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安忽地手抖了一下,不知道她是不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玩心眼子,他玩不过她,但他力气比她大。
可若是强行灌给她喝,他又舍不得。
贺平安捧着汤碗,捧了半天,最后别扭道:“不喝算了。”
刚想放回去,却被花祝年接了过来。
今夜,贺平安是在她这里睡的。
他们有半个月不在一起睡了,平常超过三天,贺平安就闹。
这次是因为花祝年要跟其他人商量事情,总是商量到很晚,才独自睡了几天。
贺平安没有她在身边睡不着,有她在的话,就能睡得很好。
一直睡到了大中午,还是被手下人喊醒的。
他醒来一看,身旁已没有了她的身影,只有一个小兵站在一旁。
空气里有股诡异的安静,军营里平时很吵的。
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随口问道:“什么事儿啊?”
“首领让大家去外面集合,好像,好像是要斩什么人。”
等贺平安出去后,发觉设了两个刑位,可被抓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昨晚跟贺平安一同喝酒的将领,凑过来跟他窃窃私语道:“听说,首领是直接让虎翼去屋里抓人的,什么令也没有下。昨晚,你给她喝那东西了吗?”
贺平安随意地摆了摆手:“喝了啊,这还用问?信不过老子是不是?”
“不是,贺大哥,弟兄们这不是,心里没底么。你说这首领,抓人也没个缘由,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还把人压上了刑场,多让人寒心啊!”
贺平安笑了笑:“没事儿,等老子上了位,给弟兄们补偿回来。”
他的话,或多或少安抚了众将领的心。
一个个的都在这里,陪着花祝年干等着行刑。
可等了好久,都没什么动静。
虎翼顶着大太阳跟花祝年抱怨:“夫人,鲁戎好墨迹啊。让她带个人都这么慢。”
虽然她跟了她十五年了,可还是更喜欢喊她夫人,总觉得这样更亲切一些。
她们比旁人还要多一层关系。
虎翼从来没有向其他人,隐瞒过自己的过往。
她不觉得给人做过妾,是一生的污点。
反而从一个妾,成为拿刀的兵,是很带劲儿的事。
以前她年纪小没得选,现在她就要杀杀杀。
宋礼遇看见她了都躲着走。
他觉得尴尬,哈哈哈哈哈!反正她不尴尬。
花祝年本不想派人去找鲁戎。
她一向是信任她的,再加上鲁戎性格很犟,如果什么事交待给她后,再让旁人插手的话,那她说不准就会跟人打起来。
可这次,鲁戎去的确实是有些久了,她只能对虎翼说道:“你去鲁戎那边看看,是不是出事了?”
虎翼正要走的时候,又突然被花祝年喊住:“只要悄悄看就好,她没事的话,你就回来,别扰她做事。”
虎翼有点儿不开心:“夫人,我抓人抓得这样快,还一早通知大家来这里等着,你都不表扬我。鲁戎让你等这么半天,你都眼巴巴地等着,还不许我扰她。你果然还是待鲁戎更好,明儿我不跟你了,我找别人去。”
花祝年哑然失笑:“快去吧。”
虎翼去牢里找鲁戎的时候,看到她正对着一个囚犯,哭得泣不成声。
夫人虽说不让她扰她,可她偏要过去扰。
“你站在这里跟个呆瓜一样,哭哭啼啼地干嘛呢?不知道夫人今天要杀人立威么?”
若是换了鲁戎往日里的脾气,早就跟虎翼打起来了。
可今日,却指着衡羿,对虎翼说道:“你仔细看看,认不认得他?”
虎翼不以为然道:“我怎么会认——”
初看是不认识的。
她不记得自己跟刀疤脸打过交道。
可是,细看的话,却觉得有些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虎翼又仔细地绕着他走了一圈,看见他身上的旧伤,再结合他这刀疤脸,忽然间想到十五年前的一件旧事。
当时她被王寡妇砍伤,被一个后生抱去村医家里,后来村子里都传疯了,说贺平安砍伤了那个后生,因为他勾引夫人。
还给后生戴上了狗链子巡街。
“奥,你是,是那个谁!我记得,就是你一路护送夫人,来京城找宋礼遇的。”
鲁戎哭倒也不是因为再见故人。
只是,衡羿跟她解释,当初花祝年为什么丢下她。
不是她丢下她,她是留他照顾她的,是他自己跟了过去。
因为,他很自私,只想照顾自己喜欢的人,旁人的生死是一概不管的,她要怪就怪他好了。
在他说这些的时候,鲁戎还没有哭。
因为,她有想到的。
甚至,她也听过他们两个人,当初应该是发生了些什么,不然他也不会被贺平安砍成这样。
可就在她好奇地问他:“现在还是很喜欢吗?”
听到他没有片刻犹豫,甚至还十分坦荡地承认道:“喜欢。”
她蓦地痛哭出声,就完全忍不住,像是一件满怀期待的事,突然落空了一样。
如果说当时,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心智并不如何成熟,一时离家太远,遇到了让他觉得很温暖的女人,昏了头喜欢上,那也是有可能的。
可现在时过境迁,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原来还是那么喜欢。
而当初,竟也不是昏了头。
他的一句喜欢,掀翻了她多年的笃定。
鲁戎曾经对他们之间的这段露水情缘,是那样地鄙夷。
她甚至觉得,花祝年跟自己娘亲一样,都是被年轻后生给哄迷糊了。
有谁会喜欢一个老太太呢?定是在图谋些别的!
可没想到,他居然是真的喜欢。
“你难道没有跟她相认么?”
“没有。”
“她听到你的名字后,就没有想起你?”
“我的名字,并不是什么秘密,在你们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应该也没把我和当年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吧。”
是的,完全没有。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只当他是被贺平安当成奸夫羞辱,没脸再待在原来的地方。
没人会想到,他会成为慎王的得力干将,现如今又沦为阶下囚。
鲁戎猛地擦了把眼泪:“我不会让你死的。既然你还喜欢她,就应该告诉她。她,她应该——”
虎翼面色复杂地打断她,忍不住插话道:“夫人应该,不喜欢他,你还是不要这样吧,省得让夫人难做。”
“我不管,我就要告诉她!告诉她,当年的那个人,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很喜欢她。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却把他给忘了。”
第100章 贱不死他!
衡羿漠声制止道:“不必了。她不用知道。”
他一直都很吝啬于表达对她的喜欢。
每次都是很坦诚地说完, 又一个劲儿地在内心否定。
情感上他确实喜欢,理智上他不能喜欢。
他绝不会让自己陷进这种庸俗黏腻的情感之中。
况且,她跟他是没有未来的。
衡羿最看不起痴愚的人,也绝对不会成为那种人。
等她死后, 用漫长的神仙生涯去怀念她。
怕不是疯了!
注定要消失的人, 是不配得到他的情感的。
他始终都很清醒, 对于她, 也只是喜欢而已。
喜欢是什么意思呢?
比欣赏增一分,比爱减一分,有着随时都能断绝情感,抽身离开的自由。
七情六欲最能蛊惑人心。
他是神, 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给到她几分喜欢,已经是无上恩赐了。
再多的,也给不了她。
衡羿从来就不喜欢人间。
人间困的是饥肠辘辘的物欲囚徒, 是自轻自贱情感乞丐,是无知蛮横的杀戮工具……
这也是当初天上那些神仙,被她一句话打下来转世的愤怒所在。
以神的视角来看, 人间的那些忠诚死士, 痴男怨女, 权谋算计……全是在大发他妈的神经!
调兵遣将者, 把没资源的人晾在一旁,偶尔想起来重用一下,就能引得久未得到认同的小可怜, 死心塌地报什么知遇之恩。
男人不过是说几句看起来情真意切的话, 居然能哄得女人给自己生儿育女,伺候公婆, 操劳一生。
权谋者算计来算计去,哪一个不是在为后来居上者守江山?
哈哈哈哈哈,这个逼世界真是他妈的疯逑了!
一群没有自我认同的癫子,疯狂地剖出自己鲜血淋漓的真心来,将自己的筋骨一寸寸磋磨折断,来寻求着冷漠世道的肯定,好像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不被人狠狠作践一番,好似没有立足之地。
凡人总是这样的自轻自贱,实在是不配得到任何珍惜。
衡羿看不起为爱发大疯的贺平安,看不起自己痴愚的小信徒,连带着也看不起小信徒带在身边的孩子们。
看不起那样热烈又灿烂的情感,不过是在被七情六欲所操控罢了。
他视他们如水中恶鬼,避之不及。
轮转百千万世,他的心性都不曾动摇分毫。
此刻,自然也不会为她如何。
也不过是喜欢而已,这种情感太单薄了,单薄到说出来,像个艳俗的笑话。
其实,不只他拿这种情感当笑话。
花祝年也是如此。
鲁戎没有听衡羿的话,执意要将一切告知她。
结果,换来了一巴掌。
这些年来,她跟她对着干了那么多次,没有一次受到过责罚。
可就在她将一个男人的情感,全盘托出的时候,居然被她重重地甩了一巴掌。
鲁戎是将花祝年喊去一旁说的,安排衡羿躲藏在屏风之后。
因为鲁戎怕花祝年一见他,便要拉出去砍了他,所以让他等她们谈好了再出来。
只是,他没想到鲁戎会挨打。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如何?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让你带个人过来斩,你竟然在这里跟我谈起感情来了!”
“当初他不过是一块肉,是你快饿死的时候,勉强用来充饥的而已。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居然惦念一块腐了的臭肉?”
鲁戎从地上爬起来恼道:“我难道是为了我吗?我是为了你!”
“我缺你为了我?我缺你给我找男人?”
“你不觉得很遗憾吗?他那么多年都还喜欢你,可你却要亲手斩了他。”
花祝年被鲁戎气得直发笑。
“你是不是神经?我要他的喜欢有什么用?他喜欢我是他贱得慌,到现在一直未娶,更是他贱到了骨头里!贱不死他!我为什么要回应这种下贱的单向情感?”
“你不会不知道一个无能男人的喜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禁锢、恶心、卑劣,像被子ῳ*Ɩ 里放了一个冗长的闷屁,闷不死你也恶心死你!”
“这么多年的乱世还没有看清楚吗?你手上提的刀但凡钝上一点,就又要被抢被欺辱被贱卖,到时候哭爹喊娘的都没人救你。他一个手下败将,算什么东西,也配你来为他求情?”
鲁戎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的半张脸被她打得肿胀不堪。
她冷冷一笑:“怪不得他们都说你——”
花祝年看见她脸上的伤,一时心软,对她问道:“说我什么?”
她明知不会是什么好话,却还是问了。
“说你自从死而复生后,便没有影子,大概早已经不是人了,所以没有人味儿也正常。”
花祝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鲁戎和虎翼,只是做着最简单的事,一门心思地在战场上杀敌,并不知道后方他们博弈得有多厉害。
有时候,甚至就连一道攻位策略,都要吵上很久。
有一次连着吵了整夜,贺平安的刀就没从风和畅脖子上下来过,就那样逼着他接受。
有人味儿的大都死得很惨。
二代的天真,大多用一代的残忍置换而来。
这是没办法的事。
花祝年像暗夜的烛光,只不过这光是冷的。
所以,看起来更像是荧荧的鬼火。
“我杀他怎么了?就算他喜欢我,我就不能杀吗?天下的帝王杀死挚爱的都不在少数,怎么我杀一个喜欢我的男人,就要背上千古骂名吗?”
“他的喜欢单薄到不值一提,只有他死了才勉强对我有些价值。这很难理解吗?他若是喜欢我,就该死而无憾。连死都不肯,算什么喜欢?”
鲁戎心痛地抽了花祝年一巴掌。
“你活该孤家寡人!”
花祝年嘶吼道:“从起义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孤家寡人的准备!我绝不让天下人再经历我所经历的事!这个位置,我必须坐!内忧外患,打仗打了十五年,几千万英灵都死了,他有什么死不得的?就因为喜欢我,他就拿了免死金牌吗?他也配?”
鲁戎感觉自己很愧对薛凡。
当初,如果直接将他带去刑场就好了,也不至于在这里听这些残忍的话。
可她还是想为他最后争取一次。
“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念着你,是为了你才背叛慎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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