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浮玉上任的前几日,察查司发现一个恶魂。
因临近别岁宴,全地府上下大多得过且过。孟厌忙着偷懒和打听年底的奖赏,一天到晚不见人。他便偷偷溜去人间,跟踪那个所谓“恶魂”的凡人。
别岁宴前一日的午后,他在城外树林亲眼看见那个凡人被雷劈中。
大冬日,天降惊雷,劈死一个凡人,他深觉诡异至极。
谁知,片刻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凡人的魂魄突然出现在林中,跟在一个人身后,自此消失无踪。
姜杌认得那个人,是酆都大帝的一个手下。
回地府后,他在奈何桥假装种花看了几日,也未看见那个凡人的魂魄过桥渡河。
故事讲到此处,孟厌挠挠头,“天庭有令,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若照你所言,大人为了救无辜者,擅自拘走恶魂。此乃触犯天条的大罪,天庭难道毫不知情?”
姜杌抬头望向高耸的幽都山,“又或许‘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本就是假的。”
孟厌:“那生死簿呢?有阳寿未尽之人死去,难道鬼差们没有发觉?”
姜杌:“生死簿在大人手上,他拿笔一改之事。”
“也对。”
孟厌恍然大悟,地府与天庭这万年来,一直在干涉凡人生死,“那那那,被大人拘走的恶魂去了何处?”
“在地狱受刑。”
“我听阿旁说,你从前随我去查案,也私吞过几个恶魂。
“他们也在地狱受刑。”
孟厌顿感迷惑,“如此说来,你除了擅入地府,并未做错其他事。那为何大人一开始,非说十万恶魂被你偷了?”
提到此事,姜杌心绪起伏,忍不住骂出声,“地府绩效年年垫底,实在是事出有因!”
他知晓酆都大帝的秘密后,为了将功赎罪,特意写了一封信,费劲送进酆都大帝的书房。
信中,他写道:“大人,我虽为妖族,但与您一样心怀大义。如今恶魂祸乱人间,我曾得一法宝,名曰‘藏魂珠’。此珠可容纳魂魄,我愿意用此珠,助大人一臂之力。”
可惜,他情真意切的一封好信,酆都大帝忙着写书论道,压根没拆开看过一眼。
他在信中留下一个地址,希望能与酆都大帝详谈请罪。
然而,他接连等了半月,酆都大帝了无踪迹。
他一时摸不准酆都大帝是何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以为他是有意为之,想瞧瞧我的实力。结果,他只是忙着写那堆破书……”
等他被抓后,酆都大帝为了坐实地府有酆魂殿一事,引月浮玉进酆魂殿,妄图把莫须有的十万恶魂嫁祸给他。
若他死在地府,这十万恶魂,便会随着他的死,成为一桩悬案。
若他侥幸逃脱,地府大可放消息出去,引来无数觊觎酆魂殿的妖魔鬼怪与他相争,正好除掉不少觊觎恶魂的妖怪。
孟厌咬着手指,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你不知道吗?大人他每回去书房,仅仅是为了写书。哎呀,你早点跟我说不就好了,我有门路,保管帮你把信送到大人手上!”
姜杌白眼一翻,“呵呵,你的那个门路更离谱。”
第一封信,酆都大帝未曾表态。
在吸走卢望丘的恶魂后,他又写了一封信,交给常与酆都大帝饮酒的城隍。
“你猜这封信,最后送到了何处?”
“月浮玉手上?”
姜杌勉强扯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意,“我手上!”
城隍白日收了他的信,晚间便找到他,说酆都大帝已看过信,还回了一封信。
等他兴高采烈的拆开,才发现是他的书信。
孟厌磕磕绊绊为城隍解释,“他估摸着是酒喝多了。”
身侧之人默不作声,好似在生气。孟厌赶紧问道:“你逃走后,大人可没抓你,也没引妖魔鬼怪去搅乱荒。”
“说起这事,整个地府,也就月浮玉有点官样。”姜杌叹息一声。月浮玉当日陪酆都大帝去书房时,偶然发现桌案上有不少未拆开的书信,“月浮玉哪看得了这些,当即让大人坐在桌前,要他务必拆开所有书信查看。”
酆都大帝边做戏边拆信,等他拆到当初那封信时,姜杌已想法子逃出地府。酆都大帝白白错失一个不要俸禄的人才,日夜痛哭流涕懊恼。
孟厌:“原来如此。姜杌,你大度些,大人不是故意陷害你。”
两人已走进地府,血月悬在上方,彼岸花绵延至远方。
姜杌又记起一件事,“我塞到你怀中的书信,字字句句写明想留在地府为官。大人倒好,不知听了谁出的馊主意,让你抽魂塑肉身来搅乱荒送信。”
孟厌爱财如命,他冒险回地府拿走她的私房钱,还特意在桌上留下一封挑衅的书信。算准了她看过之后,一定会来找他讨债。
他想着,等她来了搅乱荒,他好好与她说清楚。
万万没想到,酆都大帝越描越黑。
更没想到,那封他亲手所写的信,最后经孟厌之手,原封不动又到了他的手上。
“大人……他一向如此。”
孟厌目视前方黑雾茫茫的幽都山,大概也猜到酆都大帝为何要死守这个秘密,不愿让地府一众同僚知晓。
杀恶魂,虽行的是好事。
但若是让三界皆知晓此事,免不得有杀良冒功之人,以大义之名,行滥杀无辜的恶事。
凡人有贪欲,神仙亦有,甚至更甚。
姜杌带着孟厌找到阎王,顺便告知巫九息逃走一事。
自然,阎王将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了一个时辰,阎王取走孟厌与南宫扶竹的魂魄,“孟厌随本官来。对了,这个游魂的身子还在吗?”
姜杌:“在,我带来了。”
语罢,他取出百宝袋,往下一扔,南宫扶竹的尸身出现在地上。
阎王接过藏魂珠,抬手一挥,三魂七魄齐齐奔向南宫扶竹:“孟厌是仙身,得废一点功夫,你且在此等等本官。对了,你看着点这个游魂,让他别乱跑。”
“好。”
南宫扶竹睁开眼睛时,已身处一处奇怪的宫殿。
殿中金碧辉煌,殿外雾气茫茫。一轮血月高挂,无树无花,无鸟雀之音。
往来之人,瞧着像人,可行走如风,脚不沾地,转瞬消失在他眼前。
南宫扶竹看向殿中唯一眼熟的男子,“姜杌,我死了吗?”
姜杌倚在窗前,平静地应他,“没死。”
“这里是何处?”
“地府。”
闻言,南宫扶竹跪在地上,面上浮起凄凉的笑意,“既来了地府,为何未死?”
悲鸣间,有一行人踏进殿中,其中一人正好停在他的脚步,轻轻唤他,“扶竹。”
时隔半年,南宫扶竹再次听见赤水的声音。
他惊讶抬头,“赤水!”
赤水从姜杌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借着陪泰媪来酆都殿议事的时机,想劝一劝南宫扶竹。
眼下,她拉着南宫扶竹去到殿外,“我让你好好活着,你却跑去杀人。孟姑娘因你之故,差点毁了仙身!”
南宫扶竹泪流满面,“我没了家没了你,想死又死不了,才走上绝路。”
赤水跟着他哭,“孟姑娘心善,并未怪罪于你。你日后定要向善而行,早日赎清罪孽。”
临了,她与南宫扶竹约定,“我如今在地府为官,是个八品孟婆。等你死后来地府,我亲自送你轮回,可好?”
“好。”
孟厌的一魂一魄,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她的身子中。
阎王喊醒她时,她迫不及待跑出门去寻一个人,“姜杌。”
不巧,南宫扶竹也在。
一见到她,他忙不迭作揖道歉,“孟姑娘,对不住。是我鬼迷心窍,伤害了你。”
孟厌看他久久盯着奈何桥的方向,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好主意,“我这人大度,便原谅你了吧。不过……”
“不过什么?”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若我能办到,即使赴汤蹈火,也必定为你做到。”
“简单。”孟厌凑近他,挤眉弄眼,“你想留在地府做官吗?我看你是个人才,才与你提这事的。”
南宫扶竹的眼中莫名添了一抹生机,试探着问出口,“我也能留在地府做官?”
“我人脉广着呢~”孟厌洋洋得意,“但你还有十年阳寿,一时半会不能做官。这样,你随我去一趟功曹司,先把举荐文书签了。”
“行!”
第120章 世间道(一)
魂兮归去,短促三十余年的阳寿中。南宫扶竹独独这一日的所见所闻,称得上光怪陆离。
窄道两旁,有一簇又一簇鬼气森森的红花。
一茎数朵,一枝碧绿花葶上,长出一簇伞状花序。花影迎风微动,长须红蕊,花瓣四散而不繁。
前面的孟厌见南宫扶竹时不时停下,赶紧回头催促,“日后来了地府,你大可慢慢看。”
南宫扶竹面上带笑,快走两步,“可我杀了你,犯了大错。这……还能做官吗?”
孟厌眼神狡黠,拍拍他的肩膀,“你杀我这事,约莫得去地狱受刑几年。你先把文书签了,等受刑之期一到,你便直接上任,去做拘魂使。如何?”
南宫扶竹双手握紧,坚定点头,“我愿意。”
“走走走,功曹司那几个臭鱼烂虾放衙最早。”
姜杌不紧不慢跟在两人身后,眉心乱跳,无语望天。
为了这点举荐银子,孟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今日着实不巧,他们三人走到时,月浮玉正带着文书在功曹司巡视。
一见孟厌,月浮玉扶额叹气,“他阳寿未尽,你把他带来功曹司做什么?”
孟厌一脸恭维之色,慢慢挪到他面前站定,“月大人,下官近来听闻地府官缺多,一心为地府排忧解难,便想着举荐南宫扶竹入地府为官!”
月浮玉面无表情,“那是他死后之事。”
孟厌将他拽去角落,“月大人,凡事讲究未雨绸缪。如今,牛头马面连游魂都骗不到……”
“行吧。”
月浮玉思忖片刻,点头同意。等南宫扶竹签字画押后,由阎王出面,收走他今日的所有记忆。
等目送南宫扶竹离去,姜杌站在孟厌身边,“你恨他吗?”
远方的昆仑山隐于云雾之中。
孟厌生前,喜欢躲在山中。无他,不想照顾弟弟,不想给兄长端茶送水,活得没有人样。
山中云雾缭绕,她一个人坐在树下求神拜佛,希望明日一睁眼,日子能过得好些。
可惜,她的命途如此,再多的祈祷也无用。
“我生前,每日暗暗发誓,下辈子定要投个好胎。”轻轻的一阵笑声传进姜杌的耳朵里,孟厌捂住嘴偷笑,“等真入了地府,我又不想投胎了。”
不想重复身不由己的命运,不想死在街头无人问津。
做个小孟婆,于她来说,似乎也不错。
孟厌:“姜杌,在平郡的最后一个案子,我回过原先的那个家。”
爹娘早已不在,听说兄长娶了一个女子,搬去了旁处。
家中,只有弟弟尚在人世。
她缓步走过,她的弟弟站在屋檐下,听见令牌与琉璃珠的金声玉振声,曾抬头看过她一眼。
只一眼,他便低头忙碌去了。
“他真是没良心,枉我照顾了他数十年,竟未认出我。”孟厌埋怨道:“后来,我想通了。我是孟厌,不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早已死在三十年前。
而如今从他面前行过的女子,是孟厌。
孟厌,有好友有至爱。
不用照顾弟弟,不用讨好爹娘与兄长。
她是她,又不是她。
有三两鬼差从他们身边路过,孟厌笑着与他们招呼,“我惜命,既恨爹娘兄长不救我,也恨南宫扶竹自己想死非要拉上我。可是,我不想因为他们,影响我的好日子。”
她生前无数次祈祷得来的好日子,不该被仇恨占满。
姜杌揽过她的肩:“走吧,月浮玉还要与我们议事。”
“天杀的月浮玉!”
查案司内,月浮玉端坐在主位之上,“长话短说,找不到沈修荣。”
鬼差们已寻遍四国,无一人发现沈修荣的踪迹。
姜杌:“他随时可以夺舍。若按相貌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孟厌想了想,心头忽地冒出一个人,“花戚里曾说,玉簪花粉久久不散,不如让她帮我们再找找?”
“离开赵家村那日,我吩咐她和土地神留下。但她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一段时日。”顾一歧说罢,起身离开,招手唤来一鬼差,“你去金陵城,让花戚里速速来一趟幽都山。”
鬼差离开,几人继续议事。
月浮玉的眼神,在孟厌与姜杌之间来回打量,“说吧,巫九息怎么回事?”
孟厌硬着头皮解释,“她跑了。”
“你们难道不知道抓住她?”
“姜杌被她所伤,我这点修为,上去便是送死。”
事已至此,月浮玉也只好叹气吩咐道:“本官已派判官前去招摇山,若巫九息现身,他们会抓她回地府。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沈修荣。”
一个手中握有藏魂珠,还懂夺舍邪法的凡人。
比之妖魔鬼怪,更为可怕。
孟厌唯唯诺诺点头,临走前再三承诺,“月大人,下官已决心好好做官,好好为仙。”
“这话,本官已听你说过三遍。”
“是吗?你记性真好。”
回房路上,孟厌絮絮叨叨与姜杌说起自己的猜测,“沈修荣走前,明明说好五日便归。可直到我们离开,他仍不见人影,想来是已经察觉有异,先一步逃之夭夭。他们五人,在一起两百年,最后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沈修荣,委实够狠。”
身旁的女子断断续续提起当日地室中的所见之景,姜杌蹙眉思索,须臾后发问,“对了,折丹的魂魄去了何处?”
孟厌摊手,“不知道。她当夜抢了我的身子后,带我去了地室。”
等进了地室,折丹的魂魄消失。
孟厌害怕姜杌担心,着急出去,一直呼喊她。
可喊了许久,只有奄奄一息的巫九息在旁回应,反反复复求孟厌救救自己。
孟厌按照巫九息所言,救下她。
正欲扶她离开寻找出口,又听到其他妖怪的求救声,“也是奇怪,自进了地室,折丹的魂魄再未出现过……”
两人边走边说,孟厌记起花戚里的残魂一事,猜测当时附身在她身上的魂魄,没准是折丹的残魂,“她满怀惊恐,被活活闷死在棺材中。她死前执着地想救出巫九息,死后怨气不散,魂魄留在手串中。或许等我救出巫九息后,她的执念已了,残魂便自行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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