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丽手上略微加重了些力道。
吊瓶里的药水快见底时,俞非果真醒了过来,烧也退了,气色也跟着恢复了七八成。
关于这件事情,俞非后来和周文丽争论了许多次,那时的俞非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她认为自己之所以退烧,都是输液的功劳,周文丽反驳她,“你不要一直跟老子说啥子科学不科学,很多东西你没见过不代表它不存在,你外婆那个事我没跟你讲过啊,她在医院头都昏死过去了,我们都开始哭丧了,她又醒了,醒了就跟我说她要回家,说她昏睡的时候,看到两个女的,一个是难产死的,一个是生了癌症死的,两个女的硬是拉她,不晓得要拉到哪里去,她绷起一股劲儿挣脱她们跑了,勒才醒过来的,后来你外婆又活了两年多才走的,说你还不信,还有好多事,我怕吓到你都没敢说,你读了几年书不得了了,还跟老子讲科学!”
其实,发烧昏睡那大半天,俞非一直在做梦,至于具体梦了些什么,梦醒后,俞非已经不大想得起来,只记得在梦里,她似乎见到了于桢……
当晚出院回家后,俞非没再继续发烧,只是身体仍不免虚弱,第二天是周一,原本该照常去上学,俞非却不愿意去,周文丽索性打电话给赵杰,替俞非请了一个周的假。
不上学的时间其实有点漫长,一大早,所有人都走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一整个上午,家里空无一人,俞非蹲在院子里长时间的发呆,锅巴像是知道什么似的,一直偎在俞非身边,不摇尾巴,也不咧嘴笑,只是一脸忧愁的看着俞非,“你什么都知道,是吗?”俞非轻轻的、闷闷的苦笑一声,张开双手把锅巴搂进了怀中。
休养了一个周,俞非再次返校时,已经是5月第三个周的周一,2008年5月12号。
第16章 2008年,春,我不配
没去上学这一周,俞非的手机嗡嗡的响个不停,吕琳和曾墨要来看她,被她拒绝,她的意思,如今大家都是千疮百孔的人,与其你们来看我,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不如各自安静安静,《读者》和《青年文摘》里不是总有这样的话吗:一切都会过去的。
意外的是,陈默也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接,他便发短信,短信内容千篇一律,从“听说你生病了,好点了吗?”到“一切都会过去的……”林林总总发了20多条,俞非一条也没有回复过。
另外,不知是出于何种情谊,是同情还是职责,班长徐胜一日不落的整理了各科的新课笔记,交给周序,叫他帮忙带给了俞非。
这一周一连几天,周序总是回家得很早,似乎球也没踢了,晚自习也不上了,回家后,就领着俞非看笔记学新课,文理科的语数外大差不差,周序便一门一门给俞非讲,政史地就由俞非自行解决,自始至终,他就这样默默的呆在她身边,“一切都会过去的”,这样的话,周序一次也没有对俞非说过。
到了教室,同学们还是笑着闹着,有人在学习,有人在吃早餐,有人在发呆……一切似乎与一周前并无不同,俞非下意识的去看第一列第二排靠墙的座位,于桢的座位,却见座位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偶、零食、崭新的课外书籍……那是同学们送给于桢的礼物吗?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放下书包,俞非忙不迭的跑出教室,去了天台。
说是天台,严格讲来也并不是天台,雾山地形特殊,有的房子往上长,有的房子往下钻,一栋房子的天台可能是另一栋房子的露台,一些人的一楼可能是另一些人的6楼,虚虚实实,没有绝对,恰如俞非现在站的这处天台,其实只是教学楼南楼的天台,同时是北楼一楼班级的露台,高一(1)班位于北楼一楼最东侧,从(1)班后门出去,往右后方拐,路过一个简短的廊道,就能来到这处所谓的天台,(9)班正巧在(1)班楼上,从(9)班靠外一侧的窗户往左下方看,基本能将天台的情况尽收眼底。
已经五月上旬,天气骤然暖了,天台的一角,风吹着两片落叶沙啦沙啦在地上走,像一双没人穿的绿色拖鞋……身旁忽然站了个人,俞非转头,是陈默。
她又把头低了别了下去。
“好点了吗?”陈默问,好像和俞非很熟似的。
“嗯。”俞非不想说话,只是礼貌的嗯了一声。
“我说的是……心情,好点了吗?”
她把头抬了转了过来,“陈默,你……你实在没必要和我说这些,我们并不熟。”
“不熟?”
“是啊,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难道你觉得我们已经很熟了吗?”
“俞非……你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俞非不再说话,脸上的不耐变得异常明显。
陈默却又喋喋不休了起来,“我知道现在和你说这些不合适,但我……我还是想说出来,哪怕短暂的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也是好的,你知道吗?吕琳告诉我你喜欢我的时候,我特别特别开心,因为我已经喜欢你好久了,还记得吗?这学期开学第一天,你去我们教室找周序借数学卷子,你背对着窗户站在楼道里等他拿卷子的时候,我就站在那扇窗户后面,我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忽然转身,你转身那一瞬间,我……我就……”
俞非仍是不说话。
“拜托,你说句话好吗?我在跟你表白诶!”
“陈默……”俞非终于开口,“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但是,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我,好吗?”
“我知道,学习重要,而且你现在,你情绪……我们现在,现在,我们可以不谈恋爱,我只是想确定我们对彼此的心意,仅此而已,你不要那么冷漠,好吗?”
俞非轻轻摇了摇头,“陈默,你知道吗,那天,去看你唱歌比赛的那一天,我最好的朋友于桢拉着我的手,求我陪她走一走,那一瞬间我鬼迷心窍似的,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所以我没有发现她……她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所以我甩开了她的手,结果……结果如你所见,那天晚上,她……她……”她的眼泪蓦地流了下来,声音跟着带上些抽泣的鼻息,“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也不是在矜持,更不是怕耽误学习,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喜欢你了,我甚至……甚至恨你,厌恶你,当然了,我最恨最厌恶的还是我自己,真的,你不用喜欢我,我不配,我不配被喜欢,我也不配喜欢任何人……”
陈默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机械性的抓紧俞非的双臂,抓紧了,也不知能干嘛,只是可怜兮兮的瞧着她,好像多看几眼,就能叫她良心发现,好让一切转圜过来。
周序却从天台一侧的廊道里走了出来。
下意识的,陈默将手收了回来。
“俞非,”周序叫她,“过来……”
俞非转身走到周序跟前,“什么事?”周序不答,只是从兜里摸出一包心相印,慢条斯理打开,抽出一张厚厚的纯白的纸巾,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蘸尽。她没再继续流泪。
陈默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冷着脸抽身离开天台回了教室。从那以后,俞非再没在学校里碰见过陈默。倒不是对方转学了之类的缘故,他仍然在9班,念到毕业,考了个不错的大学——他们只是千真万确没再碰见过,或是碰见了也未曾留意,诸如此类的。
周遭又寂静下来,极其微小的一瞬,周序感到一丝稚气的庆幸,他知道自己在庆幸些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庆幸——那样太没良心了。可他控制不住,后来,这一丝庆幸几乎绝了他的情路。
“就差你了!”早自习时,徐胜拿了一本留言薄过来找俞非,“填一下吧。”
俞非翻开,留言薄的扉页上画着一个大大的桃心,桃心里是全班同学风格各异的签名,桃心心尖的右下方,写着三个字:致于桢。
这是高一(1)班全体同学,包含赵杰在内,写给于桢的留言薄。
俞非认真的填写起来。好像于桢真的会收到这本留言簿那样的认真。
姓名:俞非
外号:水牛非(于桢起的)、非(昵称)、泼非(爱骂人爱打架)
破壳日:1992年3月16日
星座:双鱼座
身高:1.6899999∞
体重:50kg
最喜欢的颜色:各种各样的绿色
最喜欢的歌手:王力宏、林宥嘉、金海心、阿杜……好多好多写不完啊
最喜欢的演员:舒淇
座右铭: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翻面的“你对我的印象”花了许多时间,填完留言薄时,一节早自习已经过去。
把留言薄拿去交给徐胜时,俞非顺道写了张纸条递了过去。
纸条上是一句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班长,谢谢你,那天晚上打电话给我。”
徐胜的回信很快被传回,俞非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因为你们是朋友,我想那样的时刻,她应该会希望你在身边。”
「朋友」……俞非望着手里的纸条,想:终究是愧对了这一句「朋友」。
◆
上午的课都是语数外,听得俞非脑瓜沉沉,中午下课后,俞非下意识的去教室门口等着,等了几秒才发现,于桢不会来了,她不会再默不作声出现在她身后挽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穿过拥挤的人潮去食堂排队、打饭、吃饭……她不会再出现了,永远都不会。
一时间竟有些孤独……不是,不是有些,是很,是非常、极其的,难以言喻的孤独。
不知站了多久,徐胜和另一位同学忽然出现在身后,“走啊,杵起干嘛,吃饭去啊!”从这一天起,徐胜和那位同学成了俞非新一任的午餐搭子,这样的组合持续了好一阵子。
吃过午饭,回到教室趴在课桌上睡午觉——走读生的中午大体都是这样度过的。俞非再次醒来时,已经下午2点过,去了躺厕所回来,翻开地理课本开始做预习。下午第一节是地理。
雾山的5月,温暖和煦,却潮湿多雨,这个状态会一直持续到9月底——完完全全的覆罩整个夏天。地理课本上讲,这样的气候是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生在雾山,长在雾山,俞非早已习惯,反倒是对着今日这般风朗气清的艳阳天,人会不自觉的生出一种侥幸感,以为是老天爷发了慈悲,才突然给这片潮湿阴润的大地放了晴。
眼睛有些累了,近来看黑板也越发吃力,非得眯着眼才能看清,八成是近视了,抬头看了会儿碧蓝如洗的天空,俞非站起身打开了桌旁的窗户,开窗的一瞬,几缕微风吹进来,很轻很轻的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
窗户却突然抖了起来,风也不大啊,怎么会这样?紧接着,窗台上于桢送的那个1000毫升的吸管杯也左一下右一下的摇了起来,诶,好奇怪啊,什么风竟然吹得动这么重的杯子,晚上回家一定要讲给周序听……
楼上却传来咚咚荡荡的的声音,是许许多多的人一起飞奔下楼的声音,忽而,教室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嘶吼,“地震了!!!”
俞非的脚先于她的脑子反应过来,“地震”两字入耳时,她已经迈开步子和教室里的同学一道冲出教室,往教学楼对门的大操场上跑了过去,那一瞬间,俞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本能的用尽全力的往前跑,跑到操场站定转身回看时,很多年后,俞非仍清清楚楚的记得,四中那幢5层高的老教学楼在她面前不安分的晃了起来,一副建筑成了精努力想要摆脱大地钳制的狰狞态势……
这样的态势大概持续了30秒,或者20秒,或者更短……大楼终是被大地牢牢的拽了回去。
一切归于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操场上的人们惊魂未定。教学楼的楼梯上,还有寥寥数名学生不停在往下跑。有人哭了起来……
大概是方才跑得太快太急的缘故,俞非的灵魂落在教室里没来得及跟上来,四肢、脑子、五脏六腑因此变得盲目——浑身瘫软无力,身体里的骨头和血肉变成电视上的黑白雪花,脑子轻飘飘的想要飞起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灵魂或然追了上来,俞非机械性的抬手看了眼腕上的电子表。
14点28分。
第17章 2008年,春,难忘的夜晚
地震情况变成新闻传到雾山四中,用了一节课的时间,对俞非而言,那是一节地理课。
老师当然没有正经讲课,而是在给大家科普地震知识。
同学们却一直在下面窃窃私语、传纸条……传的都是些忍不住想要分享出去的笑料,比如,此刻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地理老师,其实地震时穿了条屁股破了洞的蓝色三角内裤就从教师楼里跑了下来,这也不奇怪,那时日,大部分的老师都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楼里,教师楼和学校紧挨着,如此盛况被午休完赶回学校上课的走读生们看到也不足为奇。再比如,地震发生前,俞非前排那个叫刘玉的女同学正脱了一只鞋在抠脚,外面大喊地震时,刘玉同学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跛着脚跑了出去。俞非觉得这事儿好笑极了,回教室后一边拍着刘玉肩膀调侃正主,一边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周围的同学听,所有人便都笑了起来。那是于桢离开后,俞非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地理课后,班主任赵杰出现在教室,一脸凝重带着所有同学去了体育馆——似乎全年级的同学都被带去了体育馆,大家以班为单位列队站好,红色舞台上已经架好了投影布,随着年级主任一声“安静”,投影仪被打开,投影布上出现了画面。
那是一张又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照片里满是震中汶川的碎片,事到如今,俞非已经记不起那些画面的细节,只记得所有照片上都布满了雾蒙蒙的灰烬、绝望的撕心裂肺的表情、来不及逃出生天的人的身影、胡乱堆砌的碎得七零八落的墙垣、一双双沾满尘土的悲痛的努力的手……同学们便再也笑不出来。连带着方才上课时笑过的记忆,都变成一摊又一摊细碎的玻璃渣子,被投影布上的画面紧紧的摁在跳动的心脏上,使心痛楚、碎裂。
年级主任克制着情绪同大家介绍了地震的详细情况,从震中的具体位置,到这次地震目前的伤亡人数……台下安安静静,只听得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结尾时,年级主任号召大家踊跃捐款,支援灾区,(1)班由班长徐胜负责收款统计,俞非把一整个周的生活费,50块,全捐了出去,当天放学,全校师生在大操场集合,公布各班捐款情况以及款项用途,高一(1)班的捐款数额全校第一,同学们感到自豪,想跳起来庆祝,却都忍了下来。这不是可应庆祝的事。
关于后续可能有余震的新闻引发了所有人的恐慌,地震当晚,校领导决定把全体师生关在学校,不准回家——因为方圆百里之内,雾山四中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有空旷到可以同时容纳上万人的泥地足球场和全市最大的体育馆,就算余震真的来了,风险也在可控范围内,就连学校周边的居民,也被政府人员说服着进入学校避险。
集合解散后,俞非马不停蹄去初中部的队伍里找到俞池,两姐妹一起给周文丽回了个电话,说了下学校的情况,周文丽又噼里啪啦开始在电话里倒豆子:“没得事没得事,我们也在街边边儿坐起的,居委会不让回家,今儿晚上大家都在外面打地铺,晚上有点凉,我怕你们冷,想给你们送床铺盖过来,居委会不让,说城铁和公交都停了的,我说我个人骑车去啊,她们说‘你不要命了啊’,幺儿啊,你们找人挤一挤,将就一晚上,不要让自己冷到了啊,明天要是还出不来,我再想办法给你们送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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