿,又吃了醪糟汤圆,周序说踢球出了一身汗,先回家洗澡,让俞非一会儿吃完饭去找他改数学卷子,俞非没精打采的点了点头。
吃过饭,俞非吩咐俞池去遛锅巴,“就在小区里遛,别出去,知道了吗?”
“嗯……”俞池蚊子音似的嗯了一声,带着锅巴出了院子。
收碗、洗碗、收拾厨房,俞非已经非常熟练,一切完毕,正准备清理洗菜池的过滤网时,周文丽终于回来了。
她面色平静,看不出开心或愤怒,俞非连忙打开橱柜,拿出一副碗筷摆到餐桌,涮锅还在,串串也剩了一大半。
“咋样了?”俞非问。
“辞了。”周文丽边说边走向冰箱,从里头拿出一罐雾山啤酒。
“那个娃儿在家没?”
“在的。”打开啤酒。
“他咋说的?”
“他躲房间里不出来,我没见到人。”把啤酒倒进玻璃杯。
“他妈呢,他妈咋说?”
“还能咋说,问我做得好好的,为撒突然要辞职,我说你儿子在学校欺负我小女儿,让我小女儿给他打扫卫生,她说之后一定好好批评他,让我不要和小娃儿计较,继续在她家做,我说你儿子是皇帝,我伺候不起,你把这个月工资结给我,我不做了,她就把工资结了,还说我不识好歹,跟个小娃儿较真,说她家的工资在整个鸿生花园都算高的,让我过两天想开了再回去。”
“她还有脸说你不识好歹?你没骂她啊?”
“毕竟干了那么多年,人家孤儿寡母的,日子也不容易,我也懒得跟她闹,辞了就算了,我已经跟她交涉了,如果那娃儿再找你妹麻烦,我就不会客气了,她晓得我脾气的……”
“嗯。”俞非坐在周文丽对面拨弄着小簸箕里的串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或许是周文丽没有像往常一样大胜而归,或许是因着她终于从周文丽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些悲伤,千真万确,不是愤怒,是悲伤。
一杯啤酒下肚,周文丽脸上隐隐泛起些醉晕,话也跟着多了起来,“我真的是不明白啊幺儿,你说我活了半辈子了,咋个就总是碰到这样的事情嘛?”
“我去他们家那会儿,他才8岁不到,他妈妈不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在拉扯他,接他放学,哄他吃饭、做作业……只差拿他当亲儿子养了,他咋就对我一点感情都没得嘛?幺儿,我真的不明白,为啥子你掏心掏肺的对人家,人家非但不领情,还要反过来伤你害你欺负你,我真的想不明白啊……”
俞非烫了两串鸡翅尖儿放到周文丽碗里,她想说些什么安慰下妈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同样的问题,那时的她,也想不明白。
拿着卷子敲响周序家的门时,已近晚上8点,洗过澡,周序换了身茸茸的灰色睡衣,没吹干的头发清清亮亮的立在头上,颌下的胡渣该是刮过了,脸色也变得十分光洁,和下午那番潦草疲倦的形象判若两人。俞非瞧着他,不由自主想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手感,抚摸锅巴胸前的毛发时的手感,顺滑的,柔软的,幸福的,雀跃的,妙不可言的……一种手感。
等着周序批改卷子的空档,俞非一直在想周文丽的话。
“周序……”
“嗯?”
“我感觉,我妈很难过,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妈对那个孩子,就是欺负我妹的罗亚运,我妈对他好像很有感情……”
“那也只能说明阿姨是个重情义的人,不代表那个孩子是个好人。”
“什么意思?”
“坏胚子就是坏胚子,感化不了的,阿姨只是一直在做她自己——尽职尽责,与人为善,至于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不是她能控制的。”
“哎,那怎么办啊?我总不能一直看着我妈这样吧?”
“不怎么办,找点事情转移一下阿姨的注意力就行了,我已经给我妈打过电话了。”
“给你妈打电话?为什么要给你妈打电话?”
“阿姨刚刚是去把那家辞了,对吧?”
“嗯啊。”
“那正好,我爸妈一直想让阿姨照顾照顾我,又怕她没时间,这下好了。”周序转头看着俞非,“你放心,我是个好孩子,阿姨对我好,我也一定会对她好,不会欺负她女儿,不会叫她伤心。”
“噗……你怎么……”俞非忽然流起了泪。
“怎么哭了?”周序忙从桌旁抽出一张纸巾,想也没想便伸向俞非的脸。
“我自己来。”俞非慌忙接过纸巾,把脸庞和眼中的泪轻轻蘸尽。
“我怎么?”周序接着刚才的话题发问。
“你……你不嫌弃我妈的工作吗?”
“嫌弃?为什么要嫌弃?”
“我妈……她是给人做钟点工的嘛,这……又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后面一句话,俞非说得很轻。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什么?”
“觉得妈妈丢人?”
“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可能,自卑吧,你妈妈是医生,爸爸是工程师,吕琳的妈妈是编辑,爸爸是主持人,于桢的爸妈都是老师,曾墨的爸妈一个在税务局,一个在银行,只有我妈,我妈……”
“俞非,不需要,不要自卑,你不觉得你妈妈很厉害吗?她一个人,靠着服装厂的工作、靠着摆摊卖炸土豆,买了这套房子,后来又靠着做钟点工,把你养得这么好,现在又把你妹接了过来,她是我认识的孃孃里最厉害的一个,比我妈还厉害,你没发现吗,我妈一来,我家就乱糟糟的,还有她做的饭,你觉得好吃吗?”
想起那顿味道十分一般的鸡汤火锅,俞非诚实的摇了摇头。
“对吧,周阿姨做饭多好吃啊,你看你们家,随时都干干净净,她那么困难,都坚持把你带在身边,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
俞非苦笑着等待周序的答案。
“我爸,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加班,我妈也很忙,我从小学起,就很少在家里吃饭,上了初中也一直在吃食堂,现在……你去我们家厨房看看,橱柜里有多少袋老坛酸菜。体面的工作,多数也意味着忙碌,阿姨的工作虽然不那么正式,却能灵活的兼顾着你们,你不知道,我很羡慕你的,每天回家妈妈都在,每天都能吃到香喷喷的饭菜。”
“其实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吃的……”
“我哪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看两个妈妈如何商量吧,没准儿接下来我真要和你们一起吃饭了。”
“周序……”沉默,好几秒,“你一直都这么好吗?”「好」太过空泛,俞非其实想说温柔,此时此刻的周序,真的很温柔。
周序愣了愣神,似乎不太明白俞非的意味。俞非又讲:“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真的……喜欢男生吗?”
周序无奈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刚开学那阵,吕琳不是追你吗,她说她看到你和男生……在一起,又说,你跟她说,你对女生没兴趣。”
“然后呢,你信了?”
“我本来是不相信的,但是她们让我调查一下你,我就跟踪了你一段时间,你不知道吧?”
“嗯,我不知道,你的跟踪一点都不明显。”
俞非吐着舌头坏坏一笑,“有一天,我看到你和一个男生,没穿上衣,只穿了条踢球的短裤,你们在院子里,记得吧?你们抱在一起,好像是在玩摔跤还是什么,那个画面,我至今难忘,所以……”
“所以?”
“所以我就跟吕琳她们说,你确实喜欢男生……”俞非抿紧嘴唇,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瞧着周序,“但是现在我想跟你本人确认一下,你是喜欢男生的吧?”正常男生可不会那么贴心那么温柔那么会安慰人。
望着俞非嘴角四散的波纹,鬼迷心窍的,周序没有否认,只是用手里的中性笔轻轻敲了敲俞非的头,“好好学习吧,你错得太多了。”
“啊!?不会吧,错了多少啊?”
“错了70%!”
“这么多?不应该啊,我做得可认真了。”俞非一向认为,一道题,只要认真做了,只要解题的过程顺滑无阻,答案八成都是对的,可数学不是那么回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周序开始做错题讲解,前面的选择题、填空题、判断题还好,讲一遍、最多两遍,俞非就能懂,到了大题部分,情况可就棘手了,一道又一道,错得离谱不说,周序一连讲了两三遍,俞非仍是一脸懵懂。
周序终于败下阵来,“俞非,”他嗓音低沉,像鼓的闷声,“你好笨啊……”
“什么啊,术业有专攻好不好,我只是不擅长数学而已。”
“嗯,术业有专攻,我看你身手不错,你是专攻体育的吧?”
俞非却不生气,她还沉浸在确认周序是同性恋的复杂心情中无法自拔,“周序,我们不做同学了吧!”
“不做同学?那做什么?朋友?”
“也不做朋友!”
周序心中升腾起一股浓烈的期待来,那期待像一种迷药,或许是十香软筋散一类的,只一秒就叫他浑身发软,“不做朋友……那做什么?”他的手已经微微有些发抖。
“做特别好的朋友!”她答。
第11章 2008年,春,17岁
春天来了,周序和俞非果真成了特别好的朋友,除了周序踢球的日子,两人几乎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到家后一起在俞非家吃晚餐,晚餐后又一起到周序家挑灯夜读,空闲时一起遛狗一起玩乐——这已经是定式。
去年冬天,吴士心给周文丽打了通电话,请周文丽帮忙照看周序,最好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平常叫周序吃喝都在周文丽家解决,又嘱托周文丽,隔个三五天就到对门去收拾一番,打扫打扫卫生,洗洗床单被罩和脏衣服……如此,周进和吴士心一个月给周文丽开支1500块钱,其中500是生活费,1000是给周文丽的工钱,周文丽死活不肯收,说孩子吃饭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哪里用得了500块,又说,过去打扫也不费时间的,再说周序帮着俞非把数学成绩提高了二三十分,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了,哪里好意思收什么工钱。
吴士心和周进却坚决要给这笔钱,还问周文丽是不是嫌少,搞得周文丽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周文丽还是照常做那么些事,但吴士心夫妻俩一个月给她1000块就作数,“这也很多了!”周文丽说:“之前鸿生花园下午班那家,做的事情比这还多,一个月也就八九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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