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完一面,走到另一面的时候,恰好撞见了不知何时也在这边看报纸的洪学宗。
鹿姝诧异了一瞬,礼貌地微笑着喊了一声“团支书”,而后继续看报纸。
两人平时也没什么交集,鹿姝不觉得自己和对方有什么闲聊寒暄的必要,想来对方也是这么个想法。
然而今天的洪学宗,却像是有了说话的兴致,主动跟鹿姝搭话:“陈永贵同志预言今年是个没见过的大丰收,不知道咱们这里是否也能有个丰收年。”
突如其来的搭话,让鹿姝一开始还有点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可洪学宗说完话,就扭头看向她。
显然是等着她接话。
鹿姝愣了一下,笑着点头:“连春耕时的山省大旱都在陈永贵同志的带领下,大家同心协力齐渡难关,我们这里今年也算得上顺风顺水了,想来应该会有个好收成。”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这句响彻了整个时代的领袖提出的口号中,“大寨”就是陈永贵这位未来的“农民副总理”在担任大寨大队支部书记时所在的村子。
这也是陈永贵带领大寨村民,通过数十年如一日提高农耕亩产量得来的成果。
鹿姝每天都会来看报纸,周日回家也会从大伯那里那堆积的报纸阅读,对于这些事迹自然知之甚详,不至于接不上话。
这对鹿姝来说,就是很正常的事。可洪学宗听了却是脸上笑意加深,眼底对鹿姝的满意也越多。
在洪学宗看来,未来要和他一起携手度过几十年人生的妻子,不仅要在他微末之时有家世人脉帮助他,还要和他心意相通,学识渊博,有一颗积极进取的心。
绝对不要是他母亲那种和父亲说不上半句正经话,成日里除了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父亲随便说一句报纸上的时事,她也半个字都听不懂,也接不上话。
梅小雨自然不错。
却只适合作为过河时的临时踏脚石,助他过了河就该抛之脑后,不值得低头多看一眼。
她既没有足够让旁人艳羡的外貌,也没有沉静下来看书学习充实自己内在的进取心,更没有让他高中毕业就能有一份工作的家世背景……
对于妻子人选,洪学宗是谨慎的。
所以用一个学期去观察鹿姝,现在才尝试有所接触,洪学宗并不着急。
一旁的鹿姝哪知道还有人脑回路能长成这样,若是知道了,也只能哑口无言半晌后,给出一句“神经病”作为结束语。
虽然洪学宗的频频搭话让鹿姝有些意外,但想来两人就是同班同学,现在又恰好在报刊墙这里遇到了。一起聊一聊报纸上的时事,好像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鹿姝是聊过就忘,很快看完了报纸就离开了,回宿舍整理了一下自己要带回家的被单枕套,又将被褥凉席卷起来收好。
哪怕他们是高中,期末考试也十分简单,只考语文数学,其他科目早就在前几天陆陆续续考过了,下午再考完数学,这个学期就正式结束了。
至于成绩单,这是要下学期开学时才拿的,暑假作业更是没有。
鹿姝不免想到如果几十年后的学生知道他们这会儿连暑假作业都没有,怕不是要羡慕到眼泪从嘴角涌出。
宿舍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收拾行囊了。
经过一个学期的磨合,宿舍里的气氛好了不少,虽然还是抱团,各个小团队之间也因为同寝的原因,比和班上其他走读的女同学关系更亲近。
至于之前趁着半夜诗图给鹿姝扣黑帽的那个女生,在试探出具体是谁后,鹿姝和张海燕她们就已经把她试图伪装的皮扒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故意排挤她,只是在有她在场时不谈论一些敏感的话题,只说起无关痛痒的话。
和班上原本张海燕的同桌刘燕子差不多的待遇。
就是因为知道她们是会背地里说人坏话,甚至上纲上线写举报信的人,同学们都对她们敬而远之,既不故意针对,也不特意亲近。
大概是因为有了相同的遭遇,宿舍里的这个叫李来桂的女生渐渐和刘燕子走到了一起,连座位都特意调到了一起,现在是邓家红的小跟班兼后桌同学。
或许是因为鹿姝和江盛他们这学期有一小半的时间都不在学校,彭小虎想找鹿姝亲近也没找到机会,邓家红也没机会对鹿姝他们做什么。
就连收生活费时针对和鹿姝关系比较亲近的江盛说点阴阳怪气的话,邓家红也不敢太过分,就怕又出现第一次那样被全班大部分男同学起哄针对的情况。
这学期就这么不痛不痒的结束了,坐上回公社的客车,鹿姝还有点失望。
原本她对高中生活还是很期待的。
不过想到自己也不算什么收获都没有,鹿姝也就重新振作精神,想着小姑给她寄过来的整套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下定决心这个暑假要把它们全部攻克!
1973年的夏天就这样摇摇晃晃来,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一年的夏天,辽省出了一位“白卷英雄”,于是下半年的期末考试里,许多同学都串联起来,以交白卷为荣。
对此,鹿姝是不能理解的,但表示尊重。
年底,在春节即将来临的时候,鹿姝和鹿荣跟着父母提前拎了年货去大伯家,刚进门就听到大伯母又在哭天喊地骂堂姐鹿静。
“你个死女娃子!好好的工作不要,好好的男人不嫁,你非要去什么西北大开荒!你以为开荒是那么轻松的事?哎呀妈呀怎么有这样有福不享非要去吃苦的女子呀~”
鹿姝和鹿荣面面相觑。
前两天在家里时,鹿姝就在饭桌上听爸妈提起堂姐高中毕业,大伯母早早就逼着大伯给她在供销社找了个工作,虽然刚进去还是临时工,可鹿静转正是早晚的事,工资少也无所谓,家里也不指望她那点工资吃饭,只需要够自己平时的零花就够了。
谁知道鹿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出去参加了几次同学聚会,转头就偷偷摸摸去县里报了去往西北开荒知青队伍的名额,一起去的还有鹿静班上的另外十几个同学。
这事儿还是前两天县里特意发来嘉奖和补贴,大伯他们才知道的。
可以说鹿静此举,真就有种闷声干大事的架势了。
名单都从县城报到了市里去了,即便大伯母气得哭天喊地,闹得半个公社都知道了,这事儿也没辙,只能等年后鹿静跟着队伍一块儿北上,成为一名光荣的开荒知青。
院子里,原本还有些后悔的鹿静被她妈又这么骂,死鸭子嘴硬地握紧拳头高喊:“狂风刮不倒我辈青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立志!暴雨打不掉我辈青年自觉磨练的热情!汗水洗刷了旧教育的‘刘毒’!烈日晒出了忠于伟大领袖的一颗红心!”
大伯母一抹眼泪鼻涕,顺手操起旁边的扫帚就追着鹿静撵:“我让你狂风,我让你暴雨!我让你汗水!看我不打死你!”
鹿静被追得乌啦啦地叫,东躲西逃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才龇牙咧嘴地躲进了自己房间,紧锁房门,说什么也不打开。
大伯母死命在外面拍门,鹿静在里面拼命大喊“不要阻挠我为祖国做贡献”。
母女俩就没一个肯消停的。
鹿爷爷和鹿奶奶在旁边唉声叹气,想劝这个,劝不住,想劝那个,不知道咋劝!
一直到大伯鹿国定回来了,家里才算暂且消停了。
等吃过午饭,鹿姝他们回家的路上,鹿姝就琢磨:“以前堂姐也没这么坚定吃苦的想法啊,会不会是她在学校被人怂恿了?”
别看堂姐鹿静在面对鹿姝姐弟俩时嘴巴上不饶人,实际上就是窝里横,看她在对上赵美丽时一声不敢吭就知道了。
再加上大伯母实在太会念叨了,打小就总给鹿静做主,养得鹿静看起来聪明刻薄,实际上却又怂又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别人说什么,她就很容易动摇了决心。
对此,赵美丽早就想法:“之前就听说她在学校有喜欢的人,这次一块儿去的名单里就有那个男同学。”
鹿国安也忍不住叹气。
可正如他大哥也没办法一样,他一个当叔叔的还能如何呢?只希望鹿静这孩子去吃点苦,脑子就能清醒过来。到时候总能有办法把她弄回来的。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这年代没有什么年假,鹿国安他们一直要工作到大年三十这一天才会休息,等到初一过后,又要立马复工。
下午还要上班,回去的路上鹿国安和赵美丽就陆陆续续和鹿姝姐弟俩分开了。
最后一站,鹿姝和鹿荣还跟着赵美丽去邮局取了个包裹。
那是嫁了军官,陪着姑父随军去了东北的小姑每年春节都会单独给他们家寄的,多是些棉花军大衣,以及占据大部分空间的小姑特意给鹿姝做的新衣服。
鹿姝长得好看,从小就被小姑当成洋娃娃来打扮,等小姑结婚了去随军了这个习惯也没改。只是变成了春夏秋冬按时给鹿姝寄回来,每次寄回来,鹿姝就得把每一套衣服都换上,去公社的照相馆给小姑拍照片寄回去。
这也算是另类的云养娃了。
今年因为还有个不能回家探亲的堂哥鹿长风,一个包裹也变成了两个,体积都挺大的。
小姑寄的包裹大归大,却不算重,鹿长风寄的那个却是又大又重,只能留着赵美丽下班的时候用自行车推回来。
早前鹿姝和鹿荣就收到鹿长风寄回来的信,在信里他可没少炫耀自己抢法有多好,打了不少野味,都花钱请了驻地的老乡做了东北风味的熏肉肉干肉酱等,都在这次给他们的春节包裹里了。
都说东北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原本被匆匆送上火车,去往部队的鹿长风很快就在部队里乐不思蜀。刚开始寄回来的信里还有抱怨部队里什么都有规矩,连鞋子如何放都不能自由随心,没多久,信里就都是些对某位战功赫赫的英雄前辈的崇拜,又或是对某某英雄连的向往。
半点看不出来鹿长风曾经对浪迹天涯行侠仗义这种“游侠儿”人生的向往了。
姐弟俩抬着小姑的包裹回家,刚走到筒子楼附近的那棵老柳树下,远远地就跑过来一人。
“哟!这么大个包裹!你们怎么抬回来的?”潘解放还是那样,歪戴着红星帽子,不同的是身上裹了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衣扣也没扣,就敞开着,一跑过来就带起一阵冷风。
鹿荣个头矮,被这风一鼓,冷得打了个哆嗦,嘀嘀咕咕抱怨:“解放哥,你不冷啊?这都要过年了,寒冬腊月的还把衣服敞开。”
其实确实有些冷,但坚持认为敞开衣服更显风度的潘解放悄悄吸了吸鼻子,故作坦然道:“这有什么冷的,想当初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冬天还跟同学一块儿下河游泳呢!”
顺利收获鹿荣惊叹的小眼神。
以及鹿姝看过来的视线。
潘解放笑出一口大白牙,上去就帮忙把大包裹抱过来,还颠了颠:“难怪你们能抬回来,原来这么轻!走,我给你们送上去。”
从五月份到十一月份,作为革委会主任的鹿国定和梁书记斗了个昏天暗地,终于在鹿国定一边和梁书记明面冲突,一边顺藤摸瓜,找出梁书记背后的人,捋清对方和下放到隔壁丰收公社溪南村那几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后,另辟蹊径,找人把梁书记的后台弄得自顾不暇,一举将梁书记打了下去。
梁书记的后台靠不上了,地头蛇又把他压得死死的,自己带来的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包括他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小舅子都被陆陆续续摘掉调走了。
成了光杆司令的梁书记就此沉寂下来,主动跟鹿国定服了软,将“政治理念”倒向了鹿国定为代表的本地派。
不管他是真的服软认输,还是暂时蛰伏另谋机会,随着这场争斗的落幕,白鹭公社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街上不再有带抢的红袖章巡逻,大爷大妈们又带了小板凳在街口巷尾说说笑笑,小孩子们也不再被家里大人拘着,伴随着春节的逼近,一个个在街上追逐打闹,调皮捣蛋。
年气就这么浓郁了起来。
作为如今伴随着知青姐姐被安排到公社后勤部成为一名临时工,自己作为二五仔身份已经暴露的潘解放,现在跟鹿姝他们来往也不再偷偷摸摸了,进了筒子楼,跟街坊邻居打起招呼唠起嗑来,比鹿姝鹿荣都还熟稔。
对此,鹿姝原本真的没想太多。
潘解放在某些时候和鹿长风还是挺像的,不管是鹿姝还是鹿荣,在和潘解放熟悉起来后,都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哥哥了。
结果晚上吃过饭回房看书的时候,赵美丽忽然来房间里找鹿姝说话:“你对潘解放是个什么想法?”
当时鹿姝都懵了,“啊?什么什么想法?”
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潘解放又又又当了二五仔,背刺大伯,真实身份是梁书记派来打入他们内部的奸细?
这也不能够啊!
谁家奸细能像潘解放这样,恨不得把梁书记当天穿了啥颜色的裤衩子都汇报给她大伯,就盼望着她大伯大发神威,赶紧把梁书记摁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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