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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点头。
他牵住我的手，我挣了一下，但他的手太用力了，我没有挣开。他回头没什么情绪地看着我，我口中的话就全都重新咽了下去。
我的白色小矮马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只好和他共乘那匹黑色的骏马。这匹马叫黑珍珠，是我取的名字。因为它的眼睛是纯黑的，水汪汪一片，真的好像两颗黑色的珍珠。
黑珍珠仍然熟悉我，孔雀托着我上马的时候，它还会温顺地甩着尾巴，小声打着响鼻。孔雀坐在我身后，手臂环在我腰间。
黑珍珠已经很老了，在它壮年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带着我骑马。
“不带上你的战利品吗？”我问。
公爵大人声音平平：“那是罪犯。”
以前的公爵大人明明伶牙俐齿，但现在我益发觉得他其实也不怎么会说话。
也许是黑珍珠年纪真的大了，驮着我们两个人走得很慢，甚至让我觉得已经慢得出奇了。我不胖，公爵大人也是纤瘦的身材，我们两个加起来没有那么重吧。但黑珍珠只是悠然地迈着步子，而我身后的公爵大人也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以这个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守林人的营地，我只好没话找话：“您怎么回来了？”
身后的公爵大人还在沉默。
我自讨了个没趣，正在懊恼自己不该主动攀谈，他忽然开口：“事情办完了。”
“啊？”我愣了一下，“什么事情？”我其实是没话找话，脱口而出就问了下去，说完才觉得自己实在是不知进退了。
可让我意外的事他竟然回答了我：“处理叛徒。”
“哦。”我应了一声，又不知继续问什么。
“不问我是什么叛徒么？”公爵大人低沉的嗓音就在我耳边，我能感觉到他胸腔的共鸣。
虽然不太感兴趣，但出于礼貌我还是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下去：“是什么叛徒？”
“欺骗我，和利用我复仇的叛徒。”
我顿了一下，复仇当然是指对格尔特家族的复仇了。
气氛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听说科诺特家的安布罗斯来了，你们一见如故。”
“科诺特管家的侄子，您也听说过安布罗斯的名字？”
听我直接亲切地称呼他安布罗斯，公爵大人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被称为皇冠之军的尖刀，我听过他的名字。”
黑珍珠还在悠闲地散步。
“他很优秀。”
“您喜欢他？”
绝不是我的错觉，公爵大人巧舌如簧的本领似乎都退化了，现在说话，实在叫人不知怎么回答。
“还好吧。”我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他又沉默了一会。
正在为还发愁如何继续与公爵大人寒暄，安布罗斯适时地出现了。一群风姿飒爽的年轻士官簇拥着安布罗斯，安布罗斯的马后拴着一只鹿角还未完全长成的可怜小鹿。它水汪汪的大眼眨巴着，口中发出小声呜咽，胆怯而警觉地看着四周，细痩的小腿上挂了彩，一瘸一拐地小跑着跟在马后。
安布罗斯看见我和孔雀共乘一匹马，黑色的眉峰微微一皱，但很快又恢复了礼貌而周到的微笑表情：“您好，英诺森公爵。听叔叔说您去了庞塞处理一些家务事，本以为您会下个月回来，想不到今天就有幸见到您，看来您真是归心似箭。”
孔雀脸上是淡淡冷漠，纤细的下巴高傲地扬起，似乎不屑回答安布罗斯的问题，一扯缰绳，黑珍珠得到指令，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山风呼啸，黑珍珠快极了，实在难以想象它刚才还悠悠哉哉散着步的样子。
公爵大人心情不好，听他这丝毫没有紊乱的呼吸声我就知道。他越冷静的时候，就越是在掩盖真实的情绪。
戴着假面的公爵大人，一向如此。
黑珍珠快得让我害怕，我实在忍不住，微微侧过身，用手抓住孔雀的腰带。
马似乎慢了一点。
公爵大人一路疾驰返回城堡，守卫见到我们两个飞快打开大门，黑珍珠毫不减速穿过吊桥。
我被公爵大人抱下马，黑珍珠恋恋不舍用头蹭着我的头发，被公爵大人扯开，被马倌牵回马厩休息。
“您这是做什么？”当着安布罗斯的面，招呼也不打就强行把我带回城堡，实在是没有礼貌。
但公爵大人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美丽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蓝眼睛里冷冰冰的，竟然连话都不再说一句，将马鞭随手扔到一边，被等在一旁的侍卫官慌乱接住，然后公爵大人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
第38章
安布罗斯几乎到傍晚才返回城堡，当然，带着那头受惊的小鹿。我让仆从将小鹿养在花园。
安布罗斯和我一起共进晚餐，我们当然又是酣畅淋漓地畅谈一番。饭后，我们按照老习惯去花园散步，一起安慰了受惊的小鹿。
我抚摸着小鹿的头，它看起来真可怜，虽然腿被包扎过，但仍能从绷带上看出渗透出来的血迹。我编了一支小小的花环， 它趴在地上，柔顺地任我戴在它的头上，看起来非常乖巧温柔。
“您很有爱心。”
“欸？哦，没有，我只是喜欢这样没有攻击性的动物。”每次安布罗斯夸我，由于他的语气太过郑重真诚，我总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说实话，我已经太久没听过别人的称赞了。
安布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清晨阳光那样干燥温暖的味道。
“我的妹妹明天就到了。”
“我听科诺特总管说了，她叫茱莉亚对么？才十五岁，真是个可爱的年纪。”我感叹道。
“十六岁了，她上个月过了生日。”
“恩，差不多，都是小雏菊一样的年纪。”
“那您是百合或者铃兰的年纪吗？”安布罗斯笑道 。
他一向一丝不苟，严谨克制，听到他主动开玩笑，我不由会心一笑。
安布罗斯看着我的眼睛：“茱莉亚是我唯一的妹妹，我邀请她来，是希望在她的见证下，向您许下誓言。”
小鹿动了动头，花环跌到地上，有几朵小花掉了下来。
“欸？誓言？安布罗斯，我想您可能误会了……我……”
“叔叔将您的事告诉过我，您不必再向我坦白一次。我爱慕您，我想您早就感觉到了。”
安布罗斯的眼睛太过诚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恶劣的骗子。
“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只能对他诚实，安布罗斯不应该被欺骗。
安布罗斯微微垂下眼睛：“是英诺森公爵大人对么？”
我动了动嘴唇，转开视线，轻轻揪扯小花环上岌岌可危的小花朵。小鹿一下一下用头拱我的手，阻止我这样辣手摧花。
“在我见到您看向他的眼神的时候，我就已经知晓答案。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向您告白，希望您能给我同样的机会。”
“对不起，亲爱的朋友，我不能答应您。”我放下花环，看向他的眼睛，“您这样好，值得一个一心一意爱您的女孩。”
走廊的灯没有完全点燃，我拒绝了安布罗斯绅士地送别，独自返回房间。走廊光线有些幽暗，我看见前面的身影，脚步缓缓停下。
他站在灯下，银灰色的头发被温暖的光映得不再那样显得冰冷，他靠在我的卧室门边，似乎在等我回来。
我停顿了一下的脚步重新迈开，越过他，自己打开门进去。他理所当然地跟进来，然后反手将门锁上。
他每次都这样。
我点燃了灯，今天窗台上摆了一束新鲜的白玫瑰，含苞待放，像害羞的少女。
“您答应他了吗？”他问我。
我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温柔的夜风吹拂，送来夏末还未败落的百合香气。
他走到我身后，离我很近，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您答应他了吗？”
“您应当知道，我装作没听见，意思就是，很抱歉，这个问题与您无关。”
他在我身后沉默了很久。
我忽然感觉到颈间一丝凉意，我抚摸一下，是一条翡翠项链。
英诺森家族的传家之宝。
我感到脖子后面早已淡化的浅白伤痕又有些疼痛。
“戴着它吧。”
公爵大人声音轻柔，像是一种无奈的诱哄。
修长的手指遮住我的眼睛。
长发被拨开，他从后面抱住我，轻轻吻我的后颈。
然后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就这样从背后轻轻拥抱着我，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夏夜的星空无与伦比的清晰，存在了亿万年的恒星，跨越千万光年，汇成眼前银河的轨迹。
过了这一夜，漫长的夏季终于过去。
第39章
茱莉亚乘着九月的季风到来，白色的长翅海鸟盘旋在城堡上空，三色堇凋谢了，到了山茶花的季节。自从对安布罗斯坦诚相告后，安布罗斯也充分展示了他的绅士风度，退回到温和守礼的朋友身份，不再以追求者自诩。
我与茱莉亚同样相处愉快。茱莉亚是个活泼单纯的可爱少女，一头光滑如缎的黑色长发，编成一条可爱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茱莉亚大方热情，虽然知道我没有与她的哥哥成为情侣，也仍然成为了我的好朋友。
本来一向是由我陪同他们兄妹在城堡中散步，但是由于今天玛丽娜小姐的召唤，我失陪了一天。帮玛丽娜小姐整理了她的诸多裁缝新作，却听到我的侍女艾尔急匆匆叫我去花园，说是公爵大人和科诺特少爷打起来了。
我吓得放下东西赶紧过去，玛丽娜小姐一同前去看个究竟。
花园的玻璃房外面已经围观了一圈人，公爵大人的侍卫官和安布罗斯的亲信士官剑拔弩张地对阵，而公爵大人和安布罗斯两人都是面色阴沉地面对面对峙，两人脸上都挂了彩。
茱莉亚捂着嘴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受到惊吓。看到我来了，飞快跑到我身边：“珍珠姐姐，刚才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冲过来，狠狠地揍了哥哥。”
茱莉亚的形容很让我意外，她说孔雀揍了安布罗斯，但安布罗斯是军中的英雄，孔雀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太吓人了，我以为哥哥会被他打死，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哥哥揍得只有招架的份。”茱莉亚补充道，她又看了孔雀一眼，眼神很微妙。
我刚要上前质问公爵大人又在发什么疯，他已经沉着脸扯着我的手腕向外走。
安布罗斯皱了皱眉，似乎想对孔雀说什么，但还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被公爵大人扯到偏僻的马厩，他深深皱着眉，脸也冷冰冰地绷着，整个人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手却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不知又在和谁怄气。
“为什么和安布罗斯打架，你怎么可能打得过他？”我试着抽出手腕，但是不能，太生气了，也不想再用敬语。
“他就是你喜欢的男人？向你告白之后，又去吻其他女人的头发。你就喜欢这样的人，是吗？”公爵大人今天没能维持高贵冷静的外表，海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的情绪，毫不客气地质问我。
“你在说些什么？安布罗斯吻了谁，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公爵大人管的真的太多了。
“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公爵大人不耐烦地补充。
“那是安布罗斯的妹妹茱莉亚，他们是亲兄妹。英诺森大人，如果是因为您可笑的误会和多管闲事而让格尔特在贵宾面前失礼，我希望您能主动向科诺特兄妹道歉。”我义正言辞地说。
真是一场乌龙，这种没头脑的事情，真不像是每天心思比宇宙奥义还要复杂的英诺森公爵做的。
今天没头脑的英诺森大人顿了一下，也醒悟了自己干了一件可以称为笑话的蠢事，原本还气焰高涨的情绪偃旗息鼓，美丽的小脸蛋上闪过一丝无措，一如既往地让人误会他是个柔弱痴情的美少年，惹人怜爱极了。
但我显然不会被善于伪装的英诺森大人骗了，几天没有见到他，今天正是个好时机。我取出他给我的翡翠吊坠项链，塞进他手中。
“您知道，我不会再收下了。”我尽量说得语气平静。
我抽出自己的手腕，没有再看英诺森大人的脸。
他美丽又无情，温柔又残忍。
满口谎言，不择手段。
他从来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并且他要的也都得到了。
接受来自恶魔的礼物，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珍珠·格尔特已经一无所有。
如果再失去自我，就真的只能化作人鱼的泡沫。
第40章
晚餐过后，安布罗斯先回去，剩下茱莉亚陪我小坐。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一点凉，夜空比夏天显得更高更远。我们一起坐在庭下，喝着玛丽娜小姐亲手做的玫瑰茶。
“英诺森大人向我和哥哥道歉了，他说希望能够补偿我们。”茱莉亚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孔雀，“他在庞塞大陆很有名。幼年被仇人迫害，亲人遗弃，凭借一己之力复仇，收回了英诺森家族的庞大产业，作风狠辣，让人闻风丧胆。但这不是最主要的，英诺森家族以冷血阴险在庞塞大陆闻名，可他是这个家族难得的痴情种子，听说他对您一往情深。”茱莉亚说完，小心地看了我一眼，“但我看您对他似乎不感兴趣，对吧？”
我礼貌地笑了笑：“不感兴趣。”关于英诺森大人的传奇故事，版本还真多。
“这样啊。”茱莉亚轻舒了一口气。
我用银质汤匙轻轻搅动杯子里未化的方糖。
“英诺森公爵非常神秘。我听说他住在格尔特城堡一处塔楼中，他向我道歉的时候，我提出想去他的住处参观一下，被他拒绝了。您是格尔特的主人，可以请您帮我向他美言两句，让我去看看吗？”少女的请求总是显得可怜巴巴。
我叹了口气，让艾尔去公爵大人那里跑个腿。茶快喝完的时候，艾尔回话英诺森大人邀请我们明天一起去他的住处参观。茱莉亚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孔雀自从从城堡主座搬出去之后，就住在左侧的翼座。安布罗斯的医生让他今天休息，看来确实伤得不轻。而茱莉亚作为唯一的女眷，我身为东道主必须陪同她去公爵大人的领地。
公爵大人把格尔特城堡的左座完全变成了阴郁华丽的英诺森式风格，与格尔特城堡本身明快浪漫的风格完全分开。
茱莉亚一边走，一边对公爵大人的品味表示惊叹。
“太美了。”茱莉亚说，“就像公爵大人本人一样奢华。”
每一件艺术品和珠宝装饰品都精美奢侈得让人咂舌。
我第一次进入孔雀的私人领地，也是第一次了解英诺森家族的审美。过于阴郁复杂，华美得不真实。
“英诺森家族是最古老的贵族家族之一，传说他们是孔雀与蛇的后代。公爵大人的微笑，真让人神魂颠倒。”茱莉亚的脸颊浮起淡淡红晕，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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