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破例,也不算开天辟地头一遭。最后崔明端中选,才是先帝的慈父心。
方才阁老替崔明端念的旧情也不算白念。当年风云变幻,崔家势力盘根错节,是帮了大忙。而后,崔家三爷隐退。这几年,崔家也算安分。
“朕的皇儿都到了能指婚的年龄了,而你还没成家。这些年,确实是朕疏忽了。此刻,你我不论君臣,且问你一句,这亲事,你要退——”
“臣,不退。”崔明端再次撩了衣袍跪地,“臣在崇政殿吹了风,更是想明白了。臣得陛下爱重,也得为陛下着想,这门亲事是先皇赐下的,退了——御史如何参奏微臣都不要紧,而陛下千秋万代的美名,不可因此蒙尘。”
“如阁老所说,探花郎确实舌绽莲花。朕倒忘了你也是个儿郎,春心萌动也属常事,不退便不退,来日,便是令堂求到了皇后或是哪个娘娘那儿,朕可都不允的。出宫去罢。”
崔明端叩首谢过圣恩,走出御殿时,手微微发抖。
福公公也不知几时来的,态度殷勤请他出宫。
皇城高耸,崔明端回过头,宫殿巍峨庄严,两侧排列雕刻的脊兽神采奕奕,个个昂首朝天。
福公公瞧他看得久了,也跟着扭头看了看,不由恭维道:“今儿天好,大团的白云聚在一处,真是好看。”
车轱辘声起,滚过数百年的宫城地砖,崔明端坐在车内,肩头平直,只眉目低垂,叹息几不可闻。
*
两辆马车抵达梅花坞时,不过申时三刻。
内侍省的马车停在前头,福公公下车后,也是小跑过来,帮着阿藤搬着脚凳。
阿藤瞧着是真眼疼,一抬头偏又看到前头那两个小太监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今儿也不是内侍省来给郡主送东西的日子,公公怎么跟来了?”
福公公只当没听明白里头的深意,笑呵呵解释道:“今儿御膳房里炖了一道汤,陛下特意赏给了郡主,这不,让奴才送过来,承蒙内侍监大人错爱,奴才沾了郡主和崔大人的光……”
不解释还罢,一解释更是叫人牙疼。
陛下都赐了膳,内侍省自然不能空着手来。今日御医诊过脉,并邀了御医院负责郡主药方的御医,一道将药包送来了。
御膳赐的,是一道鹧鸪汤。
其实也没什么说法,或是今日膳房就用了这道汤,恰巧今日某位不要命的崔大人偏偏进宫去,皇帝罚也罚了,总得在面上赏一赏。
福公公照着宫里规矩,先是试了菜,“启禀郡主,这里头除了鹧鸪,还搁了木馒头、胡萝卜、莲子、蜜枣、杏仁……最能滋阴润燥。陛下也吩咐了,今日大人辛苦,也请吃两碗。”
萧鸣笙惊奇他一个试菜的公公竟能精准说出其中配料,怎料对坐的人倏然开口,“公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便不耽误公公差事,由臣伺候郡主用饭便是。阿藤——”
阿藤立马上前来,往福公公手里塞了个东西,“公公辛苦了。这台阶难走,小人送公公下去。”
“郡主——那奴才后日再来给郡主请安。”
被阿藤架走前,福公公仍不忘表一表那迟来的忠心。
萧鸣笙抬眸瞧着对面的儿郎,掩帕咳了咳。
“唉……”
崔明端起身,熟练站她身侧,轻轻给拍了背,望着桌子正中这道还冒着热气的鹧鸪汤,一字一句道:“这道汤,用了南北两地的杏仁。”
萧鸣笙不知他特意提起是什么意思,只半抬头,便清晰看到了他绯衣官袍,以及一声叹息:
“南北杏仁,都有补肺润燥止咳之效。只是,北杏仁微毒,味苦,在入锅时需用纱布裹着,起锅时,便被丢弃了。要是遇到舌头钝的人,都不晓得里头还放了北杏仁。”
这回没有叹息声,只是,拍背的手停了。
第047章 止咳膏方
男子血气方刚, 光是站着,便散着幽幽热气。
屋子似乎没那般阴冷,萧鸣笙却是喟叹一声。崔大人说话,回回在打哑谜, 自己若是同阿草一般, 如何能听出其中内情?
或是她没应声, 崔大人又继续就汤论汤, “已有了西北的无花果, 还另放了好几颗蜜枣。东西是好的, 可惜就是不对郡主的病症。郡主久咳,已经不宜再用蜜枣, 该放少许川贝或是陈皮, 方是相得益彰。”
“崔大人……”
“是, 郡主有何吩咐?”
“……”
她敢吩咐他什么?此刻的他, 怎么连他血脉里的伦理纲常都忘了?
圣上赐菜,即便是毒药, 它也是一道补药。
更何况,这不过是随手赏出来的一道鹧鸪汤,能指望它往里头搁了川贝么?
她病了, 总不能连天子也恰巧病了?
萧鸣笙于心内腹诽, 崔明端便静静站着,腰背是微微躬着的。
或是他少年时就背负着崔家一族的命运, 身边人几乎都是年长于他, 论的都是公务。
而眼前人, 是不同的。
来日, 他将与她携手共度余生。幸好,他已瞧见前路丝丝曙光。
“今日事, 我似是窥见了当年家父的一二苦衷……”
崔三爷突然辞官归隐,此事还能说上一说。偏偏辞官后,又与家族决裂,此事便成了崔家不能提的禁忌。
外头的人,就算是要议论,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这也是崔明端第一回同人说起。
想着她自幼在西北,于京城事不通,崔明端便缓缓解释道:“家父,在眠山的道观里清修。”
此事当真奇怪。萧鸣笙不知该如何反应,揪着手中帕,飞速想从脑海里的记忆搜罗出相关信息。
可惜一无所获。
偏他站着,也无法瞧见神色。话音虽平缓,但也难掩落寞。
“眠山……”好半晌,她才挤出这两字。
崔明端却如获大赦,崔家面上处处风光,想来父亲的事,也没人讲给她听。不管她如何想的,只要这一刻能开口,他便觉足矣。
“嗯,眠山,离梅花坞不远,往前十里便是。”
崔明端不敢坐下与她平视,仍是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不疾不徐道,“陛下将梅花坞赐予郡主养病,便是以眠山为界。”
方圆十里,真是好大一地。
萧鸣笙渐渐找回思绪,“前几回,你……是去眠山探望令尊?”
前几回?
这说辞,倒让崔明端又轻轻拍了后背。
她纤瘦不已,即便是穿上了厚厚的冬衣,落手也总叫人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伤了她。
“前几回,臣是去过,不过家父不在观里,臣便径直回城了。”
“原是如此……”
萧鸣笙有些恍然,后背教人轻拍数次才后知后觉道,“辛苦大人了,我已经好多了,坐吧,这汤也该凉了。”
“……”
好一个辛苦!
崔明端忽而觉着自己才是那个需要拍背散散郁气的可怜人。
宫里赐出来的东西,凉是凉不了,底下放置了一个像是铜炉的锅子,里头卧了炭,温着御汤。
到底是御赐之物,也不知天子耳目在何处,他便坐回,撇了撇浮油,为她舀了一碗。
半碗。
萧鸣笙瞧着这浅浅的半碗,以为是用饭的规矩,没说什么,等着他坐回,无意瞟了一眼,他却是八分满——
崔大人,严以待人,饱腹自己?
崔明端一抬眸,但见她那不遮掩的质疑,不由抿了笑,“方才不是禀过郡主了么?里头搁了蜜枣,浅浅吃半碗也就是了,圣上问起,便说臣海量,皆让臣吃了。”
“大人的肚子,又不是宫里的御湖。我若照着此话回了,怕是有诬陷大人的嫌疑,届时罪加一等——莫不是大人故意?”
萧鸣笙想从他难得的笑谈里窥见什么,可惜,再度坐回的人仿佛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崔家六郎,而不是与她提及家中隐私的郎君。
好一个不识心肝的伶俐女子!
崔明端念了一声,唇角却是笑着的,眉眼亦有柔情。幸好此番回京往梅花坞来了,看清了京中不少事,亦看明了自己的心。
*
这道鹧鸪汤,滋味也不算差。
但崔大人不让多吃,又从袖子掏了一张方子,说是冬日里滋补的药膳。
也不知是放了多久,边缘已经发皱,与这位衣角平直的崔家六郎很不相宜。
萧鸣笙下意识抚着边角,送了人出去。
原也不该她送,只是崔明端贪恋想同佳人多呆片刻。
——饭后,走一走,也是相宜的。
左右外头的风,还带着些许的暖意。他走右侧,还能挡一挡。
私心一直在劝服自己。
可萧家在山野,地方不大,送到院门,也无需多久。
他自己将手搭在门栓上,久久没有动作。
萧鸣笙跟在后头,亦是看他没动作,还道是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会开门。
岂料,崔明端心中盘桓了不少话想叮嘱她,可思来想去,还不如好好嘱咐她放宽心养着。才要回头,便觉手臂处一片温热。
那抹掺了药气的女儿馨香骤然袭来,如法印加身,动弹不得。
“把这拨开,挪过去就是了。”萧鸣笙探头,认真教他。
“……是臣愚钝了。”崔明端暗暗吸气,二指轮番敲着木头,久握之处或是都暖了起来。
见状,萧鸣笙实在没禁住轻笑一声,原来这位很会读书也很会做官的崔大人,也不是个全才,也有不会的地方——还不会开门,可真是傻得可爱,这才像个人嘛。
崔明端垂着眼眸,亦是含了笑。她光洁如雪,如瑶台美玉。
愿是那伴生玉树,同为风尘外物。
十一月的风,愣像是阳春三月。今日在崇政殿的风,没白吹。
*
时下,全京城,乃至消息灵通的地方官员,都知晓天子近臣崔明端被罚了。
独独有一人不知。
等到第二日,袁志进城去,路过桂贤的摊子,听她那儿的几位老客说起一嘴。
“嘿你们说,这崔家,在京里是数一数二的,崔大人怎么就被罚了?”
“可不是么?现在都在说崔大人被圣上罚了,可谁也说不清。我这儿还有个消息,保准谁也不知道……”
“快说快说,大冷天的,你别钓着人啊……”
“是是是,说是崔大人被罚了,可宫里还出了一辆马车,是跟着往城外去的。”
“城外?那不是……”
“就是啊,或许是崔大人着急成婚,所以才被陛下说了一通。”
……
袁志回去,萧鸣笙正在拿草喂羊,小羊皮毛厚实,白乎乎又毛茸茸的,再一动一动咀嚼草料,颇有趣味。
阿草没听明白,但是里头有一句话,她是听懂了,“大人着急成婚啊?”
“噗……”
“我就说嘛,大人今年怎么老往我们这里送东西,原来是要把郡主骗走……”
“咳咳咳……阿草,过来看下炉子!”
阿草被卢妈妈拉走了,袁志还站在郡主旁边,试着将话说清楚,“也许是市集传来传去,将事情传偏了?”
“自然是了……”萧鸣笙颔首,让袁志自便。再喂了羊儿也一把草,她笑眯眯同羊儿说话,“呦,原是你家大人着急成婚呢,送羊上门,可是要被吃掉的——”
袁志还没走远,以他的耳力,自然是能听见的,险些一跌。
家里肉一多,这羊儿便养了起来,挑了远离郡主卧房的西北角,搭了一个简易的羊棚出来。
这活计简单,袁志不用半天便搭好了。
萧鸣笙握着干草逗羊,也想起了某人给的药膳方子。在屋里,怕阿草瞧见了,再脱口说些什么,是说者无心,听的人羞赧。
眼下,时机正好。
她小心取出,可惜背光,便又小心翼翼举高,借着日光看了看。
到底是众人夸赞的崔家六郎,这字真是——
“不雅。心有挂碍,落笔颤了又颤,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
一道倏然出现的男子声音,教萧鸣笙身躯一震。
幸好她镇定,没尖叫起来。
一转身,但见位道骨仙风的道长笑盈盈站着。
“偶然路过,失礼了。”
开口也是纯正的官话。
萧鸣笙摇摇头,瞧着他来的方向——后山。
林木森森,冷气溢出。这位道长的袍子又不甚厚实的模样。
她在心里想着道家人是不化缘的吧。
“道长用饭了么?”
“哈哈……”
云来道长侧头看了那头羊,“这羊的命途倒怪,原是砧板上的肉,只有经手的厨子晓得它生死。今儿一看,这寿数竟还长着。可见主人家善心,连我这奇怪的过路人都能白白吃一碗饭。”
萧鸣笙借此将那药方折了起来,谁知这道长又接着方才的话,“这字不好,方也不好。瞧着是养身的膳方,但都是给小儿用的。”
“……”
崔大人翻着医书,还记错了她的年纪?
萧鸣笙还未叹上一叹,道长又伸了三指,“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给人写方子。还不如我给你诊一诊。”
“那便是小女的机缘了。”
萧鸣笙依言伸出手,就这样悬着手腕,看这位道长搭了脉。
他似乎是真的懂岐黄之术,才一搭了脉,便皱眉,不复方才玩笑之色。
“秋日里,没咳这样厉害吧?”
“嗯,也不知为何,这几日突然就咳了……”
才说着话,萧鸣笙又侧头去,隐忍咳了几声。
“那还能是为何……”
道长收了手,像是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也没说病情。
萧鸣笙也不问,又说起了吃饭的事。
“唉,饭便不吃了,我这儿有个膏方,你先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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