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或是有外人在,她面上蒙了一张白纱。或是这一层的缘故,才导致呼吸不畅。
“郡主和崔大人有婚约在身……若不然,请大人将郡主面纱取下。”
郑御医也不知崔明端的反应如此快,也暗暗记下:这两家的亲事,满京城的人都不看好。到底还是荀家看得清楚。
崔明端便俯身再问了一回,萧鸣笙咳得难受,发髻边簪紧的白纱,便教人取下,露出她咳得涨红的面颊来。
偏在此时,崔明端又掏了帕子递给阿草,由着她为主人擦拭。
而他已经背过身去。
阿草行事不如常人,方才被崔明端挤开了,这会儿才回神,也没记起手中的帕子也是崔大人的。
待萧鸣笙缓了过来,面上仍是燥红不已。
郑御医也从药箱里取了一瓶膏剂,用温水冲开,让她服下。
“微臣愧对陛下嘱托,前儿病重,实在不能来替郡主诊脉,不想郡主脉象变化之大,臣万死难赎其罪。”
“大人客气了,也是我不争气……”
这膏剂,用了冰片和枇杷叶。
萧鸣笙饮下后,舒缓许多,只是声音仍然是沙哑的。
郑御医左右手反复切脉后,又沉吟许久,才道:“郡主的新方,容微臣回了御医院,取出从前的脉案,再斟酌着用药。”
“是……”萧鸣笙客气的话还没说完,一直负手而立的人倏然插嘴道:“不知几时能定下药方?”
“这……”
萧鸣笙和郑御医二人齐齐看着说话的人。
偏崔明端神色不挠,身为未婚夫——他过问一声,是情理之中。就算不是,荣安郡主乃萧将军之后,他为同僚,问候一声,也是常事!
“郡主体质格外不同些,微臣不敢马虎……”
“这是自然。午后我也要进宫给陛下请安,出宫前,约莫就是御医院下值的时辰了,我去取,今日也来得及给郡主用上。”
“臣……自当尽早拟出方子。”
“有劳了。”
崔明端进退得宜,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郑御医也留了一瓶药,就是方才化开的膏剂,“这药虽不能根治郡主的咳疾,但能舒缓镇惊。每回用,只需用调羹挖出半勺,用温水化开饮下。”
“多谢大人费心了,嬷嬷——”
萧鸣笙喊来了嬷嬷送客。
郑御医有眼力见,自己收拾了药箱,“不劳烦嬷嬷了,臣自个儿走出去便是。”
然而,闲着的阿草却被他顺道请了出去。
堂屋里,留了他们二人。
崔明端自知不便久留,免得损了她闺誉,径直将揣在袖中多时的东西给她。
但见一坨莹润的玉石,出现在眼皮底下。
“咳……咳……”萧鸣笙方才压制下的咳意,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都说崔家六郎是探花郎,也是端方君子,哪有君子送人一坨玉石的,咳咳……
崔明端也不再顾忌,将玉放置在桌,又轻轻给她拍背,叹息道:“臣……自幼身体强健,久在樊笼里,也不善体察旁人……前几日看了本医书,说是久病之人,阳气亏损,单用药物、炭炉火烤,只能治其表,还得用药石缓缓而治。”
“咳……可,大人就将这么好的玉石磨了么?”
天然玉石,自然不会是圆润规整的形状。崔大人大手笔,一磨一送,竟是个比鸵鸟蛋还大的玉。
“要是给能工巧匠,也不知能制成多少首饰?”萧鸣笙随口感慨,不无扼腕叹息之意。
然而,在崔明端听来,却万千思绪。于公务上,或是陛下问答。他自当回一句:若能治病,多少的金银首饰都不及。
他从未送过女子东西。在她生辰前一日送了那一袋子玉茄果脯,回去反省了好一阵。区区小物,如何能贺她生辰?
再依着西北的习俗送上两只羊,到底也不是世家往来的规矩。
这回,送块暖玉,给她打发时光,也当暖身之用,或是上策。
萧鸣笙由着他扶着坐回,再要仰头去看昂藏八尺的儿郎,实在是辛苦。
可崔明端是谁,是天子伴读。
除去在天子与双亲面前,头一回蹲下了身躯,“城中诸事,臣……一时无法言说,但请郡主好好养病,不必操心琐事。待雪融冰消,春来自是一派好风光。”
萧鸣笙垂眼,便看到半蹲的人做出允诺,或许也如他素日办公的模样,刚直清正。
她心头盘桓着不少的话,想问,也如他所言,一时无法言说,出口便是:“今日家中做了些蒲包肉,大人——”
素来好颜色的儿郎,似乎是在一瞬间轻轻瞥了她一眼。
作甚?不吃便不吃,何故瞪她?
萧鸣笙自诩行事无错,崔明端倒先败下阵来,循循善诱道:“冬日漫长,寻些事来打发时光是好的,只是,郡主也该为自个儿的身子想想,灶房之事,排解忧思便也罢了……”
“上回大人不是说,看我身边的侍女伶俐,适宜去开食店么?”
“……”
想他当年在书院里,同一届的学子里,策论总拿第一。要规劝个病人——
这位,着实是不按常理出牌。
崔明端无奈叹了声,萧鸣笙便利落认错,“是小女失言了……”
“郡主何错之有?”某人不咸不淡道一声。
“崔大人如此说,那想来……是没有错的……”
萧鸣笙亦是含了笑,谢了他,“大人公务繁忙,无需为此事操心了,治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李太白还说,抽刀断水水更流呢,可见,诸事,还是要缓缓地来。”
“……”
前儿,他想了一宿,也不知该如何庆贺她生辰。他要念诗,她惊慌不已,推脱说不通诗词,眼下倒是通达。
“是,郡主饱读诗书,是臣愚钝了。”
“大人客……”
“等过几日休沐了,微臣再来同郡主讨教一二。”
“啊?”未婚夫的名头,是这么用的么?讨教什么?在他手底下,自己连一个回合也过不了。
萧鸣笙神色多有变化,尽数收在某人眼底。他言笑晏晏,“不好让郑御医久待,臣便先告退了。”
萧鸣笙按着扶手要起身,又教人搬了那坨硕大的玉石放手里,“郡主且好好养着,不必起身相送。”
玉石沉重,她病中力气微弱,举起颇是费力。
仿佛蚍蜉撼树。
也不知是她蹙起的蛾眉秀丽好看,还是此情此景动人心魄,崔明端心神一颤,终是再絮叨念了一声:“此物,重得很。郡主放榻上盘一盘也罢……”
然而,话未完,耳朵先是红了起来。他肤白,极易教人看出来。
“臣——告退。”
第045章 枣夹核桃
萧鸣笙看到了, 才觉着新奇。这位崔大人在脸红什么?
她不知端方君子只因“榻上”一词,便觉得唐突了佳人。这块玉,由他贴身带来,自然是带着他身上的余温。这会儿, 再沾染她的药气, 两股气息交融, 便如他坐这儿, 总能嗅得她身上隐隐的药香。
“大人……”
萧鸣笙喊住了人, 而他仍是背对着, “不知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小女久在西北,不太清楚宫中规矩……”
“郡主只说便是。”
“小女得圣上庇佑, 有郑御医前来请脉……不知郑御医得了皇命, 是否只能为我一人诊治?”
崔明端当即便听出了她的意思。前阵子, 替袁志看伤的大夫已经回禀过, 萧家请他诊一诊那位侍女的头疾。奈何他学艺不精。
“于理,多诊一人, 也是无妨。”
崔明端也知她忧心身边的人,“前几日和臣一起来的那位荀二郎,与这位郑御医是亲戚……臣已问过, 他或是不精于此道, 待臣另寻名医来。”
这下,萧鸣笙举着他那块暖玉起身。这位是陵安府的二把手, 手里也不知是要处理多少事。
“方才说, 今日灶上新做了一道菜, 名为蒲包肉, 是江南风味……大人如此为——阿草着想,且用这道小食相赠, 聊表心意,多谢大人费心。”
这回,崔明端没再拒绝,回身时,眼波潋滟,动摇人心。
如此,他又从另外一个袖口摸出个小纸包,还用帕子包得紧实。
嗯?
萧鸣笙不禁探头看了两眼。崔大人莫不是属猫的?怎么回回能从袖口里寻摸出好东西。
她这一瞧,崔明端的耳根更是燥热,将东西递了过去,预备就走。
偏她性子促狭,得了东西尚且要说一声,“莫不是凑了两块玉石?”
只是这重量也不大对,隐隐有些果香。
“咳……”身子康健的人,咳了咳,竭力控制心绪解释道,“铺子里制了一道点心,用了红枣核桃和枸杞,冬日吃来,能补气血。原该再用一味当归……”
为何没用?
他每回来梅花坞,皆能染上一身的药气,里头最浓重的,便是当归。御医已经在药方里用了,私下再用,怕过了量。
崔明端难得糊涂,说了好些不必说的话。萧鸣笙却是受用得很,笑眯眯听着,“枣与核桃,是极好的搭配,多谢大人费心了。”
“……郡主客气了。”崔明端此时总算是神思清明,为方才笨嘴拙舌的自己羞愤欲死。
若再描白说,这东西不过是在路边小店随手买的,而不是他特意吩咐自家铺子制的,每一步都让阿藤亲自盯着,岂不是越描越黑?
而外头,郑御医随阿草去了灶房,看今日煮出的药。
卢妈妈生怕是被人调换了,特意请他看了看药渣。
郑御医一一看过,都说没问题。
走的时候,带走了一篮子蒲包肉。
在马车上,郑御医连连请罪,不敢受郡主赏赐。他今日不用去御医院里点卯,也不着急入宫,“大人恕罪,前儿侯爷派人来请了数回……说是小公子入冬后也不大好……”
郑御医所说的侯爷,是忠勇侯家。与萧家一样,同是战功赫赫,只不过他家得上天垂怜,终有解甲归田时,又被封了侯。
正是如此,郑御医才知事情难做。崔家得罪不起,忠勇侯得罪不起,这位天子红人更是得罪不起。
“无妨,郑大人自去请脉,忠勇侯家小公子的病,也是马虎不得。想来也要从御医院里开出药,届时我出宫一并送去,顺道。”
——顺道。
崔大人的顺道,加了隐隐的重音。
实则,不管是崔家和侯府,抑或是侯府和梅花坞,皆不顺道。
但是,崔大人说顺道,自己能反驳么?郑御医更是惶惶。
崔大人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端方君子,可于公务上,铁面无私。
近日来,京城出的案子繁多。且说崔大人经手的梅花坞杀弟案,杀人犯已被收监,等候问斩,家人尽数迁回原籍。李家在梅花坞已有数十年,难为崔大人能从那一库房的卷宗里找出来。
这罚,看似轻,实则也不为罚这家人。
杀鸡儆猴。
这才是崔明端要让众人明白的事。区区一个乡野村妇,衙门里不能时时盯着,但放任李家继续在梅花坞,难保不会生出歹毒心思。他若亲自出面,平白掉了身价,招御史话柄。然而,偏让这位十七岁就高中的探花郎从本朝律法里翻出一条:杀人者,事态恶劣者,可迁三族。
这一招,确实是高。
崔大人护犊子,也在律法之内。他要保的人,谁敢轻举妄动?
郑御医惴惴不安在国公府门前下车,阿藤还不忘将他那篮子蒲包肉递过去。
此举,又是教郑御医心头哽住一口气。他是上门去诊脉,带一篮子吃的东西,是什么道理?
莫不是小公子闹起来,还能用这个宝葫芦哄人么?
谁知,忠勇侯家的小公子当真是闹得众人都没法,果真是用了这篮子葫芦哄住了人。
此乃后话。
崔明端带着进宫的蒲包肉,也没幸免。
前来迎接的公公帮着搬了脚凳,眼尖看到了,以为是崔夫人预备的东西,很是热切迎了上去,“崔大人来了,陛下已经起身了,才上了热茶,若是看到大人特意带了点心,必定龙颜大悦。”
阿藤在一旁掀着车帘,听得此话手一抖:这食盒,还是放在车厢里的。怎么就被瞧见了?大人若不带去,回头陛下问起,便要落个不好。
“那就劳烦公公了。”
崔明端开了口,由着阿藤将东西取来递给了人。
*
萧鸣笙不知这蒲包肉,已经进了皇城。
午后,不用吃药,她便抱着这个鸵鸟蛋在廊下晒着日头。
卢妈妈知晓大人悄悄送了这么大一块玉石,也欣喜得不已。
玉石在西北,不是个稀罕东西。
阿草皱了皱眉,伸手戳了戳,“我怎么记得——家里的库房,有好多大石头,都比这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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