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的方,想来很是精妙,小女怕一时记岔了,斗胆请道长墨宝?”
“嗤……”
谁知,这位甚是好性的道长轻哼,摇头叹息道,“那小子倒是好运。”方才不过是说了一声,值得她这会儿就讨回来?
小子。
萧鸣笙也在心头过了一遍,笑靥如花。
崔六郎小子,也是个极好的称呼。
*
萧家的笔墨,甚少用上。
等阿草从郡主房里取来,萧家众人才齐齐打量着这位不请自来的道长。
其他人也罢,唯独阿草歪着头看他,像是在想什么。
道长来去自如,墨宝也同人一般,笔走龙蛇,潇洒肆意。
若真要论起来,崔大人那张方子——确是落了下风。
“好些日子没写字了,估计也不能入眼,我说一说,你记着便是。”
川贝陈皮黎朦子,制法也简单。黎朦子三个,冰糖粉一斤,陈皮一钱,川贝半钱。
黎朦子用盐搓洗,擦干水份,切片再改宽条去籽。陈皮同样切条备用,冰糖和川贝都磨成粉。
以冰糖粉为界,一层一层将东西加进锅里,隔水炖,切忌不可加水。
炖上七八个时辰,中间搅拌数次,这健脾止咳膏方便成了。
等这黑乎乎的一锅炖好,舀一勺用温水冲开。
萧鸣笙尝了,酸甜可口,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苦味,但陈皮的香又绝妙将其掩盖住了,比郑御医留的那膏更不像药,令人喜爱。
“郡主郡主……”阿草托腮对着后山那片密林,一拍脑壳,惊呼道,“郡主,我想起他是谁了!”
第048章 清炖羊骨汤
阿草动静大, 就连在角落里翻晒被褥的卢妈妈都跟着看了过来。
袁志亦是抬头看了看。
这位道长,还能是谁呢?堪称是中年版的崔大人。
昨日才听崔大人说起家中事,说一半藏一半,她也不好在明面上议论他家人。
萧鸣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道长突然从后山下来, 连你们也没察觉, 可不兴在背后谈人家。万一道长有神通, 咻咻咻从地里出来了, 我们岂不是很失礼?”
“嗯嗯……”
阿草信了, 也悄悄往地上看了看。他是好人,除了和将军一样会打仗, 还会治病。嬷嬷说好人不长命, 自己还是别说了。
*
原以为道长是偶然路过, 不想第二日, 人又悄没声出现在篱笆外。
萧鸣笙起居在另一侧的院子,冬日冷风飕飕, 她要打金刚拳也没在主院。这儿更幽静,风也小些。
也不知他是几时出现的,等到萧鸣笙收了势, 才开口:“你的身子, 不太适宜打这套拳……”
“啊?”
萧鸣笙做菜还行,但于养身诸法不如道长精通, 便虚心求教, “不知道门里可有什么拳法相宜?”
道长摇摇头, 嗅了嗅又道:“膏方已经制好了?”
“嗯, 正好家里都有材料,便赶紧制了, 吃了两三回,滋味很是不错——”
“那可不,我这方子,可哄得不少孩童。”
“……”
这下,萧鸣笙更是无语凝噎。昨儿才说崔大人的药膳方子是给小儿用的,他自己也跟着写个哄人的方作甚?
道家仙风也掩不住人间绝色,难以想象年青时,京城是怎样的盛景。
“道长吃饭么?”
“你这小娘子,好生古怪,我来去匆匆,不像个心机叵测的坏人么?怎回回邀我吃饭,也不问问贫道来自何处?”
话是如此,眉间笑意盈盈,同某位不苟言笑的崔大人说笑时更像了。
萧鸣笙亦是指着那花木,“道长在深山清修,耳聪目明,或是晓得我这花木是何人所种……”
“嗤……”
不说倒也罢,一说起崔大人相关的,道长难掩嫌弃之色,拨弄着那青翠坚硬的花叶,“也不知什么眼光,挑的这什么?”
“照殿红。”
“哼,贫道还能不知是照殿红?”
道长难得是怒目圆睁,远远看着廊下小姑娘言笑晏晏的模样,难免是想起了尘世中人。
这照殿红,寓意虽好,可开起来血红一片,只怕是要勾起她的伤心事了。六郎是怎么办事的?
他望着西北方,喟然长叹,“罢了罢了,不过是些花木。”
这照殿红,在冬末初春盛开,在百花争艳前便敛去芳华,世人谓之谦让。
六郎眼光也不算极差,晓得收敛锋芒便好。她钟意,种种也无妨……
“道长吃饭么?”萧鸣笙又问道。
“……吃。”
就该好好吃一顿,教这位小娘子知晓,不要平白无故邀人吃饭!
如今家里炭火足,内侍省不敢将炭火昧下,但是同包子家三叔预定的那份,也照旧让人送来。
这身体的虚弱程度,实在是禁不起一点风雨。还是要仔细养一养。
灶上一直温着热水,米粥也已经熟了。
萧鸣笙还没用,示意卢妈妈先给道长。“这……郡主,家里还有些干粮,要不……”
诶?
不说萧鸣笙有些疑惑,就连是阿草也嘀咕一句,“打仗吃干粮就算了,在家就别给将军吃干粮吧?”
“将军?你说谁?”
萧鸣笙和卢妈妈面面相觑。前者是真不知崔家三爷还是个将军,后者似乎是真不认得人。
“将军啊,外面那个人,以前他带着人马来西北帮将军。将军说,他也是个将军,哦对了,将军还说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这下,二人是更迷糊了,阿草见她们不信,马上又说道:“是真的,我这儿记得清,将军说完,他也跟着笑呢,两个将军都一起笑。听说那天他们还一起吃了不少的酒,这是……告诉我的……”
说到最后,阿草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是谁告诉她的?
阿草又歪着头想了想,脑子里有一阵尖锐的疼痛。
眼瞅着阿草脸色泛白,像是头疾发作的样子,萧鸣笙赶忙搀着她在灶前的小凳坐下烤火。
“嗯,现如今家里米面多,嬷嬷就先把米粥给道长用吧。”
晓得道长和萧家有故,卢妈妈也不再反驳。
萧鸣笙一直在灶房里陪着阿草,也摸出了随身带着的枣夹核桃,“甜的,吃一吃。”
阿草咬了一口,面露迷茫,“将军呢?”
也不知是问外面那位,还是崔将军。
萧鸣笙亦是含了泪,努力笑了笑,“将军啊……想来是在的。”
在一个好地方。
不像这时代的荣辱,在那儿,便如他自己说的,自在跑马,吃肉饮酒,没有内忧外患,无需世人敬仰与天子恩赏,谁也不能拘束他。
*
将阿草劝住后,萧鸣笙将那个小木匣都给了她,让她一边烤火,一边吃。
阿草的病,当真是耽误不得了。
萧鸣笙收了收情绪,出去时拢紧了披风。
院中风大,晨起的风更是冷峭。道长却不怕冷,还是那身不厚实的道袍。
粗木桌上,有一个大大的锅子,里面盛满了白粥,旁侧是碟腌萝卜。
道长说不吃饭是真,眼下要吃也是真,捧着碗,就着脆爽的萝卜,囫囵一喝,半碗米粥便下肚了。
瞧着她出来,也没客气,甚至是招呼她坐,“吃饭么?”
“吃。”
萧鸣笙依言坐下,看他像是主人一般给她舀了一碗粥。
半碗。
不过比崔大人舀的半碗要多些。
“光吃白粥,也没什么滋养,浅浅吃半碗就是了。”
声调同崔大人,也很相像。
萧鸣笙接过,“晨起没什么胃口,对着一碗清粥,反而能吃下去。灶房里有炖着羊汤,用来煮粥油腻腻的,反而吃不下——”
道长目光直直看她,让萧鸣笙识趣改了口风,“罪过……”
“有羊汤也不给贫道来一碗!我是修道之人,又不是和尚。”
“……”
——道长,是我邀你来吃饭的,我认!
道家,确实是有一支能吃肉的,但是要遵循“五荤三厌四不食”的原则。萧鸣笙暗暗打量着他身上辨不出派别的道袍。
等卢妈妈再舀来了一海碗羊汤,道长当即是放下了吃得干干净净的碗,转而去吃羊汤。
奶白的羊汤,散着热气,在冬日里实在是勾人胃口,更何况里头还横贯着两根带肉的骨头。
道长也是来得巧了,昨儿福公公除了来送御汤,稍来了药包,还带了羊骨头,说是新鲜的羊崽。
眼下,道长撒了少许的胡椒,举着羊骨头就开啃。骨子里的世家教养,即便修道多年,在人前啃骨头,也算赏心悦目。
萧鸣笙失神片刻,记忆里,似乎也有这一幕。
——怎样?我大西北的羊,没亏待你吧?别看我什么也没有加,味道好着呢。
“是了,今日才知羊肉自有一股鲜味,加多了香料反而不美。来日怕是要亏待那丫头了,京里诸事都好,就是不及西北地大,自由自在。”
“唉……届时到了京城,我是不能去了……”
旷野一望无际,篝火熊熊燃着。二人正当盛年,虽是文臣武将,但脾性相投,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篝火一闪,冷风一激,这段极短的回忆,又像顽童躲回了记忆深处。
对面大快朵颐的人也突然顿了顿,缓了缓,突然问了一声,“看你们院中没有靶子,可还能再拿起弓箭?”
萧鸣笙也同记忆中那人一样,苦涩笑笑,“不瞒道长,我的手……如今连核桃也夹不出来。”
她抬抬袖子,骨子深处都透着难过。
值得一个修道多年的人特意来问,想来原身从前是个精于骑射的奇女子。
“也是。”道长再往另外一块大骨头撒了胡椒,递给了她,“你病了多年,要是还能再开几石弓,岂不是山精附了体,传出去,能吓倒一片?拿不起便罢,来,吃肉。”
话糙理不糙。萧鸣笙也接了那根羊骨头,也跟他一样,大口咬了一下。
可惜,樱桃小口,犹如小奶猫,气势磅礴,但肉还好好挂在骨头上,哪里能像他一个中年汉子,一口一个?
道长难得畅快大笑,笑声里掩盖里眼眸里的点点泪光。
当年,他便说了,京城是个污糟地,不止没有西北完全不腥膻的羊,也养不了将军家的宝贝。可惜这亲事,就是退不了。
唉……往好处想想,退不了也有一点好处,崔家能保她。
“这羊汤味道不错。”饱腹一餐的道长,如是道。
或是心境大改,京城的肉食,吃来都教人恶心。今日这碗,能吃。
二人差着辈分,也隔着俗世,但佳肴美馔,能让人打开话匣子。
“这羊汤做来也简单,把剁好的羊骨头放在锅里,凉水没过。水开后,锅边会有沫子,务必要不停翻动骨头,彻底煮出来,再尽数撇干净。”
萧鸣笙说了一半,又掩帕咳了咳。
道长看后,叹了一声:“圣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这样的理。想来外头那些摊子,只学了个皮毛,一股腥膻味,倒人胃口。”
“咳……”萧鸣笙就是个寻常人,不过是正经说着西北那边熬煮羊汤的方子,但见道长清修多年,还是放不下朝野之事,也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还没完,道长还听么?”
“……听。”
道长忽然是笑了笑,好多年过去了,她的性子也变了不少,温和娴静,不似从前明媚飒爽,但也更适宜在京城生活,也不知是好是坏。
“等锅子没有沫子了,再加入切好的葱段和姜块,适量的盐巴。”
“不加花椒、八角、桂皮和香叶么?”
“嗯,西北的羊好,加多了香料,反而是盖过了羊肉本身的鲜味。”
果不其然,萧鸣笙照着回忆片段里的情形去回,眼前这位看似超凡脱俗的道长,当即是黯了眸子。
“嗤,贫道就说为何京城的羊汤难喝,是这羊不好,厨子又偷懒,一味用香料遮掩,能顶什么事?”
道长愤愤然,也不忘将吃干净的碗拿去洗了,再拂袖而去。
萧鸣笙没留他,只当听不懂他的话。她的羊汤方子也有个要点没说出来,就是炖的时候,不要盖锅盖,否则羊肉就会变成黑红的颜色,影响观感也影响口感。
不过道长也不能自己煮羊汤,不知就不知吧。
谁知,道长走了半道,将将隐没在林木间时,忽而又转身回来了,指着门口在锄地的袁志。
“冬天的地硬,锄它做什么?”
“不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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