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
“他们两个在里面修炼?!”
“不是修炼,妖主用镜子帮你找魂魄。”
“好跟班啊,我没看错他!”
从午后等到日落,院中的雪越来越大。
自来了搅乱荒,孟厌还是头回见到这般大的飘雪。听风起,看雪落,她喝着热茶,时不时吟上一两句酸诗,“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1]
久不见姜有梅回来,孟厌向姜无雪打听,“有梅每回说去修炼,最多坚持半个时辰。今日已过了两个时辰,他怎还没回来?”
身后,无人回应。
孟厌在心中偷偷骂了几句姜无雪冷得像块冰,面上仍装得开心,侧身好言好语问他,“要不,我们去找找他吧。”
可是,等转身看清身后的情形后,她脸色大变,“姜无雪,你怎么了?”
方才还如门神一般站在门口的姜无雪,此刻正在慢慢消散。
撑着最后一口气,姜无雪推开门,催促孟厌,“你快进去,妖主出事了……”
孟厌慌忙进房,然而寻遍房中各个角落,不见一个人影。
唯独房中窗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面普通的铜镜。
孟厌跑过去照镜,可镜中只照出她着急的面容。
窗外狂风暴雪,似要吞没搅乱荒的一切。
门外的姜无雪已经彻底消失。
整个搅乱荒,眼下只剩下孟厌,绝望地对着镜子大喊:“姜杌!”
姜杌回到了孟厌消失的那一日,巫九息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对于巫九息的出现,姜杌眉心蹙起,极为不满,“你跟着我做什么?”
巫九息背着手,“怕你受不了真相死在里面,白白浪费我族法宝。”
远处山下出现一辆马车,有一个女子正连滚带爬走下马车。
巫九息挑眉,指了指女子,“她来找你了。”
姜杌随她看去,果然看到孟厌与牛妖。一时忘记在镜中,他欣喜喊道:“孟厌!”
可惜,远处的孟厌忙着上山,不曾理会他。
巫九息嗤笑几句,信步走过去。
姜杌快跑几步,总算赶在孟厌上山之前,跑到她身边,陪她一起上山。
身侧的女子慢慢在走,偶尔哼几句小曲儿,自言自语夸赞自己,“再过几日,我便能领到七品官的俸禄!真是佩服我自个,这官运委实不错。”
搅乱荒近在眼前,她小声嘟囔:“希望姜无雪那个讨厌鬼今日不在。”
姜杌与她并肩站在入口处,笑着回她:“他在山下收上供银子,这几日都不在。”
如他所言,熟悉的剑影没有出现。
孟厌又一次夸起自己,“我这运气,真是不错!”
风雪中,姜杌陪孟厌走在雪中,听她呼喊姜有梅。
姜杌见无人回应她,气得大骂姜有梅,“好啊,这个蠢妖,骗我说在山下只待了半个时辰。”
孟厌从上山到进搅乱荒,已过了一个时辰。
他盘算着,待会儿出去,定要好好治治姜有梅。
不远处的院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姜杌拧眉,疑惑地问出声,“他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搅乱荒?”
院门外交谈的两人,听不到他说的话。
他立在孟厌身边,听见南宫扶竹在说:“昨日已归,方才去了冰山上修炼。不如我带你去?你等我片刻,我回房披件狐裘便来。”
“孟厌,我不在冰山,你别去。”姜杌伸手想去阻止孟厌,可伸出的手穿过她的身子后,了无动静。
“没用的。”
巫九息冷冷开口,“你不如跟着那个男子进去瞧瞧。”
姜杌依言跟着南宫扶竹进到房中,亲眼看见他披上狐裘。临走前又取走桌上的长剑,揣在怀中。
狐裘够宽大,足以遮盖那柄闪着寒光的长剑。
姜杌的脚步停下,他见过太多人心。
仅仅一眼,他便猜出南宫扶竹想做什么。
一个执着死亡的凡人,一个千里迢迢来搅乱荒求死的凡人。
南宫扶竹想死,但所有人都拦着不让他死。
在绞尽脑汁思索几日后,他从方聿泽逼死赤水一案中,找到了一种死法:狠心杀死一个妖怪的心上人,即使那个人曾帮他找到真相。
为了寻一个“死”字,他怀揣着利剑,笑着踏出房门,“孟姑娘,走吧。”
姜杌缓缓跟在孟厌身后,身边的巫九息抱着手,目视前方兀立的冰山。
前面的两人停下时,巫九息语气幽幽,“姜杌,很多时候,真相不重要。譬如我,辛苦坐上族长之位,却在无意间知晓,族中长老只是拿我当巫悻的垫脚石。只因巫悻的根骨比我好,更容易得道成仙。”
被她打败的那些同族,在比试前全部得了长老们的承诺,假意败给她而已。
她用息阁赚的银子,全进了巫悻的口袋。
无人在意她的苦,无人在意她的心酸。甚至消失十年,也不曾有一个同族寻她。
她是若有似无的存在,若非巫妖一族的法宝尚在她的手上,怕是直到死在沈修荣手上,也无人会提起她。
那个曾经努力为巫妖赚钱,那个低声下气求各路妖怪帮忙,希望巫妖不被其他妖族欺负,希望巫妖能过上好日子的巫九息。
巫九息温声在说:“我知道真相后,伤心了半月。”
自然,这半月中,无人进房安慰她。
每一个来找她的同族,要么为了息阁的银子。要么受了欺负,请她出面。
南宫扶竹面上瞧着难受,巫九息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姜杌,我或许能挺过来,但你呢?知晓真相后,你能挺过来吗?”
那把剑随着她的最后一句,从狐裘中抽出。
姜杌挡在孟厌身前,却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穿过他的身子,直直刺向孟厌。
他无能为力瘫坐在雪中,听奄奄一息的孟厌,颤抖着问出那句,“为什么?”
事实如他猜想的一般,南宫扶竹是因为他,所以想杀孟厌。
“方聿泽杀了赤水,我恨不得杀了方聿泽。”南宫扶竹坐在他身边,沾满鲜血的双手捂着脸,“我便想,若是杀了你,他爱你至深,定会杀了我。”
“她是因你而死。”
“姜杌,遇见你,是她一切不幸的开始。”
“你,是她的劫。”
第116章 鸠盘荼(四)
孟厌的性命,在慢慢流逝。
胸口血窟窿中冒出的血,流进身下的白雪中。孟厌费力地捂着胸口,嘴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地祈祷着:“救救我……”
从认识孟厌的第一个月开始,姜杌便知道她惜命
有一日,有几个长相凶恶的游魂因嫌弃孟婆汤难喝,大闹奈何桥。
那日该孟厌轮值,游魂们闹起来时,她非但不用法力阻止,反而脚底抹油,径直跑回房。
因她逃跑,几个游魂未喝孟婆汤便涉过忘川河,致轮回司被扣了整整二十分。
那一个月,他苦心钻研《地府为官手札》,好歹寻了几件差事,免她绩效被扣光。
酆都大帝写的书实在枯燥乏味,他每日耐着性子在看。
孟厌游手好闲惯了,对于扣分一事毫不在乎。
可他得在乎,因为他对地府的所有规矩一清二楚。在游魂之事发生前,孟厌已接连半年绩效垫底。
地府有规矩,若官员绩效连续七个月垫底,便会贬官一级。
一个九品孟婆,贬官之后,只能去做从九品的判官文书。
而他这个跟班,不能再继续跟着她。
他们那时的感情淡之又淡。他想着自己反正已进地府,与其跟着孟厌这个没前途的孟婆。不如使点银子向上打点,另谋高就,尽快把酆魂殿找出来。
他长得俊俏,各司争着要他。
思来想去,他盯上了功曹司的文书一职。
正欲离开那日,孟厌被泰媪责骂,抹着眼泪回房。
看他站在门口,她以为他在等她,哭着跑过来,“阿僖,还是你对我好。该死的泰媪,明明知道我怕死,非逼着我去取无尽火。那山又高又陡,我运气又差。万一我摔下去,死了怎么办?”
她喋喋不休在骂,他白眼连连在听。
等她骂完,早过了他与功曹司约定的时辰。
他微微叹气,牵着她回房,“你是神仙,摔下去死不了。”
孟厌也叹气,“地府每日都有同僚死于非命。我命薄,自然该惜命。”
姜杌不知她为何做了神仙,仍如此惜命。
直到后来,他们在苍梧城的最后两日,孟厌提起她的前世。
她死的那日,先是被人劫财倒在雪中。
好不容易被人救回家,结果爹娘不肯拿出兄长的聘财,眼睁睁看着她断气。
她与他一样,从未去过望乡台。
他是无亲眷可望,而她是害怕看到亲眷,想起自己死前的种种绝望。
一个没有仙根的凡人,就算进了地府,熬再多年,也只会是当牛做马的孟婆。
三界众生众相,其实并无不同。
孟厌在地府的每一日,都活得极为认真。他在她的身边,旁观了三年。虽然内心多有不屑,但不得不承认,她一个人活得很好,比他这个活了三千年的妖怪还好。
不是惊天动地才算活着。
偷懒耍滑,听曲看戏的人生,一样算活着。
与孟厌一样,他有很多好友。
可他的那些好友,要么惦记他这个人,要么惦记他的修为。
他与他们相处时,需慎之又慎。因为妖怪的世界,无人真心待他。
孟厌却不一样,她有许多真心待她的好友。他们护着她,他们真心拿她当好友,甚至至亲。
她活得肆意自在,即使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地府孟婆。
有一回,他与几个鬼差在野狗村饮酒。
酒喝到一半,他发现一个鬼差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千年前,他便是如此被一个妖怪暗算,在搅乱荒闭关修炼了整整一个月。
他慢慢退后,另一只手隐在衣袖中捏诀。一番动作,反倒把那个鬼差逗笑,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俯,“放心,孟厌今日随白二去人间听戏了,不会来此。你敞开喝,万事有我们几个帮你遮掩。”
活了三千年,他头回喝得不省人事。
翌日睡醒,他盯着桌上的醒酒汤,莫名笑出声。
入地府的第二年,他终于找到酆魂殿。
本想一走了之回搅乱荒,可孟厌又闯下大祸,慌里慌张跑来找他,“阿僖,我贪了地府的银子。城隍说,大人三日后要看地府的账册。万一查到我,怎么办?”
他又留了下来,潜入功曹司,帮城隍摆平了那笔烂账。
冥冥之中,好似所有人和事都在阻拦他离开孟厌。
活了三千年,他第一次低头认命。
因他的心,如搅乱荒一样,裂开一道浅浅的裂缝。
有风,吹进来、有花,飘进去、有光照进来。
直到那颗心,被一个人,完完整整填满。
他变得和自己口中愚不可及的凡人一样,有了嫉妒心,嫉妒万事不如他的顾一歧,曾经被孟厌那般的爱着。他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孟厌迟早会发现,他是个别有心机的妖怪。
此生虽长,无她何欢。
一个长出血肉的妖怪,有了害怕之心的妖怪,至此有了致命的弱点。
而那个弱点,足以要了他的命。
一如眼下,姜杌陪着濒死的孟厌躺在雪中。如她生前狠心的亲眷一般,静静等着她死去。
巫九息负手站在风雪中,“姜杌,若你未进地府,她此刻便不会躺在此处等死,重复生前的悲惨命运。她此生的不幸,全由你一手造成。”
姜杌轻轻去寻孟厌的手,纵使她感受不到,他也妄想着能给她一点点温暖。
巫九息低头看了一眼,“你收留这个男子,是为第一错。明知姜有梅爱下山,却仍旧将搅乱荒交给他看守,是为第二错。还有第三错,你答应会保护她,为何做不到?”
苍山负雪,霜雪满头。
姜杌低声反驳一句,“我当时在天庭。”
“天庭?”巫九息顿觉可笑,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姜杌,你是否想过,若你当年擅入地府后,并未爱上孟厌。收留你的她,会是什么下场?”
有雪花飘进眼睛里,短瞬的带来片刻清醒。
姜杌没有回应巫九息的这一句质问,只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想要害她……”
“你瞧,你仍在逃避。”
巫九息起身迎风雪站立,看着姜杌,失望地摇摇头,“你利用她在先,如今的种种,不过是你爱上她之后的弥补。姜杌,若你没有爱上她,她会死。”
与他并肩躺在风雪中的那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姜杌侧身去看孟厌,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砸进雪中,“是,她会死。”
若他没有爱上孟厌,在找到酆魂殿后一走了之。收留他的孟厌会死,会如顾一歧当日所说,在地狱受刑五百年。
他骗了她的一切,到头来,却要她担下所有罪责。
也许,若他没有在那一日踏入地府,孟厌会和顾一歧在一起,一起去天庭,吵吵闹闹过完一生。又或者留在地府,每日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不管当年的孟厌如何抉择,总好过现在孤寂地躺在雪中等死。
是他,毁了她的余生。
姜杌将头久久埋进雪中,双手无力下垂。
雪冷得刺骨,可远不及亲眼见证心上人死去,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冷风凄凄,过去镜中的搅乱荒静得出奇,带来一句又一句孟厌的求救声。那些呼喊好似一柄短刃,一下接一下剜着他的心肝,划过他的四肢百骸。
若他狠心赶走南宫扶竹,若他早些回来,她不会孤寂地死去。
无人救,无人理,甚至于无人知。
巫九息面若神佛,怜悯地看着他,“有一句古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必你也听过。她因你而死,便是你杀了她!姜杌,是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
“对,你杀了她。”
姜杌面露疑惑,挣扎着想起身与巫九息对质。
巫九息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该一命抵一命,向她赔罪,祈求她的原谅。”
刺进孟厌心口的那把长剑,莫名出现在巫九息手中。接着由她之手,递给姜杌。
剑身上染了血,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到姜杌的脸上。
姜杌摸了摸那滴血,耳边是孟厌的一声声呼喊,“姜杌,快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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