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痛彻心扉,觉得季遥这孩子算是完蛋了,孰轻孰重都分不清,要白白糟践这三年来的努力,但季遥充耳不闻,他心里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
他陪在陈淑洁床前,一边听英语听力,一边整理病历和小票。一张张小票上标着各种检查项目,还有领回家的成堆的药,算下来金额不菲。陈淑洁靠着床头,看季遥将它们捋平了,又用回形针别好,收进小袋子里。
她扯了扯嘴角,无力地笑笑:“我当初中奖的时候,去庙里还原,有位大师就跟我说过,意外得来的财富最好赶紧用出去,留在身边总会以别的方式流走的,这叫能量守恒。我这几年就是用少了,总想给你留着,让你将来买房子结婚,结果留到现在,还是没留住。”
“你是用少了。”季遥整理着手上的东西,说道:“你该给自己多花点。”
陈淑洁说:“我就一个人,还能花到哪去?”
季遥抬起头:“那你就去找个男朋友。”
陈淑洁一惊,抬手要打他:“说什么呢,小屁孩。”
季遥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看着陈淑洁的眼神毫不动摇:“我说认真的,你又不老,去找个男朋友怎么了?”
陈淑洁被逗笑了:“谁要我?他们都说我把你爸克死了。”
季遥道:“那是他该死。”
房间里一度沉默,半晌陈淑洁才开口:“我就算了,这辈子就这么活着,也算可以了,以后等你考去了省会,我就找个疗养院……”
季遥打断他,语调平静:“我不去省会。”
陈淑洁苦笑:“你不去,我的罪过就大了,总不能因为我的事耽误你。”
“妈。”季遥打断她:“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你别多想。”
陈淑洁闭了嘴,但这怎么能让她不多想。她了解她的儿子,一旦下了决心,谁都别想动摇。
他们家是有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基因的。
在季遥照顾陈淑洁的这段时间里,苏淘淘没怎么跟他搭上话。季遥每天来得早,一个人默默坐在位置上,周身像笼着一团乌云,寡言少语,连表情都很淡,偶尔投射向四周的眼神也是冷的,叫人不敢搭话。
苏淘淘倒是不怕他,但她也分身乏术。班主任给她开了后门,准许她每个课间都去找数学老师开小灶。本来就没多少时间了,能多解答一道题,都是赚的。苏淘淘顾了自己,就顾不上季遥,一直到高考那天,她都没什么机会跟他交谈。
高考那三天过得极快,出乎意料的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大抵是因为在脑子里做了太多遍的演戏,已然丧失了新鲜感,坐在考场上提笔时,苏淘淘也只想尽快写完卷子,她迫不及待想休息。
题目都是些老朋友穿着新衣服,乍一看怪眼熟的,苏淘淘做题的时候,才对自己的进步有了实感。这放当初是压根不可能解出来的世纪难题,如今只需要冷静下来整理思路,就能徐徐动笔。苏淘淘忽然就有了底,但又不敢太过自信,反复告诫自己要仔细些,就在这样矛盾的心里斗争中,漫长的高考结束了。
三年的奋斗划上了句号。
苏淘淘走出考卷时,连想哭的冲动都没有,整个人就像跑了一场马拉松,全身脱力,饿得脑袋发昏。
赵文晓跟苏黎明在门口等她,他们比她这个考生还激动,赵文晓差点热泪盈眶,摸了摸苏淘淘的头,难得说要带她下馆子,吃点好的补补。
苏淘淘拒绝了,她只想赶紧填饱肚子。
苏黎明给她在考场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两根烤肠,苏淘淘拿着就吃,油滴了一身,赵文晓一边抱怨,一边拿湿巾要给她抹。两夫妻正在鞍前马后的时候,苏淘淘看见季遥从考场出来了。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低着头,行色匆匆地混在人群里。苏淘淘冲他大声喊:“季遥!季遥!”
季遥停下来,四处望了望,终于跟她对视。
苏淘淘显得非常激动,她笑容满面,手里还挥舞着油润发光的烤肠,而在她周围,她的父母一个给她擦衣服,另一个在帮她抹汗。季遥想朝她笑笑,说些好听的话,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喉咙里仿佛有一根刺横亘着,叫他有口难开。
他抬起手,朝她摇了摇,而后转身离去。
苏淘淘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她望着季遥的背影,由大变小,最后消失在人潮里。
他们俩有多久没好好说过话了?苏淘淘都记不清了。
赵文晓跟她说过他家的事,陈淑洁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估计早就有预兆,只是她没当回事。
“可惜苦了孩子。”赵文晓在家时时感叹,觉得季遥家实在是命不好,意外接二连三,许是祖上忘了积德。
苏淘淘不这么想,她丝毫没觉得季遥苦,她只是担心他心情不好。
回到家,苏淘淘给季遥打了电话。
考完试,她终于拥有了玩手机的自由,微信和QQ群像炸了锅,热闹非凡,对答案的,估分的,哭天抢地的,相约旅游的,应有尽有;而在这些热闹中,季遥的名字始终没出现。
苏淘淘给他打了三四个电话都没人接,她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苏淘淘有点伤心,他难道不知道她多想跟他说句话吗?
这时赵文晓敲门进来,问她估分估的怎么样。苏淘淘大致看过,虽然比不上学霸,但看样子二本是稳了,她早就看过省会的几所二本院校,有一所离季遥的志愿很近,她觉得那就很好。
赵文晓听了她的志愿不置可否,她问:“你想好了,就去省会?不去大城市看看?”
苏淘淘啃着西瓜:“想好了。”
赵文晓叹了口气,她如今已经不太勉强她了。母女俩好不容易才讲和,苏淘淘让她见识了深厚的冷战功力,她有些犯怵。
苏淘淘小时候一向是听话的,但这几年过去,她成长了,性格也锋利了,不再是过去那个说什么就做什么的小女孩。赵文晓既欣慰,又觉得伤感。
她问苏淘淘打算去哪玩,在出分之前,允许她好好享受享受。
苏淘淘哪都不想去,她没那个心思。
丁雯倩在高三下学期就出国了,她走得悄无声息,甚至没跟她透露时间,临到了机场才给她发消息,说到了那边再联系她。
苏淘淘那会还在睡梦中,醒来看到消息,已经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了。她坐在床上伤感了十分钟,又想到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何况地理上的距离并不能削减她们之间的感情,心里就好过了不少。
没有丁雯倩陪她,去哪玩都没什么意思。
苏淘淘这三年压根就没交到真正的新朋友,除了一个季遥。她想到季遥,心头就堵得慌。
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苏淘淘想,他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没准需要点时间缓缓,等暑假过去了,开学前,她还能喊他一起去大学。
苏淘淘幻想着未来,忍不住期待。
第三十四章
出成绩的日子很快到了。
令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苏淘淘竟然超常发挥,分数比估计的高不少,堪堪摸到了一本的尾巴。
这下全家都激动坏了,苏黎明直接一把把苏淘淘抱起来,在屋子里转圈,赵文晓也合不拢嘴,吝啬又慷慨地夸了女儿几句。
苏淘淘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盯着分数,恍恍惚惚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季遥。
太好了,他们也许可以继续做同窗了。
苏淘淘想到这,就忍不住笑出来,她马上给季遥打了个电话,依旧是没人接。
苏淘淘掐指一算,今天可能是他陪陈淑洁去医院的日子。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苏淘淘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她也不想去给他添堵,于是只给他留了条消息,告诉他她考得很好,没辜负这三年的眼泪。
季遥没有回复,他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人得到他的消息。
毕业典礼之前,苏黎明要给苏淘淘办个酒席,就定在小镇最大的酒店里。
这个酒店非常气派,价格也不便宜,不过这些在苏黎明看来都不是事,他恨不得将自家女儿考上一本大学的消息印上横幅,在整个菜市场都挂满。
苏淘淘比他脸皮薄,她觉得这太过了,人高考状元都没这么高调,不知道的以为她上了清华北大。
苏黎明大手一挥:“在我心里,你现在就等于是考上了清华北大。”
他这辈子难得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刻。
想到当初跟赵文晓结婚,她就不怎么看得上他,一直吵吵闹闹过到现在,他不知道受了多少气。
苏黎明的人生没有大目标,只要时不时有事能让他跟邻里街坊显摆显摆,他就觉得自己过得挺不错了。苏淘淘考入绥中的时候他就显摆过一回,爽了个把月,还以为那是他人生最后的弧光,没想到闺女争气,直接梅开二度。
苏黎明真觉得此生无憾了。
他没赵文晓目光长远,即便苏淘淘考得不错,赵文晓也在担心未来的就业市场,纠结着该劝苏淘淘选哪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和结婚。
苏黎明什么都不想,他只想着在酒席上发表怎样的演讲,才足够振聋发聩。
一般的谢师宴都定在毕业典礼后,但苏黎明问得太晚,酒店档期爆满,没办法只能挑了个就近的日子。
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请了,大部分都表示来不了。
也是,每个学生都吃,那还得了,去当然也只去几个拔尖的。
好在苏黎明够钝感,完全没觉得扫兴,他请了一堆老同事和朋友,连丁雯倩的爸妈都叫上了,当然也不能少了陈淑洁。
赵文晓犹豫着该怎么邀请陈淑洁,她隐隐听班主任提过一嘴,说是季遥考得不大理想。
确实,谁家孩子考前碰到这事还能稳定发挥啊,只可惜了季遥,明明是211的料,现在就够上个二本院校的。
赵文晓吃不准他们家会不会来,来了怕是也没法开心地吃,不过叫还是得叫一声,这是礼貌问题。她把请帖给了苏淘淘,让她送去季遥家,当面邀请,人实在不爱来就算了,反正礼数他们家得到位。
苏淘淘就等着这出呢,夺过请帖就忙不迭跑了。
她觉得季遥八成是出事了,否则怎么会杳无音讯,考试完到现在也不找她说话,群里也没冒泡,消息也不回。
苏淘淘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要搞消失呢?让别人多担心啊。
她到季遥家门口敲了门,等了好一会,门终于开了。
季遥憔悴的脸从门缝里出现,他看见苏淘淘,并没显得太惊讶。
“你来了。”他说道,声音沙哑低沉,没什么精神。
他最近睡的不太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症变得严重了。
一开始只是入睡困难,他悄悄去开了安眠药,到后来吃了药也还是整宿睡不着,只能干瞪着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不敢告诉陈淑洁,当然更不能告诉苏淘淘,季遥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任何能分享痛苦的人。这些事除了靠他一个人消解,别无办法。
苏淘淘也看出他精神不济,刚想开口关心几句,忽地鼻子一皱,闻到一股烟味。
“你抽烟了?”她严厉发问。
季遥挠了挠头发,眼睛也不去看她,淡淡岔开话题:“什么事?”
苏淘淘一听,差点气笑了。
“什么事?你说呢,季遥。”她把请帖一股脑塞进他怀里,季遥愣了下接过,低头看着大红色的信封。
他脸上毫无喜色,眉头紧锁,仿佛手里的是一枚即将燃爆的炸弹。
“恭喜你。”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两下:“我都听说了。”
苏淘淘说:“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这话脱出口,苏淘淘就开始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像不依不饶的缠人精,格外讨嫌。
季遥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我有事。”
他仿佛是耐着性子跟她在这解释,苏淘淘心里一凉,更加难受。
这不是她日夜期待的结局,苏淘淘想,她本以为面对面时,季遥能将先前的疙瘩都解开,然后再给她一些希望。
他们两个好不容易熬过了高考,又长了些岁数,有资格将某些东西搬到台面上聊,苏淘淘还想着,是不是该把话挑明白……
不过看到季遥这样,苏淘淘把准备的问题都咽下去了。
她问他:“你来谢师宴吗?”
季遥垂下头,盯着地面看:“不去了吧,我妈最近不能太劳累,要多休息。”
“行,好。”苏淘淘说:“那毕业典礼呢,毕业你总该来吧?”
“淘淘……”季遥叫了她的名字,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仿佛在和什么抗争似地,显得十分挣扎:“我不知道,淘淘,你别问了行不行……”
苏淘淘最后是被气走的。她边往外跑,边抹眼泪。
什么叫行不行?苏淘淘又愤怒又心碎,她只是想他了,找机会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但季遥似乎觉得她在逼迫他。
苏淘淘很冤枉,她本来对季遥没什么想法,是他坚持不懈勾引她,占着唯一好友的位置,做些暧昧不清的举动,打着关心的旗号撩拨,得逞之后倒打一耙,仿佛一切都是她的意淫。
苏淘淘边哭边想,冯秋说的对,男人果然是靠不住!
毕业那天,季遥果然也没出现。
发下来的证书放在他空荡荡的课桌上,苏淘淘本不想理会,最后还是走过去,将它们收进书包里。
合照时每个人都笑得极其开心,喜悦发自肺腑,苏淘淘却心情复杂。本该是最快乐的时刻,她却若有所失,觉得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她走出了学校,未来还会走出这个小镇,但她的根在这里,不论她以后走到哪里去,身上将永远留有小镇女孩的深刻烙印。
由于她的超常发挥,填报志愿成了家里棘手的事。
除了省会的一本院校,赵文晓还是希望苏淘淘往更远的地方去,到真正的大城市发展。
苏淘淘不愿意,她的理由是大城市竞争激烈,而且离家太远,回来每次要坐飞机,机票加起来也不便宜;而去省会,只需要一张高铁票,睡个觉就到家了。
赵文晓说不动她,她其实隐约猜到些原因,但她侧面跟陈淑洁打听过,季遥好像并没有填省会的志愿。
赵文晓把这事告诉苏淘淘,苏淘淘十分决绝,说:“不可能。”
“要不……你去问问老师?”赵文晓不敢刺激她。
苏淘淘还是不信。
她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是季遥在背后推动。他在她贫瘠的心里种下种子,诚恳邀请她共赴未来,这是属于两个人的约定,苏淘淘不相信季遥会爽约。
哪怕他填个普通的院校,只要以后在一个城市,两个人见面就不会太困难。
苏淘淘心里有个长远的计划,她断定季遥是明白她的。
录取通知书在几个礼拜后发到了她的手上,大红色的外壳,还有成沓的入学需知,新生活逐渐有了实感,苏淘淘却无人分享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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