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目光下,宋奕垂首缓缓出列,沉步走近计云舒,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她红肿的侧脸以及肩膀处的血迹,神色愈寒。
为了不跟他进宫,她这是豁出去了。
以为这样便可以就此摆脱他了么?白日做梦!便是死,她也得给他陪葬!
他略一撩朝服,淡然地跪在计云舒身前,道:“儿臣无话可说,请父皇责罚。”
那轻淡的语气,好似作恶多端的人不是他一般。
计云舒盯着眼前的背影若有所思,倒没料倒他这么痛快认罪了,本还以为少不了要与他对峙纠缠一番。
御座之上,宋英连连说了几个好字,但众人皆知,不是在夸人。
“这就是朕的好儿子,朕亲立的储君!”他声音微颤,眸中尽是失望与羞愤,一扬衣袖,当即下令。
“传旨!太子私德败坏,罔顾法纪,废其储君之位,迁出东宫!另鞭笞五十,当庭行刑!”
嘶……众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被废了?!
计云舒也是惊怔不已,她本不对宋奕受严惩抱以期待,可皇帝的公正廉明着实出乎她的意料,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喜悦与激动,老天爷总算是眷顾了她一回。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自被宋奕强迫那日起所受到的委屈与不公皆在此刻消失殆尽,她朝着御座上那位守正不阿的帝王深深跪拜,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荆鞭抽打皮肉的声音令在场众人心惊,唯有计云舒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刑的宋奕,只觉心中无比痛快。
宋奕似乎有所感应般侧了侧头,恰巧对上了计云舒冰冷疏离的视线,眼神扫过她未干的泪痕时,他身形微僵,继而讥讽一笑。
倒是头一回亲眼见着她哭,只怕是她大仇得报,高兴的眼泪罢?总之不会是为他流的泪。
见宋奕看自己的眼神愈发阴鸷,计云舒毫无波澜,只淡漠地看着他,似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五十鞭打完,行刑的人退下,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宋英若有所思地望着殿中央虚弱不已却仍脊背笔直的计云舒,是个有骨气的姑娘,模样也算秀气,可遭此劫难,无异于闺誉尽毁。
他叹了口气,面色颇有些羞愧。
“朕教子无方,然女子清白最是要紧,姑娘日后怕是难以议亲,朕若将你赐婚于翊王作侧妃,你可愿意?”
他儿子把人给糟蹋了,想来只有这样才能补偿那姑娘,只不知她愿不愿意了。
此话一出,计云舒同宋奕二人俱是一怔,只是心境截然不同。
宋奕忍不住侧眸去观察她的神情,内心深处又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希冀。
她若同意,那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陛下好意本不该拒绝,只娘亲在世时民女曾发过愿,宁为寒门妻,不做王侯妾,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是好皇帝,儿子却不是好儿子,但凡换个对象,计云舒都不会拒绝得如此毫不留情。
清R而坚定的声音掷地有声,某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冷鸷起来。
皇帝赐婚,多大的殊荣啊!
对于计云舒的拒绝,众朝臣不禁窃窃私语,有人赞她不媚权贵,亦有人笑她蠢笨如猪。
宋英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丫头,倒是颇有几分傲骨。
他并未强求,冷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奕,随即吩咐散朝。
一场绝世大戏收了尾,众臣陆陆续续地退朝。
第36章 折风骨
计云舒走出殿门没几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云荷!”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姚文卿箭步上前扶起她,一向温润的面庞也染上了几分担忧的焦灼。
“姚,姚文卿……”只堪堪说了几字,计云舒就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姚文卿喊了几声,见她没反应,抱起她就往宫门方向赶,却被他祖父喊住。
“十个脊杖死不了人,先不急着给她治伤,把她带回府。”
“为,为何?”姚文卿疑惑,人都昏迷了,有什么比治伤更要紧?
姚鸿祯白了他一眼,指着后头宫殿的方向道:“宋奕被废,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你信不信最迟今晚,皇后和宋奕的杀手便会来取她的命。”
姚文卿被他祖父的话惊出一身冷汗,细想想确实如此。
想那车勇当着陛下的面都敢打她,更别提她独自一人离了宫,他们会如何报复她了。
“祖父说的是,孙儿糊涂。”姚文卿回过神来,连忙把计云舒抱上了自家马车。
金銮殿内,众人离去许久,保持着跪地姿势的宋奕才缓缓起身,车勇上前搀扶却被他冷冷推开。
见宋奕阴沉地盯着自己,车勇只当他是被算计丢了太子之位而迁怒自己,哪里想得到是自己扇了那女子一耳光的缘故呢?
“皇兄,去找刘太医来瞧瞧您的伤罢。”宋池看着宋奕背上不断渗出来的血迹,焦灼不已。
“是啊殿下……”车勇连忙附和。
宋奕冷冷看他一眼,径直出了殿门,留下他二人面面相觑。
早朝过后,太子被废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春风满面的淑贵妃,焦头烂额的皇后,还有津津乐道的京城百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把当朝太子告上金銮殿的奇女子身上。
计云舒自是不知自己在外搅起了轩然大波,清醒过来的她,满脸戒备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小丫鬟,问道:“这是何处?”
“回姑娘,此处是左相府。”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三公子带您回来的。”
听见是姚文卿带她来的,计云舒松了口气,低头瞥见自己的衣裳貌似换了一身。
背上的伤口也清爽了不少,想来是这小丫头帮自己上的药了。
“姚……三公子呢?”
小丫头浅浅一笑,道:“公子在外头呢,姑娘既醒了,奴婢去喊公子来。”
片刻后,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一个鸦青色的身影匆匆跑了进来。
“云荷你醒了?背上的伤口还疼不疼?”姚文卿坐在榻边,温声询问她。
计云舒摇了摇头,瞥见后头小丫头手里捧的女子衣物,不禁问道:“那些是……”
姚文卿循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向她解释:“那是我给你添置的衣物,这些日子你最好莫再回石竹巷,在我府里住上一段时日,这也是我祖父的意思。”
“你祖父?”计云舒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对他祖父有些好奇。
姚文卿点点头,唇边挂着清浅的笑。
“就是今日早朝在朝堂上带头弹劾宋奕的那位老臣,你可有印象?”
“原来是他。”计云舒喃喃了一句,经他这么一说,她倒是记起来了。
那是一位身材瘦削的老人,精气儿神很是不错,只是眼角眉梢中透着一股子精明算计的意味,像极了话本子里的奸臣。
可就是这么一位看起来不像好人的老者,却在她处境最为危险的时候,给她提供了一处避难所。
反倒是那宋奕,看着一副高岭之花,云中白鹤的模样,内里却是龌龊不堪。
可见人不可貌相。
姚文卿的目光落在计云舒尚未消肿的侧脸上,蹙了蹙眉:“银珠,再拿两个热鸡蛋来。”
计云舒看着那小丫头匆匆跑出去的背影,道:“不用了罢?现下脸也不疼了。”
“怎么不用?脸还是肿得老高。”姚文卿目露疼惜地看着她,语气甚是不忿。
计云舒拗不过他,任由他把两个鸡蛋在脸上来回热敷,微微有些刺痛。
她不由得想起了今早那位目无君主,嚣张打她的那个什么将军,又联想到废太子的旨意一下,那些把金銮殿吵成了菜市场的大臣。
如此种种,足以说明当今陛下确实是个宽厚的仁君,否则也不会镇不住这帮嚣张的臣子。
可自古以来,治国讲究恩威并济,如陛下这般仁厚的性子,镇不住那些魑魅魍魉,将来怕是要出大乱子。
***
广阳宫。
太医刘詹揭开最后一层里衣,触目惊心的鞭痕映入众人眼帘。
“殿下,您受苦了……”
高裕见那血淋淋的伤口,不由得心疼地抹了抹泪,又命宫人将冰鉴抬近了些。
可怜他们殿下,从小油皮都没破过一点儿,如今却要受这种罪,都是那个脏心烂肺的疯女子害的!
正值三伏天,脊背上的汗珠随着膏药一同渗进伤口,宋奕不由得绷紧了身体,拧紧了眉头。
然而皮肉之苦,怎比得上那诛心之痛?
宋奕利眸陡睁,幽深的眸底覆上了一层阴翳狰狞的暗影。
呵,不做王候妾是么?他偏要断了她的脊梁,折了她的风骨!
待刘詹包扎完伤口,他挥退旁人,唤来凌煜。
“天黑后,你带几人去石竹巷,把她捆进听雪院,严加看守。”
凌煜心下一咯噔,听雪院是殿下在宫外闲置的庭院,殿下这是准备强掳了?
虽有些讶异于殿下的执念,可到底不算什么难事,他略微颔首,领命出去了。
天色堪堪擦黑,凌煜便带着几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计云舒的小院,却在落地的一瞬间,清晰地看见几个持剑的黑衣人从屋顶翻走,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踹开门,脑海中的惊骇景象并未出现,床榻上空空如也,室内也并无血迹。
凌煜狠狠松了口气,他无法想象,若那女子这么死了,殿下会是何种模样。
紧赶慢赶地回了宫,凌煜面色凝重地向宋奕禀告此事。
“你说什么?!”
宋奕骤然从榻上起身,大步逼至凌煜身前,揪起他的衣领恶声质问。
凌煜忙垂首解释:“云姑娘不在家中,那帮人也是扑了个空,瞧着佩剑的样式,估摸着是宫里的侍卫。”
听见杀手扑空,宋奕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理智回笼,瞬间便知晓了想要她命的是何人。
宫里有权力派出侍卫,又想杀她解恨的人,除了他母后还有谁?
他眸光微沉,然而想到此刻她下落不明,心又迅速提了起来。
受了二十脊杖,断不可能是自己走的,十有八九是早朝过后便被人带走了。
电光火石间,他的脑海中倏然浮现那张清逸得令他厌恶的脸。
姚文卿……
是了,除了他还能有谁?只不知他是把她安置在了外面,还是带进了姚府。
宋奕面若寒霜,冷声道:“让霍临这些日盯紧姚文卿的动向,看他去了哪些地方,姚府那边也加派人手,务必找出她的下落。”
第37章 中秋节
前前后后养了半月多时日的伤,转眼便到了中秋佳节。
计云舒用剪纸剪了对红小兔儿准备贴在窗前应个景儿,冷不丁嗅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她好奇地抬头,就见姚文卿拎着一坛子酒走了进来。
“我不会喝酒。”计云舒笑道。
“我知道。”姚文卿在她对面坐下,取下酒塞子,将酒递到她跟前。
“这是桂花酿,不醉人的,尝尝么?”
计云舒低头嗅了嗅,心道原来方才闻见的桂花香是这酒的味道,馋劲儿上来,她倒了杯尝了尝。
沁凉醇甜的味道让她眼神亮了亮,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姚文卿俊眉一皱,忙提醒道:“少喝些,这是冷酒。”
“很好喝!”计云舒笑着朝他点点头,示意他也尝尝。
姚文卿无奈浅笑,吩咐银珠把酒拿下去温热在端上来,余光瞥见她放在膝盖上的剪纸,心道她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明儿晚上长门街有中秋灯会,可要去瞧瞧?”姚文卿含笑问她。
灯会?她穿来这么久,还真没见过这古代的灯会是什么样,会同她想象中一样么?
于是第二日戌时,计云舒怀着好奇的心情,与姚文卿一同上了去灯会的马车。
带有姚府印记的青帏马车一驶出含英巷,隐在墙角的黑色身影便迅速消失不见。
长长的街道两侧,挂满了栩栩如生,姿态万千的花灯,远远望去流光溢彩,灯火阑珊。
计云舒站在马车下看得入迷,突然眼前晃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发呆做什么,可要去前头看看?”姚文卿收回了手,侧头看她。
计云舒回过神,讪讪笑了笑:“呃好,去瞧瞧罢。”
二人走到一处写满了字谜的花灯前停下脚步,计云舒抬头瞧了瞧谜面――木匠做枷枷木匠。
还没等她仔细想谜底,便听得左边有人喊道:“自作自受!”
“诶对喽!”
摊主一吆喝,拿起摊前的荷花灯递给了答出谜底的那名年轻男子,谁料那男子皱着眉摆了摆手。
“姑娘家稀罕的玩意,我拿去作甚?您自个儿留着罢。”
那摊主狡黠一笑,调侃道:“公子此话差矣,待你有了心仪的姑娘,把这灯送她岂不正好?”
此话一出,那名年轻男子瞬间涨红了脸:“你这,你胡说什么……”
他边说着边挤开人群,匆匆跑开了,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摊主掀开新谜面,计云舒收起方才的笑意,抬眸看去。
中秋归来――打一词牌名。
词牌名?这可不是她的强项,要论诗词歌赋她是一窍不通。
正等着别人报出谜底时,耳边传来姚文卿刻意压低的声音:“八归。”
“八桂!”计云舒急忙喊出声。
谁料那摊主却听出不对劲来,对计云舒问道:“敢问姑娘,是哪个归字?”
计云舒一怔,反应过来姚文卿说的与自己说的不是同一个字,她支支吾吾地想糊弄过去:“呃,规…闺是……”
方才计云舒喊出八桂时,姚文卿便知她没仔细听,见她此刻强装镇定的模样,不自觉宠溺地笑了笑,又凑近了些说道:“当归的归。”
“当归的归!”
计云舒刚说完便瞧见周围人和摊主皆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和姚文卿,不禁疑惑道:“错了么?”
摊主大笑起来:“错是没错,只不过,姑娘身后的公子说得再大声些,连月宫的嫦娥娘娘也听清了!哈哈哈……”
说着,他把一只兔儿灯递了过来。
“哈哈哈真有意思这夫妇俩。”
“可不,看着也郎才女貌的……”
众人的哄笑调侃声让计云舒有些脸热,她迅速接过兔儿灯,挤开人群逃了出去,却未注意到人群和花灯后面,有一双阴戾的眸子正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宋奕将二人亲密的动作尽收眼底,伴着耳边刺耳的赞美声,只觉一股疯狂的杀意向四肢百骸蔓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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