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父亲和儿子这么照顾着,江远行无奈,捶了捶膝盖道:“哪就那么不中用了?最近天气转暖,又天天晚上擦了药酒,我这膝盖也好多了,守个夜而已……”
“江盛,快点咯!”
外面矮坡下传来催促声,江盛被父亲爷爷推着出了门,没办法,只能暂且先走着,等他忙完了再回来接班也成。
等江盛一阵风地跑了,江爷爷才背着手进屋,放下手里的野菜,再出来洗手的时候就扯着嗓子问屋里的儿子:“小盛带回来那本书你看完没有?看完了给我讲讲!”
江爷爷年轻时候也是跟着少爷一块儿上过学堂,学过八股的,可他现在眼神儿不大好,再加上也不大认识如今这些字,就总爱让儿子给他念,给他讲。
用他的话说,就是眼睛看不见了,还能耳朵听,人啊,用眼睛看外头的花花世界,一眼过去才能看多大一片儿地啊?那是看不了多少的!
只能靠书去看,靠脑袋去想,靠耳朵去听。
若是年轻一点,那还能靠脚去走。
可惜现在条件不允许,江爷爷就拉着儿子在这不算宽敞,也不算明亮的老房子里看书,好叫人的精气神儿不跟身子一起被拘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以前能看的书少,等江盛长大了能从外头借书回来了,他们能看的书也跟着多了。
这回江盛还挺争气的,借回来的书还挺不一般的,可把江爷爷高兴坏了,江远行也难得犯了一回书瘾,昨儿晚上就已经趁着儿子不在家,偷偷在厨房点了灶火,裹着老爷子刚拆换下来洗了晾干的冬日给牛保暖的破棉袄,连夜把儿子带回来的两本书都看完了。
江爷爷可就没那精力了,眼看孙子都又要回去上学了,书也要带走了,只能让儿子给他大概讲讲,毕竟让儿子细细地读给他听,已然是时间不够了。
好在他儿子还算争气,年轻时候是个嘴笨的,最近几年让他读书讲书,慢慢地倒是锻炼出来,也能讲得绘声绘色了。
等到听书的时候,江爷爷免不得又老调重弹,絮絮叨叨:“以后咱们家一定要打个大大的书架,上面还得放上满满当当的书……”
这可是他年轻时候就有的梦想。
虽然蹉跎了一辈子,老爷子还是梦想不改,只不过那时候指望自己努力,后来指望着儿子努力,现在呢,他就指望着孙子咯!
看电影是方圆几十里的大事,来的人多得比过年赶集时的人还要多,这时候就是擅长抓“商机”的一些人兜售家里多余东西的好日子了。
其中最受欢迎的当属瓜子花生炒蚕豆炒黄豆等小零食了。
为着这个,江盛家每年都会在自留地或是房前屋后见缝插针地种上一些葵花蚕豆,等收获了以后就晒干了拿个袋子好好保存起来,每逢春耕和秋收之前流动电影下乡时,江盛就会拿出来炒熟,然后带去兜售。
虽说现在不允许自由买卖,可逢年过节的农集是不管的,平时偶尔卖点家里自己种的东西,量不大的情况下也属于是民不举官不究。
若是遇上干这事儿的是小孩,那就更别说了,大队长看到都不带扭头装瞎的,直接就叫了小孩给自己也来一份!
原本去县里上学,江盛还担心今年的流动电影场他赶不上,幸好运气不错,才刚回来就听说附近要放电影了,这才紧赶慢赶地把葵花籽和蚕豆炒出来,装在布袋里就跟几个发小一块儿往放电影的村子赶。
第28章 晨雾
还在路上, 三个发小就一人一捧地先磕上瓜子了,带的长条板凳往肩膀上一挂,常年挑担子练出来的平衡感, 都不用手扶就挂稳了。
一边走, 几人还一边说话。
冬菇是个性子活跃的, 作为从小学开始就一路渣到底的学渣,对江盛这个会念书的发小可谓是推崇至极,这会儿也率先忍不住好奇发问:“江盛, 县城高中长啥样啊?是不是比咱大队小学宽敞多了?”
苞米嗤笑一声,吹牛的话张口就来:“那还用说?肯定比小学大多啦!咱江盛能考上县高中,跟以前考秀才也没差多少了!”
旱鸭胆子最小, 一听就急了, 扭头看了看周围, 虽然前后没啥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啥秀才不秀才的!你想被戴上铁帽子上台站岗啊?”
所谓的铁帽子就是用带着铁荆棘的铁圈往人头上扣,上头再压上沉甸甸的铁桶。因为铁桶重, 往下一压, 那铁荆棘就直往人头皮里扎。
这是某些人想出来折磨人的法子,与“戴高帽”有异曲同工之妙。
苞米其实也有点后怕,可少年人哪能认怂?梗着脖子假装不屑,歪嘴“切”了一声:“鸭子你就是太怂!我都不稀得说你!”
冬菇赶紧打圆场。
虽然他们四个都是发小, 关系也一直保持得不错,可到底还是有点差别的。比如苞米和旱鸭小学毕业就回家挣工分了,家还是挨着的,虽然时常闹矛盾, 但说起感情,两人还是很亲近的。
而冬菇和江盛一起上了两年公社初中, 还都是住校,相比起另外两个,他们俩的感情又更深几分。
总体来说,因ⓌⓁ为从小学开始江盛就是他们抄作业的“恩公”,四个人里大家又隐隐以江盛为首。
农村的娃娃大部分都有各自的绰号,有的是别人取的,比如旱鸭。
也有家里父母长辈取的“贱名”,比如苞米和冬菇。
江盛原本也有个小伙伴们取的绰号,就是“恩公”,因为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多半的男生都要靠他抄作业。
这绰号,多少带着点江湖义气的玩笑调侃。
等后来长大了,大家就直接叫他名字了。
对于苞米和旱鸭的矛盾,江盛都没多在意,知道两人一会儿肯定和好。现在两人不吵了,江盛就顺势说起了自己在县高中的事。
“县高中的学校大门特别大,能抵得过至少四个小学校门,还高,往上面写大字肯定是要搭很高的楼梯的,比上粮仓倒粮的楼梯还得高几大截……”
冬菇他们虽然没有学习的心,却有一颗向往外面世界的心。
听着江盛说外面的一切,说学校,说老师,说文化馆,说百货大楼……
时不时就惊叹一声,或是凭着自己简单的想象力议论几句,十几里的山路在四个少年的脚下,还没热完身呢,就没了。
吃了江盛的瓜子,三人当然也不是白吃的,到了地儿以后,几人分工明确,冬菇带着板凳去占位置,江盛带着苞米和旱鸭寻了个角落,手脚麻利地将布袋里的瓜子蚕豆用提前拆开的报纸包起来。
一包一把的量,不算多。
卖得也不贵,开场的时候一包1分钱,等后面卖东西的多了,买东西的少了,就卖8厘一包,1.5分两包。
乡亲们可能舍不得买,但过来看电影的知青们肯定是会买的,这都是江盛他们兜售的经验,保管不会出岔子。
分装好后,三人迅速散开,挤进人群。
旱鸭和苞米主要向家境比较富裕,还带着小孩儿的村民兜售,江盛则是往知青扎堆的方向走。
因为看书借书的缘故,江盛跟附近几个大队的知青都挺熟的,偶有不认识的,一听江盛的名字,大概也能知道他。
倒不是江盛有多出名,只是下乡知青们的消遣实在太少,他们又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一个个有空了总要串联一番。
在新鲜事被翻来覆去嚼个几年都不带换一换的年代,江盛的存在自然就被他们大队的知青给散播了出去。
知道他虽然是农村娃娃,却热爱看书,写得一手好字,现在还在县高中念书!
这简直就是他们遗落在农村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好同志啊!
因此看见江盛在学习之余,还来兜售零食给家里减轻负担,知青们甭管有钱还是没钱的,少不得掏钱照顾一下他的生意,顺带再聊一聊最近读了些什么书,哪里又来了新书能借一借。
对此,江盛虽然感谢他们的照顾,但提及借书,在有人询问他是否有新的借书渠道的时候,他还是隐瞒了鹿姝承诺给他借书的事。
不是他小气,实在是这群知青“rua”书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他还真怕自己前脚把书借出去,后脚这书就出省了。
顶多也就是到时候让本队知根知底的知青们来他家里看书,还得是一本一本拿出来看,但凡同时拿出两本书来,江盛都得担心自己一个错眼,书就没了。
不出半小时,江盛带来的东西就都卖光了。
收获了5毛6分8厘。
江盛另外给冬菇他们三个一人各留了一包瓜子和蚕豆,将空了的布袋叠好往怀里一揣,就准备回去:“明早我还要早起回学校,就不跟你们一起看电影了,回头回家路上别瞎跑,最近田里可都蓄上水了。”
最后一点是对旱鸭交代的。
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
按理来说江盛他们村有条大河绕过,小孩子从小就在水里玩到大,一个个都该是水鸭子的,可事有例外,人有特别,旱鸭子就是那个特别的小孩儿。
怎么都学不会游泳,一下水就跟石头一样直往下沉,小时候一群小伙伴去河里游泳摸鱼,他就是那个在岸上看守衣服的望风司令。
虽然有些遗憾不能跟江盛一块儿看电影,但知道江盛是有正经事,三个小伙伴也只能惋惜地目送江盛离开,然后自己三个才勾肩搭背地看电影去了。
第二天早上,村里第一声大公鸡还没叫的时候,江盛就已经收拾好行囊,背着包袱踏上了返校的路。
鹿姝是在早上六点时起的床,一起起来的还有赵美丽和鹿国安。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消磨,在初春时节,鹿国安作为公社宣传部的一员,按照惯例,是要开始上山下乡,给各个大队或填补或更换写在墙上的大字宣传语的。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把公社这边关于春耕的种种新老政策再宣传一遍。
春耕是新的一年忙碌的开始,不仅是种地的农民,鹿国安他们这些工作内容贴近农村的干事也是如此。
鹿国安这一走少说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赵美丽自是要给他烙些饼,再炒两罐咸菜带上。
鹿姝跟着吃了半张饼,又喝了小半碗红薯稀饭,在赵美丽的殷勤叮嘱下,和鹿国安一起出了家门,又在楼下骑着自行车各奔东西。
想着临走时去看弟弟,这小子还睡得四仰八叉的,有点后悔没把人捅咕起来了。
鹿姝打了个哈欠,被迎面灌了一口晨起的冷风,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自行车骑到平坦的地面时,鹿姝松开一边把手匆匆提了一下脖子上围着的围巾,四月初的早六点半,天色还像是灌满了墨汁的画布,只依稀能看到天边的一点蓝。
安慰着自己等四月结束天就亮得早了,也就是说她只需要撑过四次这样的早起,如此一想,心情好了不少,鹿姝也有了心情欣赏周围的景色。
景色没有变,只是时间一变,残留的墨蓝夜幕给大地笼上一层别样的滤镜,于是原本熟悉的景色也就多了几分朦胧的美。
不期然地想起一篇小学课文《日月潭》,于是鹿姝便小声朗诵着:“清晨,湖面上飘着薄薄的雾……”
想起雾,便又想到了季羡林的加德满都《雾》:“雾能把一切东西,美的,丑的,可爱的,不可爱的,都给罩上一层或厚或薄的轻纱……”
矛盾那不可爱的《雾》便也自然而然跃上心头:“我诅咒这抹煞一切的雾……”
少女声情并茂的声音一开始是朦胧的,像笼罩在晨雾中的梦。
直到听见一串清脆的铃声,裤脚上已经湿透的江盛忍不住站住脚,侧身回首望去,伴随着越发清晰的朗诵声而来的,便是少女骑着自行车跃出白雾,显露人前的轻盈身姿了。
第29章 搭伙上学
居然在半路上遇见江盛!
鹿姝是真的惊讶到了, 一捏刹车停下,“江盛同学,你也是早上才回学校啊?”
比起轻装便行的鹿姝, 江盛带的东西就有点多了, 肩膀上挂着个老式包袱皮, 手里还拎着一个胀鼓鼓的布袋,看起来还睡挺沉的。
鹿姝赶紧招呼他:“把东西放到我车上吧,反正我也没带什么东西。”
雾蒙蒙中, 江盛往后退了半步,“不用了,东西也不重, 你先走吧。”
真放了东西, 到时候还要麻烦鹿姝等他去拿东西, 平白耽误了别人时间。
显然鹿姝也想到了这一点。
虽然都说这年代民风淳朴,可普遍穷的情况下,也不能杜绝一些小偷小摸的事, 江盛带的肯定是衣服口粮之类的, 可不能随便留在车上没人看管。
可真让她走也不能够。
不说她妈妈和江盛妈妈小时候有过不一般的交情,就算两人单纯只是同学,在确定对方人品都没问题的前提下,即便是遇到江盛以外的同学, 鹿姝也不可能撒手不管。
这个时代大部分人都是十分热情的,鹿姝虽然没有社牛那样见人就可以凑上去帮把手,面对认识的人她还是挺乐于伸出援手的:“江盛同学,你会骑车吗?”
江盛不明所以, 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家里没条件买自行车,可冬菇家里有, 上初中的两年里,每个周末他们俩都是轮流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下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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