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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当晚是个晴夜，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附近居民进校时，从家里带了足够多的扑克跳棋五子棋、瓜子花生方便面、泡椒鸡爪牛板筋、棉被枕头厚外套……都是些非常必要的物资。
这些物资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转手、流通，渐渐流了一部分到学生手里，夜幕降临，已经有不少同学围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诈金花儿。
俞非紧紧拽着俞池的手腕，拉着她穿过一堆又一堆拥挤的人潮，在操场里绕了好几圈，终于把人全数聚齐。最先被找到的是吕琳，而后是曾墨，接着是郭子渠和曲明磊，最后才是周序。之所以最后才找到周序，是因为俞非在找他时，他也在找俞非，绕来绕去，两人指不定错过了多少回。
找了处避风的地方站定后，三个男生分别把各自从附近居民那里讨来的物资呈了出来，曲明磊不知从一个老嬢嬢那里讨来一卷凉席，他率先将席子铺到脚下的泥地上，大伙儿终于有了坐的地方；周序则抱了床毛毯——今晚的住宿问题算是有了着落；郭子渠不知使了什么歪招，竟然从兜里掏出几包干脆面和一副扑克牌来——今晚的娱乐活动也不用愁了……
其实，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学校命令禁止学生回宿舍，生怕学生进了宿舍大楼，一不小心遇上余震，想后悔也来不及。可能是怕大家饿，食堂门口的小卖部还坚持开着，但也只开到9点，扑克战局开始之前，曾墨吕琳俞非合计着去了趟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回来。
几人玩了两个小时的扑克，渐渐都有些腻了，俞非便用手里的牌给大家变起了魔术，五六个扑克魔术变完，俞非已然“山穷水尽”，郭子渠便拿起扑克去了隔壁的人堆里，换了一副六角跳棋回来，六人组立刻开启了跳棋大战，这是俞非从小玩到大的棋类，个中技术自是娴熟，把把第一，吕琳输得糊里糊涂，便耍起赖来，故意把珠子跳到俞非对面的棋盘上，怎么都不挪走，她赢不了，俞非也没法儿落棋收局，郭子渠说吕琳是“癞皮狗”，吕琳不气，反呛郭子渠是“老公狗”，郭子渠一听，乐了，问吕琳，到底是“老公”还是“狗”啊，吕琳一巴掌给郭子渠拍到背上去，两人立刻打作一团……
一旁观战的俞池慢条斯理打起了哈欠，俞非看了眼时间，已经快12点。该就寝了。
周序带回的毛毯很大，抖开了一看，宽度足有2米，但7个人睡着还是有些覆盖不周，大家只好挤得更紧。
从左至右，曾墨紧贴着吕琳，吕琳紧贴着俞池，俞池紧贴着俞非，俞非紧贴着周序，周序紧贴着郭子渠，郭子渠紧贴着曲明磊，7人的上半身睡在凉席上，下半身直接伸进操场的泥地里，就这么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啊，雾山四中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夜晚，周序身旁睡着俞非、俞非身旁睡着周序的夜晚……睡到不省人事时，俞非整个人都融进周序的怀中，周序因此整夜难以入眠，他不停的调整呼吸和心跳，却没有哪样乖乖任他驱使，呼吸仍是急促的，焦渴的，心跳仍是猛烈的，慞惶的，最难熬时，小腹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涌起一阵热流，那样一股滚烫的热流，流到四肢，四肢因此颓然无力，流到耳朵，耳朵里便充满俞非均匀温热的鼻息，流到脖颈，喉结上便满是俞非的额温，流到脸颊，又成了红晕，久久不散……他只得睁开那双早已疲惫不堪的眼，将热流撒进头顶幽暗的星空。
果然，秩序之外——是「非」，俞非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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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是否有余震？俞非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次日一早，学校给学生们放了假。放假的那两天，俞非呆在家里埋头苦学，周序则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得俞非上门去请，才醒来吃饭，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觉。
生活似乎并无变化，只是所有人都对新闻更敏感了，周文丽但凡在家，总是盯着电视，看伤亡人数和救治情况，有那么一两天，周文丽很是有过一番踌躇：不如去灾区帮帮忙！可家里三个孩子一条狗，都等着吃饭，无论如何也是走不脱的，只好收了一些旧衣服旧棉被、买了些面包饮料方便面送到居委会，由救灾的车子一道拉去了灾区，也算略尽绵薄之力了。
一切渐渐从电视上淡出时，已经是8月。
那样巨大的伤痛，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会到什么地方去呢？17岁的俞非没有答案，27岁的俞非却有——那样巨大的伤痛，凝成一团重重一掷，让大地和人生同时破碎；散开了，变成无数不重样的过敏症状，在2008年之后每一年的5月12日发作，在某个不经意的14点28分发作，在旧照片里发作，在全体默哀的音乐声中发作，在与地震孤儿有关的新闻事件里发作，在「汶川」两个字里发作……无从根治。
雾山的8月，正潮热得恼人，人们脸上却总挂着欢欣鼓舞的笑，因为奥运会——即将于8月8日开幕的北京奥运会。
时值暑假，在周序的强烈邀请下，7月末，六人组带着小尾巴俞池跟着周序回了长溪。
第18章 2008年，夏，长溪
7人是搭班车回的长溪。
周进忙，没空送他们，再者，就算有空，一辆沃尔沃也拉不下7个人，周进便给了周序足够的钱，叫他们去雾山客运中心，买好车票坐班车回去。
临出发前，周文丽给俞非拿了200块钱，想了想，又加了100，让两姐妹到了长溪，该花的的花，不要啥子都让人家周序买，又说，到了长溪记得给她打电话。
俞非皱着眉，心里莫名愧疚，300块钱，对周文丽来说可不是小毛毛雨一样的钱……有些不想去了，可周序已经满脸欢喜的等在门口。
“咋了？怎么不高兴？”
上了城铁，把三人的行李放到空座位上，周序总算腾出空来关心起俞非的情绪问题。
“没事……”确实也没什么事，那股浮毛一样的愧疚感，升起来又飘下去，不很具体。
“是……”周序凑到俞非身边，刻意压低了些声音，“来例假了吗？”
“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都这样啊，一来例假就垂头丧气的，你不知道吗？”
“所以我每次来例假你都知道啊？”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慢慢摸索出规律来了。”
“……真是服了你们这些「同志」，比女生还细心！”
“同……俞非，你不要在外面乱说啊！？”
“好好好，不乱说，”她凑到他身边，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变作黏稠的耳语，“悄咪咪的……”
心情莫名好了一些。
俞池坐在两人身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似的，但她脸上一直带着些窃笑，不知是高兴这趟旅行，还是在笑俞非和周序的对话。
雾山离长溪有接近4个小时的班车路程，要是自己开车，这个时间还可以缩短到3个小时左右。往常寒暑假回长溪，周序要么是坐周进的车，要么是坐吴士心的车，一路上聊聊天、睡一觉、听听歌……总也还有些时间叫他觉得无聊，今天却不，他甚至感到一种无处挥洒的亢奋，想对着天空大吼，想和车上的每一位乘客碰杯……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他是周序，安静的周序，克制的周序，闷骚的周序。
郭子渠一如既往带了不少耍事，有扑克有跳棋，还给俞池带了老夫子漫画和俄罗斯方块游戏机……
上车后，几人一溜烟儿跑到车尾，占了最后一排的连座，恰好能坐下6个人，俞池落了单，被安排到倒数第二排右手边靠窗的位置。
玩扑克、下跳棋、吃零食、讲八卦……4个小时的车程被压缩得厉害，几人还没玩够，班车已经驶进了长溪客运站。
早上出发得早，下车时刚13点不到，吴士心恰好午休，下了班就赶过来等着了。
长溪县城不大，客运站又位于老城区中心地带，到哪都近，十分方便，要是不赶时间，从客运站出发，城里大部分地方走着就能到。
吴士心便带着7个大孩子从客运站走去了滨河路，周序的舅舅在滨河路开了个小餐馆，专做长溪本地菜，味道十分正宗，开了小20年了，客源不绝。
从客运站出来，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进入胜利街，沿街走上50多米，就是胜利桥，过了胜利桥，来到长溪河左岸的滨河路，滨河路对面的林荫道旁，茶馆、餐馆、服装店、照相馆、理发店、手机店……比比林立，舅舅的“吴士林家常菜”开在滨河路中段，紧挨着长溪二小，周序上小学时，没少来这里打秋风。
吴士心领着孩子们抵达餐馆时，餐馆的露天座位已经满了，客声鼎沸，舅舅舅妈在大堂摆了满满一圆桌的菜，见大伙儿进门，舅舅率先说起了欢迎语：“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各位主城来的娃儿，今儿先将就吃点儿，明天再给你们弄正式的欢迎宴！”一口正宗洪亮的长溪话。
说是将就，俞非随意扫了一眼，粉蒸排骨、蒜苗炒腊肉、泡椒腰花、长溪棒棒鸡、土豆片炒回锅肉、白水煮豆瓜、青椒拌茄子、小豆酸菜汤、凉拌折耳根……这哪里是将就，都快赶上结婚宴的配置了！
虽然在车上吃了好些零食水果，这会儿看到这一桌菜，几人还是情不自禁的吞了吞口水。
“这么多菜，哪里是将就呀！”
“舅舅舅妈辛苦了！”
“哎呀好丰盛啊！”
“看起来就很好吃！”
……
高中生们不太会寒暄，也还是硬着头皮和舅舅舅妈客套了好一阵，场面一时十分繁杂，一通你来我往的介绍后，众人落座吃饭。
一顿饭吃完，已经下午两点过。舅舅舅妈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吴士心中途吃完赶回了医院，临走前招呼大家，吃完饭先回家休息，说晚上下班了带大家去美食街吃铁板烧，大伙儿满嘴包饭，却仍纷纷应好。先丢筷子的周序，早已经跑前跑后熟练的当起了舅舅舅妈的帮工，三人在外头收碗时，舅舅一本正经问周序，“嘿，序娃儿，勒里哪个是你女朋友？”
舅妈便开始骂：“狗日的成天二五八万的，你晓得还不等于整条街都晓得了啊？就算有，未必序娃儿还要告诉你啊？”骂完又转头看周序，一脸狡黠的笑，“是吧序娃儿？你舅舅是靠不住的，来，给舅妈指一指，是不是那个……”
舅妈用下巴点了点还在屋里大口吃饭的俞非。
周序一边惊叹于舅妈的眼力，一边强装镇定反驳说：“没有，不是……都是同学。”
“哎呀怕啥子嘛？我们家有好开明你又不是不晓得，你爹妈还不是高中就耍起了的，不肖藏得，跟舅妈说说。”
“真的都是同学！”
舅妈甩给周序一个将信将疑的坏笑，“同学？小崽崽儿，从进门你眼睛珠儿都快巴到人家身上去了，豁老子不懂爱情？”说着，端起一锅碗进了屋。
周序家位于滨河路右岸的一处老巷子里，从吴士林家常菜出门右拐，沿着滨河路走一小段，过了另一座大桥，拐进大桥右侧的一处老居民区，穿过几个巷子就到。沿着巷子走了好一会儿，俞非想着，周序家恐怕也是这样的老居民楼，心中忽地生出一丝担忧：这么多人，住不下怎么办？真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周序家没在老居民楼里，而是在靠近河岸的一处独栋别墅里，别墅总共3层，外墙已经明显发旧发暗，整体却仍一副贵气不减生机勃勃的模样，和周围的老居民楼看似浑然一体，实际却截然不同。别墅门前是一条两米多宽的鹅卵石小径，小径一直从巷子的主路延伸到家门口，给人一种水洗过的欢迎光临的感受。
“我的妈呀……”曾墨惊讶得皱起了眉，“周序，你咋没告诉我们你是住别墅的人啊？！”
“这不是别墅，”周序答得利落，“是我爸自己设计自己盖的。”
“自己盖的，那也是别墅啊！”郭子渠也来凑热闹，“看看，这气质，以后哥们儿怎么高攀得上你？”
忍俊不禁，周序把手里的包往郭子渠肚子上一拍，“不热啊？抓紧进屋！”随即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进了院门，入目是一个宽阔狭长的椭圆形花园，花园里种满了各类观赏绿植，俞非初初一看，金桂、山茶、三角梅、栀子、杜鹃、万年青……走过花园，迈上阶梯进屋，屋前的门廊上，还分立了两根乳白色圆形门柱，颇有些欧式贵庭的古韵。
进了屋，扑面而来一股标志性的千禧年代富裕家庭的气息，俞非也说不清这样的装潢究竟是什么风格、个中元素又拥有怎样时髦的名称，只几样：周序家客厅的顶上，挂着一盏璀璨精雅的香槟色水晶灯，水晶灯下，又半包围了一套淡黄色真皮沙发，沙发中央，是一个灰白色大理石矮脚茶几，茶几下面，是一条暗黄带绿的厚绒地毯……这番组合是如此的和谐，没有哪一样是不合时宜的——虽然颜色材质大相径庭，眼前的客厅，却使俞非想起周序的衣着来，他总穿成套的球衣球鞋，有时是美津浓，有时是耐克，有时是阿迪达斯，其他同学们常穿的以纯、美邦、德尔惠……俞非一次也没见周序穿过。
吕琳终于撑不住了，做着个甜甜的笑脸去拽周序，“周公子，我以后可不可以嫁给你啊？！”
周序笑笑，还没来得及答话，郭子渠倒是先嘲了起来，“你想得美，你愿意嫁，人家周序还不愿意娶呢？”
吕琳压着脾气，试图和郭子渠讲道理，“为什么不愿意，我那么漂亮，而且，周序……他娶谁不都一样，干嘛不娶个漂亮的？”
“是啊，人家娶谁都一样，干嘛不娶个又漂亮又有脑子的啊？”
“你是说我没脑子吗？”
“嗯，你有吗？”
“你管我有没有！”
“我怎么能不管？关爱智障，人人有责。”
“……不对啊，人家周序都没说什么，你那么激动干嘛？你喜欢我啊？”
“我？喜欢你？我又没病我喜欢你干嘛？”
“郭子渠！！！你是不是想死！！！”
两人又满屋子跑着追打了起来。
之后一连几日，周序带着大伙儿把长溪玩了个遍，第一日，去了长溪闻名遐迩的原始森林，第二日，去爬了长溪城里最高的山，第三日，去了长溪苗寨万亩梯田，第五日，几人去长溪农贸市场买了菜回来做了顿大餐，俞非主厨，第六日，吴士心和舅舅舅妈带着几人去了KTV……至于体育中心的美食街，那自然是夜夜都要出去逛一圈的，到了美食街，冷串串儿、铁板烧、砂锅米线、钵钵鸡、狼牙土豆、蹄花汤……物美价廉，随意吃，不吃到撑不往家走。
但凡出门，曲明磊和俞池总是安安静静，吕琳和郭子渠一如往常的打个不停，曾墨拿了相机负责给大家拍照，周序是导游，负责讲解……
到了8月8日这一天，所有人都已经玩不动吃不动了，便在家里四仰八叉的躺着，看漫画、玩游戏、打扑克……静静等着晚上8点的奥运会开幕式。
第19章 2008年，夏，偷吻
8日傍晚17点36分，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脱了白大褂挂到门后的挂钩上，吴士心一路小跑着出了办公室，到门诊大楼西侧的停车棚里骑上她的踏板摩托去了滨河路，哥哥嫂嫂早已经给她打包好了一锅烫皮牛肉火锅，只等她下班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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