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谷主”二字,那六壬谷的弟子即便强装镇定,心里还是哆嗦了一下,“谷主的去向,我等不敢妄言。”
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奚夷简神色未变,继续说着,“你们谷主近日便要回来了,我与他有些私事要谈,总要等到他出现。”
随口编造一个理由应付他人,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容和和已经见惯了。但六壬谷的人却不知此话真假,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就算是谷主亲至,这谷里的规矩也……”
这话还未完,奚夷简就忍不住一笑,学着金枝夫人的神态露出了个颇为讽刺的表情,“你们还懂什么叫规矩啊?六壬谷本是壬悔所建,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就算他素来不愿理会谷中琐事,也轮不到旁人替他做主。”
这话里话外的,都在说六阿公等人意图不轨了。那六壬谷弟子虽想反驳,但对方抬出的是谷主的名号,他们就算心里不服气,面上还是要继续恭敬地赔着笑脸。
“罢了。”到最后,奚夷简还是从椅上站了起来,“十洲会武将至,我也没有那么多心思耗在这里,你们谷主回来时,我再来见他便是。”
对方一听这话,登时松了口气,连声称是。
可是紧接着,奚夷简的话锋便是一转,“至于我这徒弟,便留在这里吧,劳烦六阿公帮我照看她一阵子,以免她出了这六壬谷的地界,再去寻那个奚夷简。也请各位放心,我这徒弟在外还算有些声名,做事向来有分寸,不至于干涉你们谷中的私事。”
这话说完,他便当真不顾那些人反对与否,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容和和早知他的目的,便也只是淡淡唤了一声“师父”,任由那些六壬谷弟子们面面相觑,自己却站在原地没动。
众人早料到金枝夫人不会这么容易就随着他们的心意来做事,但闹出这样的事也着实出乎了意料。
没一会儿,六阿公便闻讯赶来,正想着客气地问问这名震十洲的蓬丘上仙发生了什么,便见容和和已经看起了屋子里的古书,倒像是要听从师父教诲,一直在这里住到十洲会武结束。
见此情景,其他弟子已经是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六阿公却静静地看了那姑娘一会儿,随即客气地说了一句,“仙子既不愿离开,安心住下便是,当日请您过来,本就是六壬谷得罪了。”
这态度与当日抓到她时着实是不同。容和和也礼貌地对着那老人点了点头,眼见着这些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奚夷简早先说过,六壬谷之中有个长老老奸巨猾不好对付,当属谷中最不好对付的人之一。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无论是什么周密的计划,都有被拆穿的危险,不能抱有太大的信心。虽然对方刚刚只是客气地说了一句话,但容和和已经不难猜出这人在想些什么了。
对方恐怕早就料到她会为了壬北一事留在这里,若是更聪明一些,恐怕都猜出了他们的计划,所以才干脆坦然地让她在六壬谷住下来,将计就计。
彼此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这个情形倒是有些好笑了。
只是……
姑娘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那日奚夷简说过的话还犹在耳畔――“他们发现了任何事都没关系,只要还没有大动干戈,便放心去做。到了那时,一定会发生一件有趣的事……”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只凭着自己的猜测便敢肆意妄为,除了胆识和自身的强大外,没有任何的底气,几乎是在拿本就一塌糊涂的局势去赌。
偏偏容和和就信了。
姑娘轻轻攥着的手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几次,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狠狠一握,指尖在白皙的掌心上留下几道红痕,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很快站起身推开窗向外望去。从这个位置可以轻松地看到那座通体墨黑的高楼,据说那里的每一层都是不同的模样,而就在深藏在地下的那一层,关押着曾经背叛过这六壬谷的犯人们。
他们要救出的那个人便在那里。
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即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单枪匹马闯入那座牢不可破的监牢。来硬的显然是不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假扮成六壬谷的弟子偷偷溜进去。
奚夷简在提起这个计划时,并没有告诉她失败了该如何,似乎在他的心里她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笃信她的幻术不会露馅,正如当初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多看宁不还那一眼。
到底是心知肚明的自信还是刻意装糊涂不理会?抑或者两者兼有之?容和和没有多想,现在的形势也容不得她多想。
她拔出头上的簪子,将其化作原本的长剑模样,剑身的寒凉倒映在眼中,目光里闪过的是坚定的光芒。
在十洲会武开始的那一日,奉命来探望蓬丘上仙的六壬谷弟子进了这间屋子,半刻后,已经化作此人模样的容和和走出了房间。
她心知此地的弟子也分三六九等,有资格来见她的,都是能自如出入那座高楼的本家弟子。只是要进那监牢容易,要离开就是痴人说梦了。在壬一、壬岚等人拿那通行令出入监牢妄图救壬北一命之后,这监牢便不再凭通行令进出,对进入此地的人也没有多少限制。但在监牢之内却多了一百零八道机关,道道都足以将图谋不轨的人堵死在那幽暗的地牢之中,与单枪匹马独闯六壬谷本家的下场无异。
只是容和和仍然用了这个办法,在踏入那座高楼时,甚至没有多想自己最后该如何闯出。
姑娘能感觉到,自己在踏进这监牢的瞬间,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发生的六壬谷锁住了整座高楼,但她仍然专注地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着,仅凭着奚夷简三言两语讲尽的地形图,一路走到了这地牢的最深处。
比起其他地方或多或少还有些光亮,在那监牢的最深处的屋子里,昏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是这黑暗并不会给姑娘带来多少困扰,她仍目不斜视地走着,在那凹凸不平的一条路上如履平地,直到隐约感觉自己走到门前,才抽出腰间长剑利落地向那门锁砍下。
六壬谷的机关密锁再高明,终究不是什么神器,比不过东明君这把随身兵刃。门锁应声而落,容和和的手也向身侧甩去,狠狠按在两边墙上,屈起食指在其上一划。
眨眼间,原本坚固不可破的墙壁上便多了一道手指粗细的凹槽,槽内有零星火苗连城一片,渐渐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而刚刚收回手的姑娘还未抬眸看向那屋子里的人,便先听到了一声轻笑,听声音,里面的人似乎是有些惊讶。
“若是早知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你,当年我定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狼狈的模样……欢喜姑娘。”
第七十三章 壬北
听到声音的瞬间,容和和的手已经扬了起来,掷了两点火星到牢房的屋顶,眨眼间便照亮了整间屋子。
六壬谷的监牢关押着的都是谷中叛徒和穷凶极恶之徒,牢中常年没有光亮,所有的囚犯都已经适应了天地的黑暗,在这光芒陡然亮起的时候,即便是离得稍远一些的牢房里都传出了哀嚎。
但在被火星照得通亮的这间屋子里,那个倚坐在墙边的年轻人还在浅浅地笑着。他似乎也感觉到了那光芒的灼热,原本低垂着的头慢慢仰起望了望屋顶的光亮,却未像他人那样痛苦地捂住双眼。
容和和拔剑砍断了门锁,走近了一些才看清他的模样。那是一个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一些的男人,他身上还穿着被关进监牢时的那身黑衣,但衣襟上和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染上了血污,连带着一张脸都有些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更不用提那饱受折磨之后的瘦骨嶙峋。
在这个监牢里,许多与他遭遇相似的人,早已经疯了。但他仍像是未被关到这里之前那样,除了外表的狼狈,看不出一丝焦躁与痛苦。
容和和一眼就发现了,这人的双眼只剩下了空荡荡的眼眶,正如她在奚夷简的回忆中所看到的那样,面前的人宁肯亲手将自己一双眼睛烧成灰,也不愿意让它们落在六壬谷手里。
但他似乎并未对此感到过遗憾,此时此地,甚至还能与她说笑,“三百年前的十洲会武,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姑娘那时仍是沧海岛弟子,依师门之命掩去相貌,到底是无缘得见真容。如今有幸重逢,偏偏已是目不能视物,实在是可惜。”
“你怎么知道是我?”容和和对他的坦然感到惊讶,但却更好奇他是怎样认出自己的。
“你不是也认出我了吗?”那人微微坐直了身子,牵动了锁着四肢的铁镣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但很快就被他用笑声掩了下去,“我还未说我是谁呢。”
“壬北。”容和和耐心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目光落在那牢牢禁锢着他的铁链上。
壬北却偏了偏头,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正注视着自己,两只胳膊艰难地往后挪了挪,把铁链掩在阴暗处,“从前倒是未曾想过会与姑娘相识于此。”
想当年,他们一个是沧海岛的天之骄子,一个是六壬谷的当家高手,在奚夷简未曾在这海内十州声名鹊起的时候,人人都说,只有六壬谷的壬北与欢喜姑娘最是相配。可如今时过境迁,又有谁能想到,两人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见?
没时间多“叙旧”,容和和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锁着这人的铁链上,“跟我走。”
“求之不得。”对方很快笑了笑,但这笑容里更多是无奈和苦涩,“只要我走得了。”
他曾是这六壬谷的第一高手,哪怕被逼至绝境,也不会就此放弃逃生的希望。只是即便眼下的形势容不下他再忍辱求全,这束缚了他三百年的禁锢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挣脱的。
容和和相信这人在被关押的时候一定想过不少逃脱的办法,壬一他们更是耗尽了心力来救他逃出牢笼,但最终却是无济于事。是这些人无能吗?不,是因为海内十洲几乎无人能攻破这坚如铁壁的监牢。
何况,现在的形势等同于他们两个人都被关在了这里。
容和和不是不自量力之人,她很清楚,自己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手中这把属于东明君的神剑。但这宝物虽是举世难得,却也要分人来用。海内十州曾有许多人视这柄长剑为至高无上的宝物,却往往忘记一点――执剑的人是东明君。
因为执剑的人是东明君,所以这把剑才所向披靡,少有敌手。
但如今,宝物还是那个宝物,执剑的人却成了远远不及东明君的蓬丘上仙。容和和将剑尖直指那铁链时,心里还残存着对这宝剑的敬畏,只是再一抬眼望向墙边的那个男人,那份忐忑便成了决心。
或许是察觉到了发生的事情,壬北微微偏了下头,判断了她的方向,便尽力将那被铁链锁住的双臂向上抬了抬。他这个动作做得恰到好处,容和和将剑劈下的时候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费力。但剑尖与铁链相触溅出道道火光,晃得两人都忍不住闭了闭眼,被劈过的链子上却完好如初,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虽说心中早有预料,眼见如此,容和和也难免有些挫败,正想着换另一种办法去尝试,便听面前的人开口道,“姑娘与东明君是什么关系?”
想来他在那长剑劈下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什么。
但容和和却抬眸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反问一句,“若我说没关系……”
话还未完,面前的人就笑着摇了摇头,“沧海岛未教导这些,连奚夷简也未说过吗?东明君是随天地而生的神明,他拥有的神器虽多,但带在身边的那几样都是伴他降生的宝物,非他本人不可擅动,除非……”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反而倏地抬起头,用已经空荡荡的眼眶望向了门口的位置。
容和和在稍晚的一瞬察觉到了有人接近,旋身将剑尖对准来者的同时,自己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来者道行之高,已经远胜于她,甚至超过了早已习惯这个环境的壬北,若是对方暗中出手,晚一刻出手的她或许早已经丧命了。
但这点后怕在她看清来者的相貌时便变为了淡淡的惊讶。
“早知道奚夷简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幸好过来了。”小白一身的风尘仆仆,抬手抹了抹脸,却在脸颊上留下了几道黑手印,那是他刚刚不小心摸到地上的灰。
少年人的身上是扑面而来的稚气和不谙世事的天真,让人在见到他之后很难去想那些不该去想的古怪。
容和和拿着剑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却始终没有开口。
见她不言不语,小白又挠了挠头,只能看向墙边的壬北,思量许久,憋出了一句,“久仰大名。”
壬北却也破天荒地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意收敛得一干二净,全然不复见到容和和到来时的轻松。那张有些漠然的脸上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
遍寻海内十洲,能让六壬谷的壬北如此忌惮的人物,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算是壬悔亲至,恐怕也不会如此。
一时间,狭小的牢房竟然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寂静了下来。
面对此情此景,饶是小白有些傻气,很少在意旁人的眼光,这时候也难免会觉得尴尬。他左右望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又尝试着开口,“不如先逃走?”
说罢,目光一转,落在了容和和手里握着的那把长剑上,“借来用用。”说话时,已从姑娘手中将那长剑拿了过去,看似玩闹一般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随手劈下。
壬北甚至才听到那声响在耳畔响起,下一瞬,手上便是一轻,莫说是断成两截了,那铁链干脆就从他腕上脱落了下去。而紧接着,面前的人又是手起剑落,锁着他两只脚腕的那根链子也断个彻底。
眨眼之间,这人便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壬一等人努力了百年的事情。
壬北心里一惊,转瞬间已经有了判断,不等对方试图来扶他,便勉强支撑起身子,只是时隔三百年未曾挪动半步,他才试图迈出第一步,身子便是一晃,幸得小白及时伸手扶了一把,然后借着这个动作握住了他的手臂,“三百年这么久,一定很累吧。”
壬北还未回答,便察觉到自己被握着的那只手臂有一股暖流划过,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又给这副残破的身子添了些生气,让他足以站直身体迈出步子。
但目睹了这一切的容和和却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情,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还在笑着的少年人,眼底多了抹复杂的神色。
也就是在三人都迈出这牢房的一瞬,建造了千百年的这座监牢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烈地晃动了起来。小白却对这点变故不屑一顾,带着他们旁若无人地穿过这地下的长廊,他所走过的路上,那些精巧的机关甚至还未来得及施展威力,便化为了乌有。
直到将要走至最后一道机关前,眼见着光亮就在另一侧的门后,他们的面前却突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只是,甫一相见,更惊讶的一方竟是对面的人。
那匆匆赶回谷中的六壬谷谷主壬悔带着惊讶和恼怒看向了面前的人,“小白”
一向没心没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畏惧的小白在那一瞬间也露出了一个窘迫的神情,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住似的,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清明……”
片刻间,容和和与壬北便都反应了过来,“清明”二字应是壬悔还是天神时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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