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不说是卢妈妈了,连袁志也跟着咳了咳。
西北有矿脉,每年开春,河滩上也有不少从雪峰里冲出来的老玉。
萧家在西北多年,自然是收了好些玉石,就为了来日给萧鸣笙做陪嫁,抑或是赏人用。听说中原的玉,价比黄金。
可惜了,那些承载着无数父爱的玉石,早不知去向。
卢妈妈和袁志都怕郡主伤怀,谁知萧鸣笙面上仍是笑吟吟的,不见一丝颓色——
萧鸣笙心里,还是难受的。
不为那些价值连城的玉石,只为支离破碎的萧家,几代人戍守边境,最后,连个王侯也没捞上,这也罢——在历史上,如萧家一样难封侯的,像李广,不也如此。
她倒是盼着戍边的将士们,都能回家安享晚年,体验儿孙绕膝的家常之乐。
这些,于萧家与一众将士而言,终究是不能了。
她收了收酸楚,如某位大人一般,从袖中掏出那袋子红枣核桃,从中拈了一块塞到阿草口中。
“你家大人除了送这大笨石头,还送了一包酥脆的枣夹核桃,好吃不?”
午睡起来,她脑子浑浑噩噩,口中也淡,先在屋里偷偷吃了一块,又脆又香。
如他所说,是用了红枣、核桃、黑芝麻,还有蜂蜜。
做成了,用擀面杖压了压,再用刀一切,比她做过的再小一些,规规整整,很适合一口吃了。
阿草还呆呆的,萧鸣笙又点了点她面颊,示意合口嚼一嚼。
“好吃……”等阿草后知后觉咬了咬,眼睛已经笑眯了,“大人送的这个好,郡主你留着,吃药时能吃。”
卢妈妈也赶忙道:“大人送的东西,怎好让阿草吃了……”
“嬷嬷,这东西,做起来也不难……”
萧鸣笙亦是接话,“左右家里的东西多,不如也同崔大人家学一学,来做一道枣夹核桃,免得冬日里落了雨,糖和枣子发了霉,回头可真是要心疼坏了。”
要做大肆东西吃,卢妈妈是要肉疼的。但如果说那东西放坏了,她更是心疼。
今日,萧鸣笙实在是没力气,便口述着,让卢妈妈去清洗枣子,再看着他们将枣核一点点去了。
“这工序累人,可见大人着实是有心了。”
萧鸣笙只笑笑不说话。崔大人有心,也不在去核上。
枣子做点心,都是要去核的。
“下回内侍省再送了枣子来,我们还可做做红枣糕,冬日糕饼放得住。”
枣子去核是麻烦事,取核桃肉,自然也是。
萧鸣笙坐久了,难免手痒,取来夹子,第一下,核桃纹丝不动。
再使劲,也是没变化。
没试第三下,萧鸣笙便放弃了。合着他们三个人,没一个拦着她,便是晓得她如今的力气连个核桃也夹不了。
眼瞅着郡主丧气,连阿草都晓得出了事,赶忙上前拿过那夹子,“郡主……你吃大人送的那核桃,剩下的,我来夹。等做好了,下回大人来,我们还能送一些还他。”
余下的话,阿草憋着没说出来:好像家里一直在收大人的东西,没回过礼似的。
她记得将军的话,家里的玉石,是要拿来赏人的,可惜了,现在家里没有玉石。不过也没事,郡主的脑子里有一本食谱,她的手也还在,可以同郡主学学厨艺,做出来的东西,同样也能赏人。
萧鸣笙也不再坚持,夹不了核桃,便将那方子仔细说来,“等核桃仁夹好,再塞入红枣的肚里,你喜欢吃什么,就夹什么。
我瞧,内侍省也送了些葡萄干来,要不要往里夹一夹?”
说起葡萄干,阿草忽然是眨着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萧鸣笙不明白,然而卢妈妈懂,却也不说,“那葡萄干……”
“嗯嗯,我爱吃葡萄干,郡主,我可以每个红枣都夹两个葡萄干么?”
萧鸣笙自是应下,没想到阿草却说:“这核桃,好像是苦的……”
“你这孩子……”
卢妈妈一向是操碎了心。不过萧鸣笙却是笑笑,“是了,核桃的皮虽小,吃着是苦的。左右我也无事,便调一碗糖浆,你用筷子蘸一蘸糖浆,再夹进去,往后吃的时候,便不用那么苦了。”
于是乎,阿草又被卢妈妈打发去取一包糖来了。
卢妈妈瞧着人走了,才小声道:“郡主……也太宠阿草了……”
“家里也就阿草年纪小,多宠她也无妨……”
茉莉,能开洁白如珠的花儿,那可不是野地里的草,她不帮着宠一宠,当真是太苦了。
想到此处,萧鸣笙又将目光挪移在墙角的照殿红上。
这一批花木足足有四十八棵,沿着院中篱笆种了一圈,应该在底下再种一圈茉莉花才是。
……
伴随着萧鸣笙阵阵咳嗽声,萧家自制的枣夹核桃也出锅了。
阿草一吃,却没有闪亮的眼神,有话也憋着,没说出来。
卢妈妈拍了她手臂一下,催促道:“这是怎么了,嘴巴给糖糊上了?”
然而,任卢妈妈如何说,阿草就是不开口,“卢妈妈,你去盘点东西,别来我眼前玩。”
“……”
往日,卢妈妈就是这样打发阿草的,尽数被她学了来。
好不容易等卢妈妈走了,阿草才半趴在萧鸣笙的小榻上,小声咕哝:“郡主……也不知大人家的枣,是怎么做的?大人可真好啊……可恶……”
夸人还带一句“可恶”的,倒也罕见。
萧鸣笙也没尝过,跟她要了一个,一吃,也好吃。内侍省不敢在这节骨眼糊弄她。
枣子硕大,去了核嚼起来很是满足。核桃仁,沾了糖浆,被热锅里滚了滚,微微凝固,吃起来有点像是冰糖葫芦的糖衣,也没问题。
唯一可能有问题的葡萄干,应该是西北那边送来的,甜度极高——也没问题。
萧鸣笙头一回怀疑自己,“这……哪里就不如大人家的?”
阿草歪着头,还以为郡主是在逗自己玩,便如实道:“大人家用的是蜂蜜,蜂蜜可比糖好吃……”
她在西北,可是经常爬树去掏蜂蜜,怎么会吃不出来里头搁了蜂蜜呢?
唉,以前都是自己给郡主蜂蜜吃,现在梅花坞找不到蜂蜜不说,城里的崔大人不用爬树就有蜂蜜了,真是可恶!
第046章 鹧鸪汤
崔大人收到的赞誉, 不止在梅花坞。
宫里边,经由小太监试了菜,这道蒲包肉也上了龙案。
因着是葫芦的形状,御厨也没全切成小片, 仍是保留了几个完整的造型。
皇帝一看, 也是赞崔家母的巧思, “从前做皇子的时候, 就吃了你家不少柿子。今儿还吃你家的肉……”
底下的小太监奉承得厉害, 以至于皇帝也以为这是崔家夫人做的。而今贵为天子, 一饮一食,远胜皇子时百倍千倍, 何人敢私带吃食进宫?
由此, 皇帝兴致高昂, 连连夹了两片。
崔明端带着的这些蒲包肉, 还放在铁锅里蒸着的,经由食盒温碗的双重保温, 东西到御厨手上还带着些热气。
陛下细嚼一番,借着窗里透过来的日光,看清光滑晶莹的表皮是用了豆腐皮。
“不想豆皮也有此妙用, 还掺了草木的香气, 令堂确是费了一番巧思。外头用什么裹着的,怎么就只呈了肉来?不能是伺候的人糊涂, 做了焚琴煮鹤之事吧?”
这话, 抬头问的崔明端, 本是君臣间亲近的家常话, 岂料崔明端面有难色,伺候的公公们心里也是一紧, 内侍监挥手示意人出去。
“爱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人贪污受贿,收缴后呈到了朕这里?”
崔明端起身,再撩了衣袍跪下请罪,“臣——有罪。”
瞧他几时这样郑重其事过,皇帝想要猜,也不难,当即是搁了筷子,再数落伺候的人,“你说,朕登基已有十来年,底下的人做事还是这样不尽心。”
“臣……”
皇帝骂的,何尝不包括这位伴读?
依着崔明端的七窍玲珑心,他想说明此物的来源,哪里没机会?
这不就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么?
皇帝不介意臣子聪明,只是不能将聪明劲放在天家威严上。
内侍监自幼服侍天子,晓得陛下这是真动怒了,眼眸转了又转:这崔大人何必呢?有崔家,还有陛下的宠信,哪点不比虚名强?何必为了梅花坞来触陛下的霉头?
崔明端再三叩首,陈情道:“前几日,郑御医病了……听闻,郡主也病了。今日,微臣随御医去了一趟梅花坞,此物,是郡主所制,送了满满一篮子……”
陛下轻嗤:他崔明端,是特意说这东西足足有一篮子么?
“荣安的病如何了?”
“臣不通医理,实在说不明白。不如等郑御医明日能上值了,陛下再召了人……”
“崔爱卿——”
“臣,有罪。”
“你岂止是有罪……”
崔明端再一叩首,伏地而跪,脊背平直。得天子宠爱多年,他甚少再行这样的大礼。
皇帝的怒气,发出来,也不剩多少了,这道小食,即时吃来,有些些韧劲。各色香料也调得精妙,猪肉没有腥膻味,香料也不会喧宾夺主。
倒是比底下这个儿郎聪明得多。
“既是荣安送来的,朕也想着,你们这桩亲事,赐下已有十来年,既然爱卿也有意,不如择日成婚吧……”
崔明端气息停滞一瞬,御殿的地砖是暖的。额头触地,亦能感受到丝丝热气。
同样的衣裳,在梅花坞冻手冻脚。眼下,却是炙得人越发清醒。
“回禀陛下,微臣斗胆——眼下,不宜成婚。”
此言一出,就连内侍监也将腰挺了挺。崔大人今日莫不是让风扑了?
陛下似笑非笑,伸筷去拨弄着那个圆润的葫芦。可怜御厨费心摆的福禄寿喜,只一下,便七零八落。
“说的也是。这桩亲事……年岁也久了,你和荣安,虽说自幼定下,但也没一处玩过,不比旁人有段青梅竹马的情缘。既然爱卿觉着不妥,不如今日就将这门亲事退了,放眼京城,乃至天下,自有爱卿的良配。令堂这些年,可有相中的人家?”
若方才只是天子的试探,这番话,却是一举将崔明端此生的荣宠,乃至崔家一族推至悬崖边。
崔明端仍是保持伏地而跪的姿态,“陛下容禀。方才臣说不宜成婚,不过是郡主今年六月才出孝,郡主上表为双亲守孝六年,陛下亦在金銮殿盛赞不已,四海百姓莫不以此存仁孝之意,行孝悌之举。若因臣一己之私,匆忙间定下婚期,置郡主忠孝于何地?臣只恨当年没早早迎娶郡主,无法以至亲之名一同守孝。
而今,郡主得圣上庇佑,微臣不过是占得先皇赐婚之机,实是高攀。臣——愿举全族之力,许郡主十里红妆,方不负陛下拳拳爱重之心。郡主往后荣华平安,便由微臣来给。”
“崔明端。”
皇帝罕见带着姓氏喊了他,余下的话,筷子在桌子上的几道点心来回动了动,一直没落下。
内侍监额上已经沁出了薄汗。
“是,臣愚见,若有不当之处,请陛下治罪。”
皇帝示意内侍监去扶他,一如方才,同坐一桌。
崔明端跪了半晌,起身时,肩头与腰身还是挺直的。不管是宫廷礼节,还是姿容仪态,皆挑不出错来。
内侍监再照着陛下的吩咐,将玉箸奉上。
崔明端起身再谢了一回。
“这玩意儿,叫什么?”陛下的声音,还是带着火气,奈何这东西还算顺口。
“回陛下,名为蒲包肉。”
“如何做的?”
“回陛下——”
“挑要紧的说。”
“臣不知。”
……
如此,满京城都知皇帝最宠信的崔大人被罚了。
但是,罚了什么?
说来也是耐人寻味。
陛下罚崔大人去崇政殿门前吹一个时辰的冷风。
崇政殿,殿庭广阔,可容数万人,除了大朝会或是大典,轻易不用得。
崔明端穿着绯衣官袍,立在正中,于广阔天地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带着红壳的。
这处罚,不用半个时辰,便传遍了宫城内外。
午后要议事的大人不多,却都是内阁里的重臣。
听说崔明端被罚,个个以目示意。这要求情么?求吧——连崔明端都触了圣上的霉头,他们开口,怕也是不顶用;不求吧,来日圣心回转,怕又要记他们一笔。
众人怀揣心事,连议事时,都不像往日一样吵起来,格外顺利。要走之前,踟蹰了片刻。
皇帝吃了口茶,抬眼道:“怎么,众爱卿还有事?”
“臣……”
众人面面相觑,终是推了一位老阁老出来,“老臣听说,今日崔大人也进宫了……”
话没完,皇帝是冷哼一声,“爱卿的耳报神倒灵通,崇政殿广阔,阁老若是想同去赏一赏快哉风,便随崔爱卿一道。”
“这……”阁老应答如流,老脸还挂着笑意,“崔大人年仅十七便高中探花,不想七年过去了,才思仍在,‘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1],同读东坡词句,老臣却庸碌无为。想来不用三日,又有洛阳纸贵的佳话。”
旧情念了,笑谈也说了,可陛下就是不接茬。
无奈之下,众位老臣只能悻悻而去。
皇帝望这群老狐狸远去,又派人去请崔明端回来。
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崔明端阔步行走,不减风采。
天子比他年长几岁,当年选伴读,按年纪排,也排不到崔明端。也不知先帝是如何想的,让年仅五岁的崔明端也在待选名单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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