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端起身请罪,萧鸣笙自然也得跟着,“是我不小心伤了手,已经涂了药膏,只是个小伤口,再过一刻钟,都找不出痕迹了,还不及方才御林军那位大人面上的伤口深。”
闻言,还在廊下当值的郎洪杰被召入殿,脸上还留着淡淡的血痕。
天热,出了汗又刺着伤口,还红肿着,当真可怖。
“我眼拙,还不知大人如何称呼,失礼了。”
郎洪杰也是个实心眼的,老老实实给天子磕头,“末将郎洪杰……”
“这名也好,擢升为明威将军,有你护卫京师,朕甚是安心。”
一下子高迁至从四品的武将官职,郎洪杰都险些忘了谢恩。
看着郎洪杰傻乎乎由着御医看伤敷药,对面的崔明端也数次朝她看来,饮酒时更是轻咳一声。小团子还揶揄道:“崔兄,你若求一求我,本公子便走过去提醒郡主。”
“可别胡闹了。”
崔明端将人圈着,将盘咸豉挪来,“吃一个豆子。”
“咸的。”
“夏日出了汗,要吃点咸的。”也多吃一杯清水。
……
萧鸣笙也不算没领会崔明端的暗示,她原先就打好的腹稿。
这一会,含了些哭腔。
“瞧郎大人这般开怀,臣女倒想起了戎狄使臣咄咄相逼时,明明是千千万的儿郎镇守的边境,他们竟只记得家父的名讳。若非陛下圣明,岂不是叫小人多心,萧家是否有不臣之心?臣女不敢领赏,但求陛下能在京城为将士们立碑,不叫世人忘了他们的功绩……”
“七年前,西北军伤亡甚大,是该立碑
……”
“陛下容禀,臣女之意是,为四方将士皆立一座碑。西北有伤亡,岭南抗击倭寇的将士也有,总不能因着臣女胆大妄为,越了自个儿的本分,便让天下臣民分了彼此。”
“便如荣安所言,在东西南北都立一座碑,逢清明寒食,朕领了文武百官前去祭拜。”
集英殿高呼万岁,萧鸣笙总算是握着疼入骨髓的手指轻轻喘息:
今日,总算是赌赢了。
她这个萧家女,不管真假,总算没给萧将军一家丢脸。
*
未等日头沉入西山,暴雨倾盆而下,众臣醺醺然,依然把酒言欢。
出宫时,大雨又停了。
此刻,已是黄昏,一路掌着灯,也能看到道旁有点点荧光。
等马车离皇城越远,这荧光更盛。直到梅花坞,漫天萤虫,仿若天上星子。
“腐草为萤,老祖宗诚不我欺。”
喟然而叹的,是崔三爷。
他在萧家门外,与过去七年在眠山俯瞰京城一样,看萤虫飞舞,今日心境才算平静。
“其实,萤火虫也有水陆之分。道长看这儿多,可能是天热,下雨后连水边的也飞了起来。”
陆生的萤火虫将卵产在枯草上,大暑时,卵化而出,所以古人认为萤火虫是腐草变成的。
萧鸣笙是个讲究科学的人。
崔三爷便气鼓鼓道:“哼,叫叔父。”
“哦,叔父。”
她举着包得严严实实的手,“其实,真的伤得不严重,包成这样,反而难好……”
“你懂萤虫,可我懂岐黄之术!”
“哦……道长……叔父,你几时回吉安?”
“等捉完蛇再说。”
“捉蛇?”
不说萧鸣笙没反应过来,就连是阿草和绪安也蹦了过来,“哪里有蛇?”
前者是期待的,后者是怕的。
阿草正带着小团子在墙角扑萤火虫玩呢,“崔大人给院子里撒过驱虫粉了。”
“哼……”
不说则罢,一说崔三爷又气鼓鼓的,“就是说啊,六郎明明已经撒过驱虫粉了,这蛇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不过,既然露头了,就——”
“吃蛇吗?”
阿草吸溜着口水问道。
第128章 糊涂粥
“还是不吃了吧。”
“哦……”
阿草满脸的遗憾, 崔三爷又笑道:“这蛇,狡猾得很,我都怕抓的时候稍不留神,被反咬一口。家里什么东西没有, 不冒这险。今天鸣笙的手伤了, 我来下厨。”
“好啊好啊, 那我来烧火。”
阿草是烧火小能手, 绪安也不甘示弱, “那我来给崔兄爹爹试菜。”
“菜还没想出来呢, 你就想着试了……”
崔三爷边抱着绪安往灶房走去,边问询他们的意见, “今日是大暑, 要不吃羊肉?”
“但是, 羊肉不是冬日吃的么?”
“那你可问问你郡主姐姐, 羊肉是哪个时节吃?”
“崔兄爹爹,你最好了。我若是喊郡主姐姐, 崔兄必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哈哈……他是你夫子,自然是教你礼义廉耻。我是他爹,就不讲究这些了, 你称呼郡主什么都好, 私下怎么叫,只要不冒犯郡主都无妨;明面上, 老老实实称她封号, 可记住了?”
“记住了。崔兄有一半也是这么教的。”
……
眼下, 时辰也晚了。崔三爷说要做羊肉, 多少是来不及了。
宫宴御酒九盏,再有炸物面食, 肚里已经装了杂七杂八的吃食,但又处于一种饱不饱,饿不饿的状态。
崔三爷打量了灶房,小团子也学他左右探头,“崔兄爹爹,你可不要烤面包,等你们揉面烤好,本公子都已经睡熟了,可不能欺负我这个五岁的奶娃娃。”
“晓得了……”崔三爷回头去看跟过来的萧鸣笙,问道,“要不,就煮一锅粥。”
“白粥么?”
“比白粥还快。”
……
崔三爷将绪安放下,往锅里舀了水,让阿草烧着。
他去取玉米粉,算着人数,不单是他们这些人要吃,外头的护卫们也要,“且算一人五勺,你与小公子算一人……”
绪安也在旁边,兴奋计数,“一、二、三、四……”
萧鸣笙举着包得严实的手,来回走了两圈,好不容易等道长快舀完了,才状似无意提醒道:“天也不早了,不知崔大人会不会过来……带小公子回城……”
“我来前特意跟崔兄说过,应该是不来了,我跟着崔兄爹爹就成。”
“也是……”
萧鸣笙想的是,崔大人向来很会踩点来吃饭,道长难得下厨,他家六郎要是吃不到,心里该要难过极了,偏面上还端得云淡风轻的,真是叫人心疼。
她被打发出去了,谁知前脚刚走,后脚小团子便贼兮兮道:“崔兄爹爹,你不知道,我崔兄公务再忙,有了空闲,必定会过来的。他可爱吃我郡主做的饭了。要不你也给他煮点吧。”
“六郎可真没白疼你。那我就勉为其难再加一点玉米面吧。”
“嗯嗯,崔兄爹爹,你最好了。”
……
如萧鸣笙所料那般,这玉米糊,不费什么时间。
道长取了一个干净的大盆,放了等量的凉水,搅拌均匀后,等大铁锅里的水开,将玉米糊倒进去,煮开就成了。
这一会儿的时间,崔明端不负众望,已经疾驰在梅花坞的山道上。
他下马时,便看到照殿红旁站着佳人,举着包裹得严实的手,言笑晏晏。
崔明端头一样要紧事,便是扶了她手,关切道:“怎么出来了?手还疼否?”
“叔父在里面煮粥,便把我打发走了。”萧鸣笙也无奈。
往日,要是听说父亲下厨了,崔明端约莫是要凑上前去瞧瞧的,眼下只是瞥了一眼,便扶着她手往里走,“我用过的弓,除了在你这儿,也就去年送了一张给三皇子。今日经手的宫人,也都是三皇子的心腹。”
崔大人头一次说这么明白,萧鸣笙反而听糊涂了,“可你是三皇子的老师,我应该也不曾得罪过殿下。他,没理由害我才是。”
余下的,便是皇子间的争斗了。
“德妃娘娘素日也不与人相争,拨给殿下用的人,也都是多年心腹,这出了事,娘娘与殿下比我们着急,那些人已经扣下在审了。”
“埋得这样深的棋子,今日就用我身上,实在是看得起我了。”
萧鸣笙轻声抱怨,崔明端也是温声安抚道:“戎狄使臣来势汹汹,目的过于明显。大家都想替陛下解忧。”
他一早便说了,朝野多的是青年才俊,萧家在西北一带已够炙手可热。今日必须大胜戎狄,但不能让她赢,抢了风头。且先让戎狄胜一局,再由他们的人上场。
他与父亲都以为他们会在宫宴饮食动手脚,不曾竟被人调换了弓箭。
好在她顺利破了此局。
“立碑之事,我来盯着。”
今日被箭击碎的玉簪,他也收了回来,打算葬在树下。如今她头上簪的,是他另外预备的云杉。不管是她,还是四方将士,但如云杉,高耸入云,既是花草的荫庇,也该被世间生灵敬仰。
经此一事,崔明端算是彻底明白为何父亲归隐。
朝局大事,皆能化为党争。边境千千万万将士,这些保家卫国的血性儿郎在他们眼里,竟是棋盘诸子。这样的朝臣与同僚,真是肮脏透了。
灶房里,崔三爷的粥也好了,一人分一大海碗,排着队去领。
“今夜也晚了,且先吃些糕饼和碗糊涂粥顶顶,明日,我过来做道大菜。”
“能跟着三爷办差,就是日日吃粥,兄弟们的心,也是赛过吃肉的。”
“好你小子,几年不见,竟学会拍马屁了。你这般会说,那明日我赶了羊来,再另外煮一锅糊涂粥给你。”
“那我也吃得,三爷煮的玉米粥,都香得很。”
萧家洋溢快活的氛围,这一大锅玉米粥,简单快捷,味道也不差,吃完肠胃也舒服了。
第二日,阿藤果真赶了三只羊过来。
萧鸣笙的手,也拆了棉布。那道伤口,原是有些深。不过用上了崔三爷带来的秘药,一夜之间,已然好了七八分。
小团子还在嘎嘎笑着,追着白羊玩。“羊儿,羊儿,你别跑,我带你去吃草……”
“郡主,他好笨的……羊儿再温驯,都会突然发癫,要顶人。”阿草嫌弃绪安连羊也稀罕,但目光又一刻也不曾离开过。
“那我让袁志把羊赶回来栓着。”
“要不,再等一下……让他追着玩一下,我来看着。”
“好,那我去预备食材。”
阿草原先在萧家,是最不让人放心的一个。有了绪安,她都成了最可靠的看娃小能手,既能陪着一起玩,又能照看着。
这几只,都是十五斤左右的羊羔,用来做压板羊肉正好。”
阿藤转述着崔三爷的话,又引荐了两个师傅,“这压板羊肉,是会稽的名菜。三爷说,也让郡主尝尝不同风味的羊肉。”
三只羊的命运,随着铁锅的水沸,便走到了尽头。
绪安脸上的汗还没干,羊儿就没了气息。
阿草怕他哭,还将自己舍不得吃的果脯给他,“龙眼干,吃么?”
“吃的,阿草姐姐,你会爬树吗?”
小团子吃了龙眼干,眼珠子一转,“羊儿这样大的腥膻味和血腥气,郡主闻了,心口定是闷闷的,我们去折几枝桂花……”
“好吧……”
于是乎,阿草便又被小团子哄着去爬树了。
萧鸣笙不大放心,让袁志跟着去,卢妈妈却自发去了。
此刻,崔三爷人还在皇城里。想要留住羊肉的鲜,便得与时间争抢。剔骨越快,下锅越早。
那两名师傅也等不及他来了,蒸羊肉便需两个时辰,用做午食正好。
他们合力,即便是肋骨这样精细的部分,手法也是稳和准,游刀丝滑,一刻钟就脱骨结束。
袁志照着师傅所说,打造了几个四四方方的木头架子。其他人也帮着去摘荷叶。脱骨的羊羔放在饭架上,再铺一层荷叶,蒸两个时辰,本就稚嫩的羊羔,就会变得绵软多汁。
灶膛的柴,是添了一把又一把。就连绪安,爬累了树,也回来守着,竖起耳朵去听。
萧鸣笙也爱哄他,“可听到了,富余的肉汁会淌下,滴落……”
“好像是有一个滴答滴答的声音,郡主……嘶……”
这一回,小团子的口水是真包不住了,整间屋子都弥漫着羊肉的香味。
宫里头,更漏的声一响,记时的宫人心便一跳。
陛下今日议事的时辰,也太久了些。
御书房里,天子脸色晦暗不明。“崔爱卿,你说,小王子是假的?”
萧景玄真假难辨,连戎狄小王子都能作假,天子威严往哪里搁?
太常寺的大人也战战兢兢,使团是他们接待的,总不能被人掉包了吧。
“与郡主比试的那位,是让戎狄自己人都闻风丧胆的酷将——阎王,并非是小王子本人。他杀气太重,藏不住。而且,萧家的老人也认了出来。”
“荣安身边的护卫?叫——”
“回陛下,是郡主身边的侍女,姓张名茉,当年也是一位能随军巡视边境的奇女子,可惜也受了重伤,还患了忘症与头疾。幸亏昨日跟着郡主入宫,在阎王意图伤害郡主时,才想了起来。”
此话一出,同在御书房的人面面相觑,崔三爷还是当年那滑不溜秋的样,心思缜密,城府很深,竟能这样藏着!
有心人也不敢在此刻煽风点火,譬如,当年西北三十万大军,怎么萧家还另外养了娘子军不成,让女子上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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