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非想哭,眼泪数度积在眼眶,又生生叫她憋了回去,不能哭,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到了医院停好车,两人径直往急诊奔,徐胜等在门口,见到俞非立马同她讲明了情况,“现在人在急救室,割的左手动脉,她妈进屋给她送热牛奶的时候发现的,满个卧室都是血,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省人事了……”
徐胜和于桢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的话自然是可信的,可俞非已经听不下去。三人一道朝急诊手术室走,俞非越走越害怕,起先只是手抖,后来牙齿也不听使唤的打起了哆嗦,最后整个身体都虚飘飘的没了力气,连站也站不稳,周序不动声色的伸手扶住她,将她扶到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下,“别怕……”他轻声说,“不会有事的。”
急诊室门口还坐着于桢的父母,以及几位俞非不认识的邻居,班里的同学则只有俞非一人。
她默不作声的观察着于桢父母的表情,他们一言不发,连眼也不眨,和初中时俞非远远看过的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们是那么的冷静,那么的笃定……俞非知道他们在等,实际上,所有人都在等,等一种虚惊一场的安心,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庆,俞非也在等,等于桢从手术室出来,她会跟她说道歉,“对不起,今天下午没有陪你走一走,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重色轻友,对不起,对不起……”
可惜,不是所有的惊险都能以有惊无险来结尾,于桢没能醒过来,医生的话沉甸甸的、一团一团的传入俞非的耳朵,“失血过多”,“毫无求生意志”,“节哀”……
于桢妈妈当即晕了过去,于桢爸爸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种近似于失控的表情,周序和徐胜是一脸的惊恐,围着于父于母的邻居们的面庞爬上一种强烈的同情和遗憾,收回视线的一瞬,毫无征兆的,俞非积了一路的眼泪奔腾着流出了眼眶。
后来的日子里,俞非无数次想起这一夜,想起她如何哭晕在周序的怀里,想起那一刻感受到的生活的无情与残忍,想起一种令人难以下咽的失去的滋味,想起自责和后悔如何一寸一寸吞噬她的理智……想起,便煎熬。后来,个中滋味渐渐在俞非的身体里发酵,直至形成一场化不开的湿雾,那湿雾久久、久久的浸润在俞非往后的人生里,成了藓,生了菌,晒不干……
于桢的葬礼定在她离世的第二天,听徐胜说,之所以这么急,是风水先生看了日子,指定了这一天,如果错过这一天,就要等上半个月才能有合宜的日子,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于桢父母不想等,只好仓促定下,因为时间太过紧张,只能一切从简,于桢的葬礼便办得十分潦草。潦草,却热闹。吕琳、曾墨、(1)班全体同学、班主任赵杰、几名科任老师、没分科前的高一(1)班的同学……许许多多的人都来参加了吊唁。
按理说,俞非应该上前对于桢的父母说几声宽慰的话,但她没有,她恨他们,也恨她自己。她本有机会阻止这场悲剧,但她甩开了她的手,如果那天傍晚她停了下来,陪她走一走,哪怕只是从教学楼走到城铁站……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她不敢继续往下想,也不愿继续往下想。
葬礼上,同学们纷纷哭成泪人,于桢是多好的同学,永远和和气气,圆月一样的小脸盘上,永远缀着一对爱笑的眼睛,水滴一般的鼻头,润亮光滑,嘴唇是偏厚型的,但厚得均匀又贤惠,她的皮肤很白,像从来没有晒过太阳那样的白,笑起来分明是未染尘世的安妮公主,周围的同学问她问题,没有不耐心解答的——当然,这只是在葬礼上,同学们想起于桢时脑中闪过的所有印象。
活着时的于桢,想必也是有缺点的吧,比如这学期刚开学时,俞非的同桌不知道她和于桢关系好,在座位上悄声和俞非编排,说于桢假得很,总是那样笑也不嫌累……俞非一听,劈头盖脸就把人骂了一顿,两人从此谁也不搭理谁,一周后,那位同学受不了俞非刺头一样的针对,主动找人调换了位置。
按理讲,雾山的葬礼大多是热闹的,有时甚至是喜庆的,亲友们会在守夜时整夜整夜的搓麻将,但这只针对于喜丧,像于家这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毕竟痛苦,便没人敢在殡仪馆门前嗑瓜子搓麻将,再者,当天下葬,未过夜,也没有这个机会。
葬礼结束,于桢父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回到那个没有了于桢的家,一位关系很是过得去的同事也跟了来,建议他们找学校要个说法,毕竟几人也是做老师的,对学生再了解不过,那位同事的意思,于桢父母这样尽心尽力的为了孩子,周围的同事领导都看在眼里,好端端的孩子,成绩又好,脾气也好,又那样漂亮,几乎是没有烦恼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突然自杀,会不会是在学校里受了什么委屈……于桢父母沉默着听完,沉默着摇头,“算了,”于父说,“孩子已经走了,就让她安安心心的走吧。”同事又劝,说孩子走得不明不白,下了黄泉也不安心,于父又答:“孩子是在家自杀的,不关人家学校的事。”那同事竟有些急了,觉得于桢父母一向是据理力争的人,怎么这回突然客观了宽容了懦弱了,于是愤然离开,看样子,恐怕会好一阵子不和这对夫妻来往。
其实,于桢父母之所以这样的客观宽容懦弱,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是什么客观宽容懦弱的人,是因为于桢自杀前留的那封遗书。
那封从未被于桢父母公开的遗书,是这样写的:
爸爸,妈,哦,不对,或许我该叫你们于老师,刘老师^^
于老师,刘老师,你们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不止一次的怀疑自己是否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为此,我时常翻看家里的相册,很遗憾,我和于老师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不是你们的女儿,那谁是你们的女儿呢?
可是,如果我千真万确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难道父母把孩子生下来,只是为了让她考100分,不是为了爱她吗?
还记得吗,我小学四年级的期末,语文考了95分,你们一个星期没理我,为什么不理我啊?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啊?我只是考得差了一些,并不是杀了人啊!
后来我就再也不敢考100分以外的分数了,我害怕,怕你们不理我,怕你们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怕你们失望的眼神。初中后,我成绩越来越好,但你们知道吗,我成绩好不是因为你们教女有方,而是因为我害怕,我怕哪次考得不好了,于老师又没日没夜的皱着眉头,刘老师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应该是爱你们的。
可你们似乎一点都不爱我,你们为什么不爱我呢?我想不通。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你们需要的是一个会考试的机器,而不是一个健康开心的女儿,可我不是机器啊,我是个人啊,我也想参加毕业聚会,想去帮朋友过生日,或者再贪心一点,我可能也想谈场恋爱,想养只狗,最好是喜乐蒂牧羊犬……可是我从来不曾拥有过这些。你们不知道吧,这些年我唯一的乐趣,竟然是和你们一起去参加同事聚会,尽管我必须在你们的同事们面前表现得完美无缺,但那样的时刻,我可以短暂的跳脱出你们为我定制的枷锁,转而观赏你们的表演。
你们看不出来吗?我早就病了啊,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啊,我的心我的灵魂已经是一片废墟一片烂泥沼泽一片臭水沟,你们一点都看不出来吗?感觉不到吗?我睡不着,你们叫我不要成天胡思乱想,我吃不下饭,你们说我不懂新社会的好,叫我最好去过一过你们小时候的日子……我为什么要去过你们小时候的日子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你们何曾真的关心过我,我这个人,我心里的想法,我是否开心。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们只是把我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还把唯一的出口封得死死的,我砸破了指头也推不开。即使已经把我折磨成这样了,你们还在指责我为了跳舞影响成绩,还在商量如何去教育局举报我的班主任,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竟然被罚做你们的女儿?
最近我时常想,如果你们没有生下我,那该多好,或者,我有一对正常的父母,那该多好……对不起啊,于老师刘老师,我们都不是彼此期望的样子,你们不是我期望中的父母,我也不是你们期望中的孩子。
对不起啊,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最终还是没能达到你们的期望,我没有考上一个万众瞩目的好大学,没有成为让你们骄傲的孩子,你们看,我连遗书都写得乱七八糟,你们将就着看吧。
于老师,刘老师,再见了,请原谅我终究还是个懦弱的人,我没有你们那样远大的志向,我唯一所想所求,不过是呼吸一些地下室之外的新鲜空气,在阳光姣好的日子里到公园里散步,站在树荫里看看阳光……我真的是个很没出息的人呢,和你们太不搭了,对不起啊对不起,再见了,如果我醒不过来,那就是永别了,永别了……
最后,祝愿你们下辈子能遇到让你们满意的孩子。^^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再也不要遇到你们。
——于桢,绝笔
第15章 2008年,春,退烧
于桢父母是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人,靠着一股韧劲,专心致志的读书,从穷乡僻壤的地方走到了雾山城里来,成为雾山主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两位人民教师。
但这已经是他们倾尽全力所能够到的最好的人生。
起初,他们是同事——因为相同的出身与经历,两人心心相惜,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顺理成章的,两人成了恋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做了父母。
他们的人生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可怀里的小生命却还有无限的可能,他们发誓要好好养育她,如果不出意外——不会有意外,他们也承受不起计划之外的意外——这会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正是在这样的期盼中,于桢一天一天长大,父母不停的告诫她,对于学生来说,读书是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事,不好好读书,人就会如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样,永永远远的被困在小小一方泥潭里,一辈子不得挣脱。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再想起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脸上一道一道暗红色的沟壑一般的皱纹,于桢就吓得立刻要捧起一本书握住一支笔……她的父母因此乐得开怀。
但渐渐的,他们就不怎么开心了,孩子上了小学后,变得越发贪玩蠢笨,应用题反复讲,不会解,无论大人如何发火,书桌前缺了牙的小女孩只会呜呜的哭,他们开始感受到一种痛苦,那是他们年少时那般拼命那般刻苦都不曾感受过的痛苦。
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从雾山最穷的县里最穷的乡镇里最穷的村子里出来的人,他们有的是坚持不懈的韧劲,靠着这股韧劲,他们终究将于桢驯服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
当然,始终还是差那么一丢丢,如果能将那一丢丢也补齐,那就完美了。
可却怎么补也补不齐,孩子上了高中后,缺口的地方反而有种越来越大的趋势,是放弃还是继续坚持?当然是后者,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关头怎能放弃?
等上了大学就好了——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复盘孩子最近的学习情况时,夫妻俩总说这句话,在他们的期望里,只要上了大学,就一切都明朗了,他们也能松松手了。
他们很累,实际上,他们比于桢还累,所以,看到躺在血泊里的女儿和她留下的遗书时,他们是如此的震惊如此的愤怒,没错,千真万确是愤怒,是一种我都没喊累你却先当了逃兵的愤怒,是遭受背叛时的那种愤怒,是倾尽所有却没能得到一丝认可的愤怒,是所有付出毁于一旦的愤怒——而后才是绵长的心痛,失去孩子的心痛,舍不得孩子的心痛,害怕孩子痛的心痛。
可是葬礼结束,两夫妻回到这个熟悉的家,却又在个中复杂的情绪中,感受到一种悲哀的解脱……她说她是被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于桢离开的第3年,他们又冒着高龄风险生下一个孩子。
◆
从于桢葬礼回来,俞非就病了——可能是那晚坐摩托车去医院着了风的缘故。
一开始是夜里低烧,烧得浑身虚浮无力,但也勉强能忍受,到了周日一早,渐渐变成高烧,烧到39度迟迟不退,躺在床上恍恍惚惚讲不清话,周文丽急得团团转,一边给孩子物理降温,一边数落孩子胆子大,大半夜不打声招呼就偷偷骑摩托车去医院,说着,又给俞非灌了一杯退烧药。
过了一会儿,舅妈打来电话,说俞非这个情况,八成是惹上什么东西了,让周文丽赶紧拿着俞非这两天穿的衣服去东郊土地庙找菩萨看一看。周文丽向来是个信邪的,便把周序叫了过来,让他照顾着俞非,自己收了俞非这两天穿的睡衣,去了东郊。
周序从没见过这样的俞非,一脸惨白,面如死灰,他按照周文丽的指示,不停用白酒给俞非擦拭手心和脚心,又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俞非的额头和脸颊。她身上仍是很烫,生平头一次,周序感到一种哀戚的绝望。
同样绝望的,还有俞池,看着姐姐这幅样子,俞池以为她也会死,便坐在床边安静的流眼泪,不多时,竟哽咽起来,周序一边照顾俞非,一边程式化的安慰俞池,“没事的,没事的,你姐姐只是感冒了,已经吃了退烧药了,一会儿就退烧了,退烧了就好了,再不行我们就打120,没事的,不要担心……”他是在安慰俞池,也是在安慰他自己,却是越安慰,俞池哭得越厉害,周序的眼泪也悄悄的流了下来。
到了中午,俞非的烧还是不退,周文丽也不见回来,周序没了主意,只好给周进打电话。
周进正在项目上加班,接到电话本有些为难,没成想周序说着说着就哭了,多少年了,周进已经想不起儿子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他连忙安排好工作,急急匆匆从单位赶了回来,载着俞非、俞池、周序一块儿堆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总归是安心的,周序和俞池没有再哭。却是折腾到下午三四点,医生也没瞧出什么问题来,只是开了一组退烧消炎的药,给俞非挂上了点滴。
周文丽从东郊赶回来时已是傍晚,接到周进的电话,她半道下车直接来了医院。
进了病房,周文丽左右扫视,只见俞非仍昏睡着,病床两侧分别坐着周序和俞池,周文丽疑惑,问周序,“你爸呢?”
“出去打电话去了,”周序说,“他工作比较忙。”
“嗨呀,你说我们这……还麻烦你爸爸百忙之中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阿姨,应该的……”
一番干巴巴的客套后,周序注意到周文丽手里那根一米多长的木棍,那样野气的一根木棍,出现在这蓝白配色的、纯净的、科技的病房里,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但周文丽握着它,像握着尚方宝剑,一切好像又十分合情合理。
“阿姨,这个木棍是?”
“桃木棍!”周文丽很自然的换上一个愤愤的表情,“去土地庙里看了,我幺儿是遭不干净的东西昧倒了,你们先出去,我给她拍一拍,拍完你们再进来。”
周序和俞池只得退到门外。
掀开俞非身上纯白色的薄被,周文丽拿起桃木棍朝她身上拍,一边拍一边骂……本想骂些难听的,好让那东西闻风丧胆立刻从她女儿身上下来,可一想到那张脸——她在女儿的相册里看到过的那张好看的脸,想起女儿说起这个好朋友时眼中温柔的神色……她的语气和动作不由自主和缓了下来,“妹妹,嬢嬢晓得你舍不得俞非,也晓得你们是好同学好朋友,嬢嬢还跟俞非说了好几次,让你到我们家来耍,可惜说了好几年,你一次都没来过……”周文丽停下来,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良久才接着道:“妹妹,终归是人鬼殊途,你好好的走,莫要赖在你朋友身上,我晓得你是想和她多待会儿,晓得你没得坏心,但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你好好的走,下回儿投个好人家,过两天嬢嬢去给你烧纸,你想要啥子,给嬢嬢托梦,嬢嬢去给你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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