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学校里闹腾得这么厉害。
周老师能自保已经很艰难了。
江盛不愿意给周老师增加负担。
周老师笑了笑:“我也是有了点苗头才好找你说,最近隔壁县的糖厂要组织扫盲,我有个舅爷在那边说话还算有点分量,帮忙说合了一番,给我留了个扫盲班小老师的名额,我就想到让你过去。”
江盛顿时坐不住了,噌地站了起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周老师:“真的吗?我、我可以吗?”
周老师按着他肩膀让他重新坐下来,“哎,咱可不兴怀疑自己啊,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过我也要提前跟你说清楚,这个扫盲班肯定是不可能一直存在的,预计也就半年左右,这半年里,你在那边好好运作一下,看看能不能顺势留下来。”
能不能留下来,只能看江盛自己的本事了。
周老师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江盛对此已经是感激不尽,之前他还在担心多上半年的学,自己究竟该不该继续留在学校。
现在峰回路转,虽然不能留在学校继续上课,可他去了扫盲班,自己有机会继续学习,还能领到一份不算丰厚,但也比在家务农好得多的钱粮补贴。
更别提他还有机会进到隔壁县的糖厂里,隔壁县叫海兰县。虽然都是县城,却比他们清水县大许多,那边一直以来都盛产甘蔗,糖厂也多,后来私化公,遍地制糖小作坊就组成了拥有两百多名职工的大糖厂。
半年的时间,等到内部招工的机会很大。
再三感谢了周老师的照顾,江盛怀揣着满腔激动和感激,回教室收拾了书本,又回宿舍收拾行李。
他要回家一趟,然后在周老师的带领下去往海兰县,和周老师的舅爷认识一下。
等到背上铺盖卷,端着盆提着书袋,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激动的情绪渐渐褪下。江盛驻足,转头看向学校大门,过去两年的学校生活一一浮现眼前,心里生出浓浓的不舍。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他又实在想调头走回去,去找人好好告别一番。
和他玩得好的几个同学,诸如曹骏、王凯旋等。
有的人知道自己没希望得到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已经托关系找门路去了外地讨生活。
有的人舍不得继续费钱在学校混日子,提前辍学回家务农挣工分去了。
高一开学时班上的50个人,如今剩下的不足30人。
离开的人里,大部分都是像他一样来自农村。
所以如今能让他告别的,其实也就只剩鹿姝了。
可是鹿姝……
想到鹿姝,就仿佛又看到了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和清澈见底,即便是看着他时也半点其他情愫也没有的眼眸。
江盛皱眉,低头踩了踩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非要冒头的杂草,无声一叹,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柔婉却急促的叫喊声:“江盛!江盛!”
能这样叫他的,也就只有鹿姝了。
刚才还给自己洗脑了一番别给人徒增烦恼,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根本就是厚颜无耻的奢求的江盛一下子就忘了这些,倏地回头转身,脸上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惊喜,眼底也荡漾着不知名的期待:“鹿姝?”
鹿姝跑到他面前,双手叉腰喘气,缓了缓才抱怨道:“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了?也不回教室跟我们告个别,我都是听李解放嚷嚷,才知道你要走了。”
两年过去了,班上的刺头李解放依旧是个大喇叭,偏偏他消息灵通,好像什么消事都知道。
好在他刺头归刺头,之前公社初中那边有小红兵把主意打到他们学校的几个老师身上,李解放带着一群在学校里成日上蹿下跳的混子学生把人给堵在了学校大门外。
两边差点直接操家伙干上,事情闹大了,县革委会那边都来人了。
也是巧了,来的人正是他们班班长彭小虎的亲爸。
同窗这么久,大家都把彭小虎那句口头禅“我爸是革委会副主任”听熟了,李解放他们看见革委会副主任就直接喊“干爹”,弄得彭副主任都愣住了。
总之最后彭副主任出面拉了偏架,初中小红兵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挨了批评,回去后没多久就散了,也算是简洁维护了县城的治安。
自此以后,大家对李红军的观感好了不少,倒也相处融洽。
李红军也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天天给班上带来最新消息,刚才鹿姝在教室里看书,就突然听到李红军一阵风地蹿进教室,大喊着江盛收拾东西要走了。
之前江盛回教室拿书,大家也没多想。
大家人手就简陋的两三本教科书,平时上下学都随手带着走。
现在忽然得知江盛要离开学校了,大家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有的同学拉着李红军问他江盛为什么走,有的同学理所当然认为江盛是因为要多读半年才能毕业,他家里穷是大家都知道的,多读半年,家里负担肯定不小。
对此,李红军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江盛这次走了,之后大概只有半年后的结业考试才会回来。
鹿姝听到这里,心神一震,没有多想,扯上塞桌兜里的斜挎书包拔腿就跑出了教室。
原本还担心追不上人。
现在看见江盛就站在面前,鹿姝才松了口气,一边抱怨江盛不讲义气,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两本用红色头绳以“十”字法捆起来,上面还用一条蓝白格子手帕扎了个好看的蝴蝶结的书。
“这是早就给你准备好的毕业礼物,原本还想着要等半年才能送你,结果你现在就要走了,那我就还是现在送你吧。”
毕业了,同学之间都会互相送毕业礼物。
关系一般的,就互送便宜又好用的手帕,关系好一点的,就送精心准备的其他礼物。
不拘是自己做的,还是买的笔记本、钢笔、书之类的。
这两年来,江盛和鹿姝因为共同的爱好,没少交换着看书,还互相交流读书心得。
鹿姝给江盛准备的毕业礼物就是两本他读过且爱不释手,可又因为必须还书而只能囫囵读了两遍的书。
江盛也看到了两本书的书名,抬眸再看向鹿姝时,眼睛里闪烁着按捺不住欲要喷薄而出的情愫。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对这两本书的喜爱,所以她其实也是在意着他的,对吗?
鹿姝看不懂他眼里闪烁的光,只觉得如揉碎的星子,闪得她心跳如雷面红耳热。
好看到不可思议,又莫名让人不好意思多看。
鹿姝别开脸,视线游弋,双手抓着挎包带子,不自在地垫了垫脚尖,支支吾吾不知道还要说点什么。
江盛抿唇浅浅一笑,眼眸依旧凝视着她,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轻浅却郑重,像是在许下一段誓言:“鹿姝,我要去海兰县的糖厂做半年扫盲班小老师,等半年后如果我顺利留在了糖厂,我就来找你好不好?”
鹿姝捏紧了布带,有些明悟,又有些懵懂,抬眸看向眼前这个又长高了许多的少年。
他还是那么瘦,可不知不觉间,他的肩膀宽了许多,胸膛也不再单薄,穿一身打了旧得泛白、却干净笔挺的靛蓝色咔叽布外套,恍如初见时那般,干净,挺拔,坚毅。
小白杨要长成大白杨了。
“好哦。”鹿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只是心随意动,脑子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他专注的眼神蛊惑,不自觉点了头。
江盛唇角的笑意变得更深。
他原地踌躇了一下,最后只是伸出了右手,什么话都没说,鹿姝就下意识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手。
一如初见时那般。
只是那时候的握手,是鹿姝主动的,充满了初见的客气和腼腆。
这次江盛不再是拘谨小心的轻触,而是用力握了握她那只柔软白皙的手,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鹿姝,再见。”
鹿姝晕头晕脑,学他的样子说:“江盛,再见。”
等到站在原地,目送江盛离开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头,鹿姝才皱眉,开始回味刚才的一切。
江盛说他要去海兰县糖厂。
半年后可能有机会留在厂里工作?
鹿姝努力回忆那本自传。
这两年来因为和江盛交好,鹿姝已经很少去回忆那本自传的内容了。如果说刚开始对待江盛,鹿姝还有种隔着次元壁看“纸片人”的疏离感,那后来交好后,鹿姝已经全然不再去站在看书的视角去看待江盛了。
久不回忆,再加上自传书里主要记录的是江盛一步步走向成功,成功之前的许多经历或是春秋一笔,或是毫不赘述,鹿姝回忆里半晌,才隐约记起江盛似乎确实在一个糖厂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知只是不知道这个“一段时间”就是他作为扫盲班小老师的这半年,还是扫盲班结束后的时间段。
这让鹿姝难免又生出担忧。
真切地活在当下,才能知道一份工作,对于想要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到底有多重要。
江盛刚才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待,鹿姝实在难以想象,万一半年后江盛没能顺利留在糖厂,那他该多难过呀。
如此忧心忡忡之下,刚才还涟漪不宁的心绪都忘了。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等到夏天来临,鹿姝他们这一届正式高中毕业的时候,鹿姝送了张海燕和闻胜莉一人一本珍藏版的邮票集。
“这些可都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你们要好好保管着,不管是搬家还是到哪,都别把它们搞丢了。”鹿姝郑重其事地叮嘱。
对于这两位好友,鹿姝能帮的也就这点了。
从恢复了记忆开始,鹿姝就有意识的在收集各种邮票,毕竟她亲妈就在邮局工作,不收集邮票就可惜了。
更别说有些邮票是真好看,等几十年后这些邮票升值了,鹿姝都不一定舍得卖。
现在送了两个好朋友一人两套完整的系列邮票,几十年后这些邮票升值了,不管是她们自己卖掉还是留给子孙发家致富,都是很好的。
张海燕和闻胜莉早就知道鹿姝有收集邮票的爱好,现在听她说把自己特别喜欢的邮票都送给了她们俩,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一左一右抱着鹿姝就嗷嗷哭。
既哭毕业后三人的各奔东西,也哭未来三人再相聚的遥遥无期。
张海燕要去她外婆那边插队,闻胜莉好一点,靠着力气大这一点,通过一位远方表亲在另一座城市的某个厂子后勤部找到了一份临时工,拿了毕业证就要过去了。
就在毕业分别之际,班上的同学们都互送了手帕。
即便是这两年多以来一直单方面把鹿姝视为情敌的邓家红,都送了鹿姝一张红白格子的手帕。
当然,鹿姝也回赠了一张角落绣了红色梅花的素色手帕,价格上要比红白格子的手帕贵一点。
看到这张手帕,邓家红不知道又自顾自脑补了什么,气咻咻的瞪了鹿姝一眼。
被瞪的鹿姝已经习以为常了,送完邓家红就继续送其他同学,手帕都是一样的绣花素色手帕。
倒不是鹿姝穷大方,主要是之前去百货楼买手帕的时候恰好撞见柜台上有一批瑕疵手帕要大处理,所谓的瑕疵手帕,也就是前阵子下大雨,库房里堆放在角落的这些手帕打湿了一点。
鹿姝有内部熟人的关系,柜台销售员想到学生毕业要互送手帕,就顺嘴问了鹿姝要不要。
便宜,花色也不错,鹿姝就一口气买了足够送全班二十几个同学的手帕。
价格比最便宜的格子手帕还便宜几分钱。
送完了手帕,就等着明天考完试就各奔东西了。
晚上,宿舍里又像是回到了高一刚入学那天晚上一样,大家都睡不着,熄灯后依旧聊得热火朝天。
十几岁的小姑娘,过去的时间里即便是有过矛盾冲突,这会儿想到即将分别,一个个也都忘了往日恩怨,仿佛一下子就都成了相亲相爱的知己好友。
鹿姝也和张海燕她们聊了很多,聊过去,聊未来,约定彼此深厚的友谊不能因为分开而淡去,要常常写信……
因为晚上太晚睡,第二天鹿姝起得有点晚,睁开眼左右一看,差点吓到魂飞,因为宿舍里空无一人,大家的铺盖卷也已经打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篾床板。
鹿姝:“!!!”
难道大家已经去教室里考试了?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竖起耳朵也没听到外面有啥动静?!
鹿姝一轱辘翻身去摸枕头下的手表,定睛一看,早上七点二十六?
虽然是比平时起床的时间晚了好多,可考试不是在上午九点钟才开始吗?
怀揣着满肚子的忐忑和困惑,鹿姝勉强镇定着洗脸刷牙,换衣梳头,又把自己的凉席枕头薄被都打成铺盖卷放好,换下来的拖鞋睡衣也收拾进大包里,这才背上装了书和笔的斜跨包往教室那边走。
一路走过去,都没看到人。
鹿姝的心跳得越来越乱了。
终于,到了操场那边,鹿姝远远看见好多人集聚在校门口,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踏实了。
她小跑着奔过去,找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女同学好奇地问:“同学,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在这里?”
女同学原本还有些着急地踮着脚想要看到前面的情况,被鹿姝这么一问,分享欲爆棚:“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有红袖章跑到我们学校找校长和老师,说是有个女学生偷东西偷到纺织厂库房了,这事闹得很大,红袖章连夜就把人抓了,早上来学校是调查的,顺便把女学生在学校的一些资料也一块儿带走,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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