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女眷被押送去杏埚城的半路上,契丹军队遇到流民冲击,三姊再次潜逃,这回终于成功了。
然而她们姊妹几个也因此在乱中走散。
李乐嫣被追捕她的契丹兵士逼进了破屋一隅,吓得魂不附体,只能搬出自己仅知的那一号大人物出来狐假虎威:“你们别过来!我是三王爷的人!不许碰我!”
可怖的喧闹终于平息,却有人推门而入,屋外炽光刺目,她只能瞧见一个高大身影。
“你刚刚在说什么?”
那人缓步走近,面带疑惑,以及一种发现了有趣事物的浅浅笑意。
乐嫣整个人瑟缩如受惊的小兔,为求自保,只能再次颤声喊道:“走开!若敢动我,三王爷定不会饶了你们!”
此刻,屋外却传来契丹人的一阵哄笑。
对方似也忍俊不禁,闲闲蹲到她面前,很有耐心地问:“那小娘子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你是谁?”她傻傻重复了一遍。
“我就是契丹的三王爷耶律稍,你可以唤我的小字‘阿隼’。”
第51章 爱与恨相隔二百三十九日
永安王妃(贰)
那日接风宴上,潞王满面忿意,末了拂袖而去。却不知在他走后,有一个仙妤院宫人悄然到了四方馆,直言是永安公主近侍崔氏。
“三王爷,公主有一事相求,望您能应允。”
“这里是洛阳,她还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呢?”
永安王端坐堂上,指节轻叩黑檀木桌案,双目炯炯地冷笑:那个二十三郎定是立刻就去见她了,所以她才会派人前来,妄图阻止这场婚事!
“回去转告你们公主,我已向唐国主提出两族和亲之请,她李乐嫣终究是要嫁我为妻,休想违背当初的诺言。”
崔娘子沉默了一下,道:“公主只说,方才见着一玉爪海青盘旋在天,似是您的爱宠隼奴,想再看看它而已。”
隼顿时语塞。
堂侧的鹰架上,隼奴正在细心打理身上白羽,察觉其主人的注视,颇为无辜地抬头回望了一眼,人与鹰相顾无言:原来,此隼非彼“隼”。
过了半晌,他总算支吾一句:“好……本王知道了。”
崔娘子拜别之后,隼独自僵坐了许久。
他一手成拳,握得青筋暴起,另一手则紧攥着袍襟,双眸如冰底蕴火,分不清是怒意更多,还是痛意更甚。
“查剌,把马Щ胪涯美矗本王要饮酒!”
契丹族人皆是无酒不欢,隼向来能饮,却不爱多饮。
扈从查剌一听他今日这么有兴致,立刻命人将此行所带的酒囊全部搬了过来。
隼兀自伤心狂饮,隼奴在鹰架上展翅扑棱了两下,看起来竟有嘲弄奚落之意。
“连你这反骨东西,也要弃主而去吗?”见它躁动,隼更加悲从中来,最后竟喝得酩酊大醉,乃至不省人事。
醒来时,他却不在四方馆中,而在一处精美而陌生的宫室内。
隼奴也在,无鹰架可立,正局促地站在一扇花鸟画屏上。
前者野气嶙峋,后者雅致秀丽,对比之下颇有些怪异趣味。
见他醒了,对视不过一瞬,它忽然炸起浑身白羽,扬翅飞上了房梁。
隼茫然躺在绣榻中,与隼奴上下对望,又想起先时“人不如鹰”之事,心中莫名酸楚。
谁知一转头,便见着粉紫罗裙一袂,飘过屏风,袅娜而来。
“阿隼,你醒了?”乐嫣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声音便紧张得发颤,一时捏着帕子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解酒的葛花汤已经煮好,我让崔娘子端过来,你起来喝一些罢。”
她转过身,急匆匆要走。
“二百三十九日未见,你又瘦了。”隼晃悠悠坐起身,语气平静,眼睛却还是盯住乐嫣的背影不放,“不对,我又是在做梦――你明明已经舍弃我,回了洛阳。”
“李乐嫣,你好狠的心。”
他的尾音放得极轻,却仿佛在小公主背上扎了一刀。
她终于回头,已然泪眼婆娑:“阿隼,你还不明白么?我是唐国的永安公主,已不再只是‘十六娘子’了。”
“你一直都是李乐嫣。”隼微笑着说道。
这句话却让乐嫣愣住,介于慌乱与狂喜之间。
隼赤着双足,走下绣榻时步伐蹒跚如幼儿。他眼神仍有些迷离,似乎真的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此?”
“西宫仙妤院,我如今的住所。”乐嫣抬手,用帕子拭去泪痕,上前去搀扶他,“你昨日喝得大醉,带着隼奴,骑马闯进了芬芳门……”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隼一把抓住,紧紧箍到怀中,两人的心跳几乎响在一处。
“乐嫣,你果然瘦了。原来我并不是在做梦。”
他只觉怀中人娇小轻盈,唯有用力锁入骨中,才不会再随风飘走。
“你身上还有伤呢,小心些。”乐嫣倒也不敢大力挣扎,想到此事,不免又有些奇怪。
“你醉后夜闯西宫也就罢了,怎么把隼奴也带出来了呢?医士还说,你是与它打斗时被鹰爪所伤,酒醒了会更加疼痛。”
“一直都很疼。”隼低着头,将脸埋在小公主的颈肩,声音含糊不清,“我都追到洛阳来了,你却只想见一只蠢鹰。”
罪魁祸鹰听见自己名字,很欢快地从房梁上飞下来,见其主人此刻心满意足,它也打算寻摸机会,蹭点吃食。
乐嫣对这一人一鹰颇为无奈。
昨日整座芬芳殿都被闹了个人仰马翻,永安王仗着自己高超的驭马术,竟躲开了所有守卫的围追堵截,在那只玉爪海青指引之下直奔仙妤院。
见到乐嫣后,他打了个唿哨将隼奴唤来,却不抬臂去接,双手直愣愣把它擒住,手法好似抓鸡。
“李乐嫣,你不是要看它么?看罢!”
小公主和鹰面面相觑,各有各的惊恐。
可未等她反应过来,隼又将它往天上一抛,面带冷笑:“看完了,我可要收些‘赏银’了。”
才说完,他伸手搂过乐嫣,蓦地倾身一吻。
喝醉的人毫无理智可言。
乐嫣被强吻之前甚至还在想:隼没有从马背上跌下来,已属万幸。
夕照斜挂门楼飞檐,骏马追着上空疾掠的玉爪海东青,沿着定鼎门天街一路飞驰。
行人匆匆闪避,任由这位契丹贵族长驱直入。
腊月寒风随之呼啸,惊起洛河千顷碧波微漾,正如永安公主见到他时的心绪。
她知道他来了洛阳,却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此人重逢――
冬日里万木凋零,宫人们便将绀青布帛剪为叶片形状,遍缀枝桠。从远处乍然望去,满园皆三月阳春之色。
李从珂才刚处理完军中公务,要到仙妤院来看她。
他命人折了一簇白梅为礼,说是“最衬司衣司为十六娘子赶制的朱槿红羽纱面鹤氅。”
朱槿色与朱砂色不同,羽纱和羽缎亦不相同。
二十三郎自小就待十六娘子最为亲厚,这是唐国皇室上下皆已心照不宣之事。
那件与众不同的鹤氅早早送来,只被静置在紫檀木云纹衣架上,乐嫣让崔娘子把那些白梅装入瓶中,也摆在一处。
潞王步入院中,一眼便看见她立于翠瓦檐下静候,笑意浅如新雪,眼中清澈又与年少时无异。
而他第二眼注意到的,却是乐嫣身上的毳锦裘衣。
此等外族御寒之物,又岂能不令李从珂想起自己弄丢了她的那段年岁。
第52章 怕她所在的仙境随风逝去
永安王妃(叁)
“冬月风寒,怎可让公主在此受冻?”潞王走近时面露不悦,终究还是隐藏了真实的意图。
崔娘子心领神会,立即将新制的鹤氅取来了。
他接过之后略一打量,对自己亲自挑选的面料与服色都颇为满意,便伸手将鹤氅轻轻往乐嫣肩上一拢,几乎要将她圈入怀中。
“王兄,院外何来这般喧闹声?”李乐嫣蓦地抬头,两步走下了石阶。
李从珂一时竟未回过神。
他早已习惯了自儿时伊始,二人的那种亲密无间。
李家幺女曾是个见人就笑的玉娃娃,五岁之前从来不必走路,去到哪里都是坐在二十三郎的手臂上。
长大一些后,依旧是整日里“三哥哥”喊个不停的粘人精,直到她十五岁那年……
一声长长的嘶鸣惊扰了所有思绪。
那匹神骏跃过院墙,毛色流光如碎金,其主人身着黑色长裘,是与永安公主冬衣材质一致的塞北毳锦。
这位年轻的契丹王爷俨然喝了不少酒,醉眼看花,花影重叠,他却能精准无比地找到真实的那一朵,采撷之并渴饮花蜜。
刹那间,潞王手按佩剑,近乎暴怒。
隼喝得大醉,但在一些该清醒的时刻非常清醒。
比如他方才坐在马上,越过仙妤院不算高的院墙,很远就看见,李从珂给李乐嫣披衣时,竟妄想拥住她。
还好,也只能是妄想。
两年前的除夕过后,乐嫣在隼的毡帐里与他同住了十日。
契丹有正旦“惊鬼”的习俗。
先在糯米饭里掺和白羊髓,做成拳头大小的团子,每个毡帐放四十九枚。五更时,众人要将饭团从帐中掷出。
天亮后,再检查计数帐外饭团数量。若是奇数,就命令十二个太巫持箭摇铃,绕帐歌呼。
帐内则在炉中爆盐,烧地拍鼠,便是“惊鬼”。此后要在帐中住满七日,才可自由走动,谓之祈福。
乐嫣怎也想不到,隼作为堂堂契丹三王爷,竟也要亲自动手制作这些饭团,甚至还要抓她过去一起捏。
好笑的是,乐嫣捏第一个时便已像模像样,隼却捏得愁眉苦脸,每一颗饭团都在他掌中龇牙咧嘴。
她偷笑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帮忙。
隼瞧了她一眼,忽然叹气:“我从小就做不好这些饭团,不如你来教我。”
“自是可以的,但我要如何教你呢?”
可怜十六娘子全然不知有诈,轻易便点了头。
“这个简单。”
三王爷因小计谋得逞而笑得粲然,本就俊美的面容因这一笑而越发明亮耀眼。
乐嫣顿时愣住,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被隼抱在了怀中。
“你握着我的手,一起捏就行了。”他极为坦然地把双手伸在她面前,说话时的气息尽数拂过乐嫣耳廓,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迟疑了许久,才轻轻搭上他的手背。
小娘子手如其人,十指纤白粉嫩,与草原猛将遍布厚茧与伤疤的两只大手,形成了颇具张力的对比。
身后之人的心跳强而有力,一声声敲在她背上,越来越快,犹如马蹄踏地。
皎白的糯米饭被揉碎后,渐渐陷入指缝,粘稠羊髓滋滋溢出,沾了两人满手的腥膻。
乐嫣十分费劲地握住隼的双手,揉搓多次之后,饭团终于勉强成型。
她的脸和脖颈也已完全红透,好似整个人在隼的怀里被蒸熟了一般。
好不容易将糯米饭团做完,次日才知,掷到帐外的饭团竟然正好是奇数。
*
糯米饭团捏完,乐嫣洗过手后站起身,顶着一张通红小脸,要往帐外跑。
阿隼自然不让,在帐门边上一伸手,单臂将她拦腰抱住。
“李乐嫣,夜风一吹,能将你整个人都刮飞了,你要去做什么?”
她低着头不看他,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平静:“帐中闷热,我想出去透透气。”
“那我陪你去。”
冬捺钵所在的白马淀有些荒凉,沙洲上榆树和柳树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如妖魔趴伏在地面。
出了营地,草甸深处时不时传来动物的怪叫声,乐嫣吓得面无血色,依然一声不吭地攥紧裙角,自顾自往前走。
阿隼双手环臂,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心绪逐渐焦躁:“从瓦桥关到杏埚还没走够么?李乐嫣,你――”
“我小时候,听过你们契丹祖先的传说:‘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相遇为配偶’。契丹八部便是他们的后代。”
十六娘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隼不觉冒犯,倒是很有兴致地开始同她争辩。
“既是传说,又怎能当真?我族实乃突厥可汗阿诗勒鹘陇匐白眉特勒的后裔,自祖辈起,就已是朱邪氏之主。”
前朝时,契丹先祖曾归附于突厥。两族往来联姻,数代之后自然一脉相承,将沙陀族视为奴隶。阿隼说的话极其傲慢无礼,却未必不是事实。
见乐嫣又开始默不作声,他一时无趣,语气也越发嚣张:“而你的父亲邈佶烈,原本只是朱邪沙陀族部民。他如今战功赫赫,必定不愿屈居人下。”
最后这句话一字一顿,尾音带出隐含挑衅的危险气息。即便背对着阿隼,她也能察觉到身后之人眼中沸腾的征服欲。
十六娘子回过头,深深望他一眼,忽然神色讶异地喊了句“三姊姊!”
隼立刻顺着她视线转身,四处察看。可惜天上乌云蔽月,夜色中唯见树影摇曳,风拂草动,无半点人踪。
“李乐嫣!你竟敢骗我!”阿隼再次转过身,却发现刚才还近在咫尺的小娘子,此刻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路风如刀割,乐嫣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上了独卢金山。
她站在山顶,几乎咳出满腔血腥气,呼吸才逐渐平缓。
随后,被迫颠沛流离许久的小娘子抬起头,眺望南边,只能看见月光缓缓照在远处,草滩之间流水熠熠,像束于绿袍上的一道晶莹玉带。
远在晋阳的王氏容貌明秀,有“花见羞”之誉。
李乐嫣虽非王氏亲生,但自幼养在她膝下,竟也有九分神似。待到及?,已是菡萏初绽,实属李氏小娘子中最为清丽的一位。
隼追到山上时,风中有细雪如絮飘落。
十六娘子立在月下,身形纤弱伶仃,裹在白狐皮毛制成的裘衣里,仿若一尊小小玉人。
冬夜里呵气成雾,月色雪光两相映,皎白毳领更衬出李乐嫣的柳眉朱唇,整座独卢金山因她而化作一处仙境。
那一瞬,他竟不敢上前。
生怕下一刻,她所在的仙境就会随风逝去。
第53章 独卢金山的月亮也曾入怀
永安王妃(肆)
次日,太巫们开始绕帐摇铃。
乐嫣在唱颂声中浑噩醒来,缓了很久都没能想起,自己昨夜是如何回到毡帐中――
似乎是她甩掉阿隼,一个人爬上独卢金山去看月亮。后来阿隼追上来了,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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