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荀二郎惦记的岭南花生汤,便在巷尾出现了。
京城的生意,说难也难。城中多有摊贩,能贩卖,能赚钱的路子,几乎都有人去做。
她出摊,原也是要卖些小食。袁志将花生汤的法子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或是你要另外卖些什么……”袁志侧身站着,望的是达官贵人住的东南方,“也不瞒你,前几日,我们姑娘招待友人用的就是这道花生汤。他人在内城,不便时时去梅花坞。”
单是这样,也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直接把那个方子给了人家不好么?何必让她去卖花生汤——
这疑问才过脑袋,桂贤当即是想明白了。姑娘这是在拉扯她,有了这方子,那位内城的友人自然会来。
开门迎客,最怕没一个客人了。
姑娘的友人,一定也是了不得的贵人。
桂贤不笨,想明白又要给袁志跪下,“我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能遇着了姑娘……”
“我们姑娘说了,没人生来便是受苦的。你受的苦难,上天该给你回报。若是老天忘了给,她来给。”
……
这是郡主的原话。不说桂贤很是动容,连袁志转达时亦是心潮澎湃。
郡主是将军的血脉,和将军一样,不管人在何地,不管自身如何,总不忘百姓的困苦。
*
巷尾的花生汤,香气浓郁,头几日,荀二郎总会去买一碗。
瞧她摊子干净,也常邀三二好友去吃一碗。
荀二郎的舌头,是陵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经由他吃的摊子,不用三日,桂贤的摊子,便有了立足之地。
袁志进城去,远远看了几眼。生意不错,桂贤忙得脚不沾地,那孩子都会帮衬了,人还没车子高,踩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矮凳,帮着收钱找零,做得有模有样。
娘俩都争气,郡主的心该放下了。
而梅花坞里,阿草陪着郡主烤火。
入了冬,萧鸣笙才觉着这副身体当真是病躯。
身上总是冷飕飕的,光是穿衣也捂不暖,屋里总得燃着炭盆。
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这日子也不知该怎么过。
“要不……明日递了牌子,请御医来诊个脉吧。”
前儿崔大人请来的大夫,在城里有口皆碑。只不过,他擅骨科,连给阿草诊脉亦做不到。
萧鸣笙搓了搓寒凉的指尖,瞧着斗柜摆着的玻璃瓶,里头装着腌渍的贡橘。风干后,表皮微皱,一层盐一层橘子地放。已经几日了,那抹明黄色渐渐蔫巴,直至最后变成乌黑。
她轻轻摇头。想着原身从前是如何一年一年挨过去的。
阿草不懂,只是将自己的橘子分给袁志。
袁志也拒绝了。
“哦……大哥不要啊,那没事,你不爱吃,我替你吃了。”怕在屋里馋了郡主,阿草又蹦跳跑开了。
萧鸣笙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在琢磨个事,正好卢妈妈不在,“阿草的病,私下里,有没有请大夫看过?”
袁志已转身,一听又顿住,据实道:“前几年,连御医都诊过……”
一听这话,萧鸣笙就是再心虚,也得问下去,“咳……我光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了,倒是忘了阿草的病。你常去城里,可晓得哪家药堂的大夫医术好么?”
袁志面皮黝黑,神色总是有看不懂的地方。
萧鸣笙屏息,静静等他说下去。
“城里大夫……属下也带阿草看过几回,御医也是说坠马伤了脑子,又没及时医治,怕是难了……”
当时,是因什么事坠马?
袁志没说,自然是怕勾起她伤心事。萧鸣笙让人自便,耳边时不时传来阿草缠着卢妈妈说话的憨笑声。
尘封而起的记忆,像是顽童一样,又探头露出一角。
——将军,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上阵杀敌去。
“等你大了,还得十年,就盼着在这之前,就将他们打跑了才好……你和鸣笙只管去草原跑马,一口气跑到草原边去,我也不担心了。”
“那我也要学功夫,等将军老了,我还能给将军和姑娘守帐呢……”
“那好啊,我和鸣笙在帐里烤火,你在外头吃雪,怕不怕?”
“不怕……”
而后,便是一阵阵爽快的笑声。
在这个回忆片段里,萧鸣笙知晓了阿草的本名:张茉。
茉莉的茉。
茉莉,那是花呀,是沁香的花。
萧鸣笙正对着暖烘烘的炉子,也如坠冰窖。等炉子燃尽,日头也高了,她出去走了走,也在廊下坐了半晌,整个人都没缓和过来,阿草也不知几时来的,就托腮看着她。
“郡主……你哭了啊?”
萧鸣笙摇摇头,刚想找个说辞,谁知阿草闷闷道:“我知道了,是风迷了眼。”
“对,是风。”萧鸣笙伸手去,猎猎秋风绕着手刮,不似腊月刮骨的刀子,却也是凉的。
“家里有不少肉,我方才想了个方子,不过还缺个东西,你随我一道去取?”
“好啊好啊,郡主缺什么,我都能弄来。”
……
萧鸣笙要做的这道菜,是蒲包肉。用香蒲叶编织成荷包模样,往里头填充肉泥。
头一步,自然是要采集香蒲叶子。
梅花坞的香蒲,最茂盛的,就是山下的河滩了。
阿草忙里往外,在找趁手的东西。这回有经验,天也冷了,不敢让郡主同去。她风风火火拉了袁志就出门去。
卢妈妈理完东西出来一问,有些恍然,“要香蒲叶子?阿草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我那儿有现成的……”
萧鸣笙跟着去了家里的百宝库,只见卢妈妈搬了好大一捆。
生怕不够,她还指着另外一间屋子的,“奴婢记得还有现成的席子,就是不知郡主是要做什么用?”
“席子?我看看。”
“不过奴婢的手艺不好,郡主若是要做菜,还是让阿草重新再编一个。”
阿草说过,她编笼子捕兔的好手。
如卢妈妈所说,那些席子大而宽,重新裁成蒲包,反而是因小失大了,不如用那捆现成的来编。
“嬷嬷,这些你在水中泡过么?”
“泡过的,一时来不及收回来,在水池边足足泡了十来天呢。”
卢妈妈有些不好意思笑笑,春日琐事要多一些。
萧鸣笙听后反而是眼神一亮,“那可是巧了,用来做蒲包肉的叶子,也要泡十天左右,去掉叶子的涩气,不然肉就发酸。方才光顾着哄阿草了,要不是嬷嬷这里有现成的,等下指不定该失望了。”
郡主说得认真,卢妈妈瞧着应该不是在安慰自己,也放心笑了笑,先将这捆叶子泡开。
不多时,阿草和袁志也带了一大捆叶子回来。青黄相间、细长细长的叶子,配着阿草过分明媚的笑,“郡主,草,回来了。”
脸上还有几道刮出来的细小伤口。
“嬷嬷这里有现成的,今日先用这些做,你割回来的,放水里泡几天,下回用它们。”
阿草也不问为什么,郡主怎么吩咐的她就怎么做。听说还要编成三寸长,半寸宽的荷包,也是马不停蹄去做。
饶是萧鸣笙做过这道菜,也不及阿草的手快,那一大盆蒲包,有一大半都是她编的。
这蒲包肉的肉酱,用的香料繁多,但是丰俭由人。放入葱、姜、糖等搅拌均匀,酱油、料酒、五香粉,桂皮、花椒、八角,由着阿草揉搓入味。
这蒲包肉的关键,是一张豆腐皮。
“也难为内侍省了,往日连炭也送不够,眼下连豆腐皮都有……”就连卢妈妈,都忍不住说了一嘴,说完又怕惹主子伤心,心虚摆弄着物件。
萧鸣笙听着了也只当没听见,将豆腐皮放进蒲包里,再塞满肉,封了口,往案板上揉一揉,拦腰再束一道绳结,左右滚动着,系紧,便成了一个葫芦的模样。
她第一回知道这道肉食,是在书本上,实在是看不明白。
“放入水里煮熟,倒出来,这个猪肉碎也是葫芦形的,带着香蒲的香气。切成片,很香。”[1]
——这是汪老对这道菜最后的描述。
或许阿草也不明白。
萧鸣笙一边演示,一边跟阿草解释:“看,这样一个宝葫芦的形状,要不就叫它葫芦蒲包肉吧?”
“好啊好啊……”
阿草痴傻一些,但手很巧,装肉泥再束口,做得比萧鸣笙和卢妈妈都利落。
不多时,她面前的那个木盆,已经冒头了。而萧鸣笙和卢妈妈堪堪只有半盆。
大火转中火熬煮,再等着凉的功夫,阿草又一个劲围着竹筛上满满的蒲包走来走去。
“郡主,那这个葫芦,是能挂腰上么?”
“呀,阿草竟是同发明这道菜的人想一处去了。它装蒲包里,一是为着这草木清香,二来也是哄小童的。在腰间串一根丝线,便能挂在腰间了。”
“嘻嘻,那岂不是玩累了就能吃?”
想着想着,阿草越发兴奋。卢妈妈也过来,逗了一句:“也不知阿草的肚子是要填多少葫芦?”
“嘻嘻……要是妈妈允,我能吃一百个!”
“阿弥陀佛,还是少吃些吧。”
谈笑间,蒲包肉不再烫手,打开束口的草绳,挤在盘子里。
咕咚一声,一个葫芦果真从里头滚出来。裹在外头的豆腐皮,已经破碎,明黄透亮的皮子沾在猪肉上面,光滑晶莹。
肉的馥郁和豆皮的清香,相得益彰。
刚出锅不久的蒲包肉,微韧,微甜,色香味刚刚好。
萧鸣笙先尝了一片,又招呼他们也吃。可萧家几人光是看着,不舍入口。
“呀,小人来得巧了……”
“……”
一听这话,众人是齐齐望过去,果真看阿藤毕恭毕敬站院门那儿,笑得同弥勒佛似的。
今日倒稀奇,他是空着手的。
萧鸣笙反而松了一口气,万一来日两家退婚,自己每年的赏赐,够赔给人家吗?
第044章 鸵鸟蛋
阿藤这一次来, 只是传个口信。
“崔大人说,午后郑御医会过来请脉……”
卢妈妈惊讶得捂了嘴,眼泪险些掉下来。
郡主的身体,这两日是明显坏了。就连是去灶房做菜, 也不像从前那般活泼爱笑。
阿藤还有要事, 又道:“届时大人会同御医一道过来, 嬷嬷放心照顾好郡主就是, 旁的, 都有大人帮着照应。家里还缺什么, 小人回城,让人一并送过来。”
如阿藤所说, 午后, 崔明端和郑御医上门了。
郑御医的年纪不算年迈, 那一段台阶爬上来, 也有些气喘吁吁。他不是头回来请脉,走的按理来说是该比崔明端顺畅。这回, 却是由崔明端扶上来的。
“唉……见笑了……前头没入冬的时候,陛下还夸赞御医院里,众位太医里属我最康健, 谁知, 这北风一吹,就病倒了。贤侄你说, 这医者都病了, 可不是要让患者疑心他的医术?”
来开门的, 是袁志。
从郑御医这段话, 便也晓得了为何到了冬日都没来给郡主请平安脉的原因。只是——御医院里,莫不是就郑御医一人, 他病了,不能由别人来一趟么?
崔明端如主家一般,让他去提一壶热水来,一道将人扶进了萧家堂屋。
深秋和初冬来时,梅花坞清幽宁静,总是让人生出归隐之念。
然而,一场冬雪来得又急又大,自然是要寻一处温暖的地儿猫冬,哪里会选择鹃鸥不呜的梅花坞呢?
“这茶,就不着急喝了,还是先给郡主请脉吧。”郑御医脸上还有一二苍白之色,当真是久病方愈的模样。
好在,这热水来的功夫也快。
卢妈妈回禀说:“阿草已经去请郡主起身了。”
闻言,崔明端神思转了好几瞬。眼下是未时一刻,她约莫是还在歇晌。“是臣来得不巧,搅了郡主安眠。”
再多的客气话,卢妈妈也说不出,将热水和茶叶放下就走。
崔明端便亲自泡了茶,请郑御医吃两杯热茶暖身。
郑家和荀家私交甚深,这回,也是借了荀二郎的名,才邀得人同行。
也不知郑御医是否得过消息,对着入口的茶不动声色,不是粗茶,亦不是香茗,仿佛是一杯热水,真为暖身。
崔明端也不多纠结,真要查,非到要紧时刻,也不必将郑御医牵扯进来。她的身边,确实需要一个医术精湛,又信得过的医者。
荀二郎家的远房叔父,正好。
几杯粗茶入喉,荣安郡主也起身,由着阿草扶了出来。
披了厚厚的狐裘,脸上亦没多少血色。
天上的日头,已经挂了半天,聚了不少的热气。
屋里却是冷的,寒气无孔不入。他体健,连披风都没用,坐着亦有凉气来袭。
崔明端暗暗记下,该嘱咐他们将炭用起来才是。
“臣,见过荣安郡主……”
二人一道起身,齐声给萧鸣笙见礼。
“大人不必客气,请坐。”萧鸣笙入座后,心头的不适并未缓解,竭力控制着气息,谁知压抑久了,反而控制不住咳了起来。
阿草手足无措,要给郡主拍背,下手的力道似乎也不对。
便是在此时,挤入一道身影。
崔明端也不知是如何学来的,力道舒缓,还俯身让她记得吐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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