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最后一只凤鸟翱翔九天,荀二郎的血都凉了,“不可……谁都能去,你不能。还是我速速去打听。”
任荀二郎门路多,也打听不出来,只说他们是照着旨意办的。
谁的旨意?
答曰:王总管。
天子近侍——王聪。
荀二郎踱步回家时,也遇到了不少同僚。为此着急上火的,也不单是他一人。
甚至连御史台的人也在其中。
这场过于盛大的焰火,不知情的百姓看得津津有味,久久不愿离去。多年后,仍是街头巷尾的一桩美谈。
苦了朝臣。与崔家交好的,一直在琢磨对策:而有意要分崔家恩宠,则是窃喜。
不过,鉴于前几回崔明端故意露出的破绽,他们也不敢乱动,崔家父子狡诈,不得不谨慎。在京城当官,不多个心眼不行,这参奏的折子不着急写。且看看宫里是个什么态度。
可惜入夜宫门下了钥,否则就该动用各家的眼线。
同在梅花坞赏烟花的崔明端,反倒是最悠哉的人。就连崔三爷的心腹都看出不对劲来,禀告完大人,见人纹丝不动,还不得不提醒道:“属下追随三爷多年,看过年节的焰火……大人要不进宫一趟?”
崔明端只是一笑,让他们好好赏玩,“诸位辛苦,又忠心异常,等父亲回来,我替诸位请功。”
那人眼角一抽,跟着三爷,功劳不缺这一件——罢了罢了,崔大人说没问题就好。
萧鸣笙本以为烟花结束了,阿草也进屋去将温好的板栗南瓜糊端出来。
另外还有一锅胡瓜梨汁,绿油油的,不过阿草不喜欢这个,太清淡了,只适合大人用。
“这烟花,有问题么?”
萧鸣笙看不明白,不过她有最全的百科全书。
崔明端虽没看过最新战报,不过隐隐猜到了几分,当即便抿了笑,“原先是定了九十九,不过天子厚赏,臣与有荣焉。”
“总也要有缘由吧……该不会是……”萧鸣笙暗暗骂道:该不会皇帝又拿她当枪使吧?
可崔大人笑容远比烟火绚烂,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惊讶道:“难不成是——”
“正是。”
“可……这,也太快了吧?”
“郡主妙手丹青,绝世仅有,当得此赏。”
萧鸣笙多少还是震惊。这图纸给出去才多长时间啊?她是将构造、尺寸记得清楚。要不是道长已经去了西北,前线告急,她还能将其中一两个数值改一改,让工部的大人自己琢磨一番,要是一两年还没做成,她再另寻借口将数值补上去。
“那——”
她的忧虑,无需问出口,崔明端也了然,但见他挪了椅子,也将米糊端了起来,打趣道:“郡主此刻才担心,未免也晚了。”
“崔大人高瞻远瞩,那日你不提醒我?”
“郡主静心养病,偶然入梦,得仙人图一张,臣乃凡俗人,如何敢指手画脚呢?”
“嘶——”
萧鸣笙捧着温热的碗,倒吸一口凉气,衷心夸赞道:“不愧是天子伴读,大人是懂天的。”
没有什么是梦解释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加上一个神仙。
萧鸣笙吃着浓香的南瓜糊,又示意他去喝梨汁,“大人志趣高雅,我特意调的果浆,用的秋月梨和胡瓜……”
崔明端很好诠释了什么叫起落。
原本听到“特意”,唇角是高高翘起的,可“秋月梨”一出现,笑意全靠他这二十年的君子涵养挂着。惊蛰的蜜梨丝,没吃多久,她便将他远远推开了。此生,他再也不敢吃梨。
不过,崔明端也掌握了她心软的法子,“臣原是只信圣贤——”
“嗯?”
接下来,千年老鳖又不往下说了。萧鸣笙再舀了一勺南瓜糊,眨了眨眼,但见素日威严的人,仿佛耷拉着高高竖起的耳朵,着实有点可怜。
“臣不喜绿色。”
“啊?”
“不喜。”
“那——”
萧鸣笙想的是,自己上回生的气:什么表哥表妹,什么青梅竹马,绿油油,酸溜溜的……
再想这话,多少有些理亏。亲戚关系就摆那儿,又是世家,总不能不往来。
“喏——黄色的,吃么?”
崔明端更多的是惊喜,当即便探头,一手扶着她手腕,就着调羹抿了一口。
萧鸣笙原意是问一问。灶房里头还有,再舀一碗出来就是了。
谁知,素来讲究的人就这般用她的调羹。
“咳……”留给她的,便是儿郎的玉冠与黑发。素爱操心的人,头发仍是乌黑润泽。
“好吃。”
“嗯哼……”
萧鸣笙再举着调羹,不满哼哼。探花郎品鉴美食,也沦落到这地步。她也好哄得很,再度抿了笑,舀了一勺,继续喂他。
饶是崔明端,耳根也早已红透,只是她亲手的汤羹,自然远胜琼浆玉液,他定定瞧了佳人眉目,“我在学堂,夫子多让读杜工部诗词,父亲却说乐天居士之诗,老妪亦能懂,更该多读,今日惊觉父亲助我。”
“六郎自个儿不作诗,却拿先贤的糊弄我么?”
萧鸣笙喂上了瘾,又舀了一勺,就促狭望着预备念诗的某人。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1]。”
声如珠玉落盘,崔明端又俯首近前去,“先贤道尽我意,但愿你身子康健,我与你亦是知己,朝暮皆相见。”
不单是夫妻,也不做怨偶,是无话不谈的知己才好。
“六郎面面俱到,我倒是想不到还有什么缺的。喏——”
她示意他再吃一口,“祝寿人,辛苦了。”
绪安年纪小,但是侯府家教严,又有严师崔明端盯着,她甚至还没喂过小团子。
这会儿,崔明端莫名满足,当真再抿一口,又扶着她手腕,商议道:“约莫这两日,便有圣旨下来了。一切自有臣来办。”
闻言,萧鸣笙先是提气,再叹道:“我……”
“郡主——”
“此刻,凤舞九天,崔大人可看清了?”
她来自千年外,并非是先皇给他定下的女子。
托了半晌的碗,也重如泰山,萧鸣笙泄气,崔明端便接了过去放好,细细摩挲着,“郡主惯爱哄臣的。”
春日吃了许多梨,她便要离了他;今日多吃了几口糊糊……
“臣长年伏案看公文,纵是年岁渐长,眼神不如年少时清明……可是,鸣笙,我有心,它看得清,时时盼着朝暮常相见。”
借着最后几发焰火的光,萧鸣笙自己都看清了虎口的黑痣。
它停留有些日子了。
是不是可以说明,原身已经放下了这儿,这具躯体也是她的?
……
如崔明端所言,第二日,西北大捷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上朝时,好些大人还是没明白,为什么西北大捷,圣上要给荣安郡主莫大的荣宠。
御史提出昨夜焰火数量与规格,是否有了疏漏。
对此,天子更是龙心大悦。“此战,荣安功不可没。光是补的那几发焰火,也不够。朕思量许多,追封萧将军为荣亲王,爵位世袭给荣安的孩子……”
可是荣安郡主有孩子么?
天子话音一转,“瞧瞧,朕险些忘了,左右崔爱卿也上表请旨大婚,礼部择几个吉日,让荣安挑一挑。还有,一应仪程,皆按公主之制,我朝并无公主,荣安为朕的妹妹,朕出一份嫁妆,礼部也拟单子,从国库取一份。”
“这……”
众人面面相觑,着实是不明白:荣安郡主在国宴智败阎王,鼓舞了士气,就值得这么多封赏么?
幸有与崔家交好的大臣齐声贺喜道:“恭喜崔大人了……驸马爷这顿酒,可得请。”
“微臣多谢陛下隆恩。”
崔明端亦是出列,朝天子叩首。她的神兵,当得公主之名。
偏在贺喜声里,有一道不同的声音:“崔大人的陵安少府是从六品,是不是也该升一升了?”
历朝来,驸马爷不能担实职,只能担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职。在本朝是从五品。
一实一虚,崔明端不是升官,这是要卸了他的仕途。
现任的陵安府尹齐大人再熬几年,便能拜相。他若升上去,自然是由崔明端接替府尹之位,再走一遍齐大人的路。
不得不说,这位天子伴读的路,着实顺遂。
顺遂到政敌不用吹灰之力,便能斩了他的青云路。
耿康太难得出列道:“老臣年迈,方才只听陛下说荣安郡主出嫁皆按公主仪制,郡主仍是郡主,并非公主。不知曾大人此话何意?莫不是律法新增一条:郡马也不能担实职?那——”
能捋的,便多了。
天子没有妹妹——仅有那位,也已经逐出皇城。但是郡主倒有几个,郡马也都在六部里。这要追究起来,无疑是八面树敌。
“曾爱卿与耿爱卿所言都有理。”天子再度出声,“荣安原是该晋封为公主。可崔爱卿乃朝廷栋梁,亦为朕之左膀右臂……只能委屈了荣安,这样——再添食邑万户,封地九千里。”
这下,两边的大人都彻底没了声。
再启奏下去,荣安郡主的封赏,便要越过东宫太子了。登高跌重,清河崔家爬这么高,且慢慢看吧。
*
加封的圣旨送到梅花坞,萧鸣笙要跪接,王聪扶了一把。
“陛下口谕:郡主体弱,站着听封便好。”
“多谢陛下,有天子庇佑,臣女尚好。”
这是她在这时代跪的第二回。头一回,是在院外,匆匆面圣,战战兢兢;这一回,听着那些泼天的赏赐,她同是此心。
“臣女……于山野养病多年,不能承袭先父遗志,镇守边境,实在不敢再受封赏。”
王聪反而是笑眯眯劝道:“郡主功绩,陛下心中有数,还请郡主接旨。老奴再将闲话告知郡主。”
“臣女——谢主隆恩。”
萧鸣笙叩首,接下圣旨,由着阿草和王聪一道扶着起身。
王聪其实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朝中的议事后的那些琐碎话说给她听,“先皇已经给郡主择了天下最好的夫婿,所以,为着崔大人的官,只能先委屈郡主还担着这名。不过,夫妻一体……”
萧鸣笙能如何说呢?
她倒是不介意什么公主郡主。比起公主,她更愿意当这个郡主。毕竟,天子连自己的血亲妹妹也能当刀子去使。她的封号再如何风光,都是虚的。
与其说圣上赐了梅花坞给原身养病,这方圆十里,何尝不是萧家女的囚笼?
罢了罢了。
*
与此同时,萧将军追封亲王的消息,也送到了边境。
崔三爷朝天子特使跪谢,只是在无人之处,抓了一把沙,“唉……你看,这些荣宠,全靠丫头自己挣的。我辞官退隐七年,也不知对错。现如今想想,还不如忍着恶心,继续当着那破官,至少能保那丫头衣食无忧——”
可那孩子刚烈,一心按着礼法来守孝,不进任何肉食。
他明里暗里都派了人过去,都被拒之门外。除了在眠山多念几遍清静经,竟什么也做不了。
七年后,这孩子倒像是开悟了,性子柔和得教他以为被掉包了,还整日笑盈盈请他吃饭。
吃饭,吃饭好啊。迫不及待想回京吃饭了。
“我如今也回不去崔家,但丫头的高堂之位,不能空着。我家那傻小子难得聪明了一回,说是要入赘,也不知能否顺利,你若是同意,我便舔着脸,给这孩子当一当父亲,六郎有的,她也得有。”
他将手里的沙子放下,又是随风飘去。他要摸随身带着的水囊,谁知竟摸了个空——
“大人——”
不远处,便传来了萧景玄的声音。
“是不是有我姐姐的家书?”
崔三爷对着风中的薄烟呓语道:“你看,这也是个傻小子。”
他放声道:“来的是圣旨,没有家书。我儿子都不给我写家书,你倒念着。”
“哦——”
萧景玄的笑脸便垮了下去,调转马头就要走。
“停下。”
崔三爷喊住了他,更是叉了腰,气鼓鼓道,“没家书,还不能和我老头子说几句话了?今日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你又不老。”
“嘿,你倒是说了句让人爱听的话。来来来,我这儿有张舆图,你帮我看看布防情况。”
“我不看,你都说了我不是萧景玄,舆图是军中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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