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完,才想起身边人是顾一歧,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月浮玉等在太子府门口,见他们四人到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太子府。
今日倒是来了不少官员吊唁,只是个个皆没有多少真心。
孟厌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面上带着喜色,“陛下已定晋王殿下为太子,不日便会宣旨。”
陈留的二十个妾室跪在他的棺椁前痛哭,太子妃丰芫独自站在灵堂中,辨不出喜悲。
他们在太子府待了半日,所有妾室依然跪地悲坳。孟厌与温僖感叹,“她们可真痴情。”
等至午时,总算有妾室起身,往后院走。
五人避开太子府的小厮,偷摸跟着她。可惜没走几步,便被她发现,“你们昨日不是来过吗?为何跟着我?”
孟厌面不改色,上前拉着她的手,语气诚恳,“这位夫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太子殿下昨夜托梦给我,说他死得冤枉,拜托我们五人帮他查案。”
她随口一说,谁知这妾室真信了,回握住她的手,激动不已,“我们所有姐妹,也觉得殿下是被人杀死的。”
据她所说,陈留死前行为举止并无异常之处。
甚至半月前,还与她们承诺道:“等来年春日,孤带你们去陈留二郡游玩,玩个十天半月再回京州。”
可惜,这句承诺再无兑现的可能。
前日,他被发现死在房中,口鼻处有黑血冒出,应是服毒。
她们寻遍了他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书信之物。
皇帝陈留胜知晓儿子自尽后,觉得丢脸,未让大理寺细查,便吩咐太子府操办丧事。
“他死前曾告诉我们,他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甚至前几日,我瞧见他,拿着一本书去找太子妃。”妾室想到陈留往日种种,哭得梨花带雨。
孟厌追问:“太子妃?那后来呢?”
“对,就是太子妃丰芜。可太子妃说他已过而立之年,才想起来努力。在书房中骂了他很久,最后将他赶出书房。”妾室提起这事,言语中满是对丰芜的恨意。
她觉得陈留会走绝路,和丰芜的无情绝对脱不了干系。
顾一歧眼神忧伤,“他们以前不是感情很好吗?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妾室义愤填膺,“自从宫中传出要废太子之后,她就不大瞧得起殿下了,整日骂他不上进。那些歹毒之语,直往殿下心窝子戳。”
陈留天资如此,丰芜入府前便心知肚明。
如今觉得自己做不成皇后,才想起来嫌弃陈留。言语中,句句不离“废物”二字。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嫁进太子府。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死前,还有旁的奇怪之处吗?”
“没有了,殿下近来很少出府。”
“陈留没准真是因情自尽。”
等妾室回房后,孟厌笃定说道。除了顾一歧,其余三人都觉得她说的对。
“他们二人怎会走到今日之绝境?”
顾一歧从院中遥遥望去,丰芫站在空无的灵堂中,身形孤寂。像失去爱侣的孤鸟,形单影只,再也没了生机。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温僖心觉他们几个磨磨蹭蹭,“这事问丰芜最清楚。”
怎么问?
四人看向顾一歧,由月浮玉开口,“顾大人,此事牵连甚多,你不如帮忙问问?”
“行吧。”
孟厌跑去灵堂,偷偷凑到丰芫身边,“顾一歧有一事想问你。”
时隔五年,再次听到顾一歧的名字。丰芫霎时愣住,迟疑道:“姑娘,顾一歧已经死很久了。”
孟厌拉着她去后院,“真是顾一歧,你跟我来。”
顾一歧向她行礼,“应观,我是正道。五年前我被人追杀,无可奈何,只能假死脱身。”
丰芫问了几句他们当年之事,顾一歧一一作答,全部能对上。她这才相信,“你有何事要问我?”
顾一歧盯着丰芫,“你仍爱着殿下吗?”
九年前,他离开京州之前,陈留邀他饮酒。醉酒后,陈留与他说:“正道,孤很喜欢应观。但若是孤娶了她,她这一辈子,便真毁了。”
跟着一个没用的太子,会有操不完的心。他的父皇不喜欢他,他的弟弟才能比他出众。
终有一日,他会被废,她就得跟着他吃苦受累,每日都有被灭口的危险。
顾一歧鼓励他去问问丰芫的心意。直到离开京州当日,陈留来送他,顺道告诉他,“孤已问过应观,她说她也喜欢我。孤昨日已上奏,请父皇赐婚。”
那是顾一歧认识陈留以来,他笑得最开心的一回。
他向陈留道了恭喜后,便匆忙离京。再听见他们的消息时,已是大婚之后,去京州述职的同僚回来说,“太子殿下得了贤妻,琴瑟和鸣,恩爱无双。”
“爱啊,怎会不爱?可越爱,便越恨。”
丰芫听完顾一歧所问之事,笑得凄惨。
手抓着石桌边缘,许是太过用力,十指皆泛着白。
“既然爱,又为何恨?”
问话之人是崔子玉。她入地府已近百年,实在费解凡人情爱。
丰芫反问她,“姑娘,你爱过人吗?”
崔子玉尴尬点点头又连忙摆手,她虽爱画春画,实则对男女之事没多少兴趣。再者说,她已死百年,对生前那位夫君,早已没了一星半点的感情可言。
“恨从爱来,要断恨,就要断爱。”
可爱了陈留多年的丰芫断不了爱,只好越爱越恨。她看着灵堂内跪着的妾室,满目心酸。
孟厌:“若你还爱他,又为何要逼死他?”
岂料,丰芫听完这话,吓地往后退了两三步。脸上先是变得青白,随后又涨得徘红。
“我没有逼死他!”
丰芫扶住石桌,才堪堪停住,对着孟厌大吼出声。
声量之大,连灵堂内跪着的一众妾室全听见了,纷纷探出头往亭子内看。
等丰芫平复心绪坐下后,顾一歧问道:“前几日,他拿着书找你,你把他骂了还赶走他,是不是?”
闻听此话,丰芫无奈笑了,“我常骂他不上进,他从未当回事。”
顾一歧想了想十年前这二人之间的相处,好似也是这般。
丰芫好学,常骂陈留懒惰不上进,但陈留从未将这些骂语放在心上。反而时时向他炫耀,说丰芫这是在意他,“她嫡亲的二弟比孤还差呢,她倒从不说他。”
亭中的四人一看顾一歧沉默不语,便知丰芫说的是实话。
四人互相偷瞄,妄图推一个冤大头上前继续问。
眼神交汇间,月浮玉对上崔子玉,低头认输。
正准备问话时,有人率先开口。众人一回头,发现是陈留的一个妾室。
“自从陛下有意废太子后,你为何不让殿下进你的院子?”
那妾室身后还跟着一堆妾室。
因连着哭了几日,她们此刻不像人,倒像白衣红眼的厉鬼。几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把回头的孟厌吓了一大跳,差点摔倒,万幸被温僖扶住。
妾室们来势汹汹,丰芫的气势也不遑多让,“因为我觉得他恶心!”
自废太子的消息传出后,陈留既不上朝也不见人,只顾往府中纳妾室。
两年间,已纳了足足二十人。
当今天子并未放弃他这个儿子,陈留却自己放弃了自己。
“我问过祖父,父皇只是觉他不上进,并未说要废太子,他呢?为了与我和父皇赌气,纳你们进府。”
丰芫起身走向陈留的二十个妾室,手指着她们,颤抖地吼出这句话。
当年,他求娶她时,曾答应她会好好待她。
山海难平,人心易变。他的山盟海誓不到八年,变成了太子府的二十个妾室。
第32章 孔孟道(四)
“他没有对不起你!”
说话之人,是另一个妾室。
孟厌记得她,昨日灵堂之中,数她哭喊得最大声,声声催泪泣血。
那妾室走进亭中,跪在丰芫身前,“殿下救我们进府,只是为了陪你。他说他此生注定当不成太子,害怕他死后,你孤零零一个人寻死,所以找我们入府陪你。若你有心查他,便会知晓他从未来房中找过我们。”
这个妾室说完之后,其余十九个妾室均点头称是。
“我哪里需要你们陪,我有他陪着便好了……”
丰芫伏桌悲泣,陈留怕是从废太子的风言风语传出后,便已打定主意寻死。
他死了,她才能活。
陈留的真心,丰芫看到了。
亭中哭声此起彼伏,陈留的游魂却并未出现。
孟厌小声道:“看来他不是因情而死。”
丰芫哭累了,抬手抹去眼泪,起身说要送他们出府。
谁知,她方一站起来便扶额倒下,幸好站在她身前的妾室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众人还以为她伤心过度导致的晕厥,结果大夫一把脉,连声道恭喜,“太子妃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二十个妾室欢呼雀跃,“好人有好报,殿下有后了。”
正开心,太子府的小厮来报,“太子妃,太傅丰卿侯大人入府吊唁。”
丰芫听见自己的祖父到来,忙不迭起身去迎接。
妾室们怕她摔倒,让两个妾室扶着她出门。
剩下的妾室向孟厌几人道谢,“万幸有几位,殿下的真心才不至于蒙尘。”
孟厌站在角落,嘀嘀咕咕,陈留若不是因情而死,还能因何而死?
想着想着,她想起曾经在地府遇到过的那个游魂,那个托她带话给陈留的子桐。
于是,她开口问房中妾室,“你们认识子桐吗?”
房中妾室面露疑惑,“不认识,太子府没有这个人。”
孟厌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怪了,子桐看着和陈留很熟啊……”
灵堂内,丰芫跪着还礼后,高兴地告诉祖父丰卿侯,“祖父,我已有身孕。等阿的葬礼办完,我打算带着太子府的妾室去留郡的别院生活。”
丰卿侯听闻她有孕,面上却瞧着不大高兴。嘱咐她几句后,便匆匆走了。
扶着丰芫的两个妾室为她打抱不平,“太子妃的孩子,好歹也是丰大人的曾外孙,他怎如此冷漠?”
丰芫宽慰两人,“祖父历来如此,我尚在家时,他对我们姐妹七人,时常没个好脸色。”
府外又来了几个吊唁的官员,丰芫跪了半个时辰,才脱身回房。
碰巧,孟厌他们五个也准备出府,两路人在院中相遇。一院之隔,丰芫摸着肚子言笑晏晏。
变故突生,一个黑衣蒙面杀手从墙外翻进院中,手持一把利剑,直奔丰芫而来。
“太子妃快走!”
左右扶着丰芫的妾室将她推开,挡在她身前。杀手武功高强,一脚踢开她们二人。正欲去追逃跑的丰芫,脚被其中一个妾室拖住。他发了狠,提剑刺向妾室的手,惨叫声响起。
趁杀手分神的瞬间,崔子玉捏诀施展法术,瞬移至丰芫身前。
等把她安全带到孟厌身边后,又移到杀手旁边,一拳打着他脸上,再一脚将他踢远。
杀手自知不敌,翻墙逃走。
一切发生的太快。
等崔子玉跑出去,孟厌伸手想拦,已然来不及。伸出的手,最后只得尴尬悬在半空。
太子府的侍卫与房中的妾室听见动静,赶来把丰芫和受伤的妾室扶回房间。
孟厌心虚地看向月浮玉,“月大人,崔大人不是故意的。人命关天,这事又急。阿僖,你说对不对?”
说罢,她用手肘撞撞温僖,示意他说话。温僖点头附和,“对对对,崔子玉不是故意的。”
月浮玉正气凛然,“你们两个不去帮忙,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孟厌懂了,拉上温僖赶忙进房,“月大人,下官这就去帮忙。”
满院之人走了个没影,院中独留月浮玉与顾一歧。
月浮玉转身问顾一歧,“顾大人,方才没发生什么事吧?”
顾一歧面上带笑,“月大人,方才风大,本官眼睛不巧进了沙子,实在没瞧见出了什么事。”
房中,幸好给丰芫把脉的大夫还没出府,他刚诊出一个喜脉,又被请来救治伤员,“皮外伤,敷点金创药在上面,几日就会好。”
金创药撒上去时,受伤的妾室嘴上说着疼,面上却笑着,得意洋洋与坐在她床前的妾室显摆,“殿下的救命之恩,我终于报了。以后投胎转世,再不欠任何人。”
其余妾室说她命好,救命之恩都能偿还,不像她们,无以为报。
丰芫向她道谢,她反倒担心起丰芫,“太子妃,你近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
丰芫仔细想了之后,她近来待在太子府,从未出门。
可这个杀手明摆着是冲丰芫来的,有妾室怀疑此事是晋王府所为。
丰芫回的斩钉截铁,“晋王素来敬重阿,晋王妃还是我亲妹妹,不会是他们。”
刺杀之事暂且没有旁的疑凶,妾室们怕丰芫出事,与她商量道:“太子妃近日不要出府,留在房中,万事有我们姐妹帮你看着。”
丰芫摸着肚子,点头答应。
月浮玉招呼几人离开,孟厌不死心,又问方才不在房中的三人,“你们认识子桐吗?”
丰芫摇头,另一个妾室也说不认识。
倒是去房中换衣裙的那个妾室,进门听见“子桐”二字,说她认识,“你说的子桐,应该是寄奴。”
一提起寄奴,丰芫和一众妾室全说认识,“寄奴是阿身边的一个随从。去年冬月进府,半大的孩子,常跟在阿左右。”
“今年春月,我有一回无意路过书房,听见里面有争执。殿下说子桐,你不要继续查了,会没命的。寄奴回他,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告诉世人真相。”
那妾室想起那日他们之间的争执,她当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以为两人在查什么大案。
“告诉世人真相?”
孟厌想起子桐临走时所言,也提到“世人谤他毁他”六字。
陈留自尽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真相?
五人问到夜深,将太子府的人全问了一遍。
子桐或者寄奴,在陈留自尽前一日消失。早间出府后,至晚间也没回来。
陈留找太子府的管事问过寄奴几次,听说他一直未归,还着急派了侍卫去找。
侍卫第二日回府,回禀说未找到人。那时的陈留坐在房中喃喃自语,“是孤害了他。”
之后不久,陈留在房中服毒自尽。
回地府的路上,孟厌总结道:“陈留自尽应与寄奴消失有关系。”
早知如此,她当日就该拖着寄奴别入轮回。也好过如今一团迷雾,他们尚不知从何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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